“这不就对了嘛。”沈辞柔见好就收,将匣子放在桌上,“这个就拜托你啦。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劳驾,拜托,劳烦,求你了。”
宋瑶板着脸,面上仍是通红:“知道了。”
“我就知道瑶瑶是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温文尔雅和善可亲的小娘子!”沈辞柔胡乱夸了宋瑶一通,拍拍匣子盖,转身就溜出了门。
宋瑶叹了口气,摸摸犹自发烫的脸颊,抱起匣子走向书桌。
仿这半幅字确然需要不少功夫,宋瑶四岁起开始练字,迄今已有十一年,一手字写出秀丽风骨,在长安城的贵女圈中名气不小。但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又寄居姑母家中,年龄、身份远远不及这幅字写下时的执笔人,试着仿了几个,总觉得不像。
直到入夜后用了晚膳,宋瑶还在书桌前对着这半幅《兰亭集序》发愁,手中的狼毫笔握了半晌,墨滴在宣纸上晕开,还是落不下一笔。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敲门声规规矩矩,随后是秋月的声音:“宋娘子,奴婢方便进来吗?”
宋瑶放下笔,前去开门让秋月进来:“有事吗?”
“沈娘子让奴婢给宋娘子送夜宵。”秋月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规矩地向宋瑶屈膝行礼,“还有答应宋娘子的礼物。”
托盘上放着一碗红枣银耳羹,银耳炖得极为粘稠而几近透明,碗中几乎看不出银耳的痕迹,只浮着几枚去核的红枣,淡淡的甜香一缕缕地浮出来。
红枣银耳羹边上的是个精巧的小盒子,宋瑶伸手打开,里面是一对光润的珍珠耳坠。镶珍珠的托是银制,做成花瓣咬合的样子,看着很是素雅,又透出点年轻娘子才有的精巧心思。
宋瑶有些惊喜,关上盒子,正想让秋月去道谢,抬眼却看见了秋月耳坠上的两粒红珠:“这对耳饰我倒是没有见你戴过。”
秋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微微一笑,仍低着头:“是沈娘子赠给奴婢的,其他姐妹也各自拿了些首饰。奴婢见红得可人,便忍不住戴上。”
“我瞧着也好看,很衬你。这也是阿柔表姐的心意,你可别弄丢了。”宋瑶微微一笑,“也替我谢谢她。”
“奴婢晓得。”秋月又是一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红枣银耳羹散着甜香的热气,宋瑶却不急着吃。她拿起边上的小盒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打磨得光亮,立刻倒映出她温婉秀丽的面容。
宋瑶取下耳垂上的一对坠子,仔细地戴上盒子里的珍珠耳坠,在铜镜前左右轻轻晃头。
沈辞柔这人看着大大咧咧,挑首饰的眼光却不差,这对珍珠耳坠在宋瑶耳朵上比在盒子里更好看,素雅精巧,恰到好处地适合宋瑶的穿衣打扮,又衬出她一张温婉的脸。
宋瑶偏头,摸着耳坠上圆润的珍珠,忽然想到秋月耳垂上的两粒红珠。
鲜润通红,像是两粒鲜艳欲滴的相思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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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里宋瑶揽镜自照,长生殿里李时和已然换上了纯白的寝衣,解下发带后漆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一缕缕地顺着衣衫的纹路流淌,末梢带着沐浴后微微的濡湿。
李时和拿着把木梳,缓缓地梳理长发,微微垂着眼帘,睫毛长而浓密,眼瞳里泛着暖黄色的烛光。
按理说梳理长发是宫人的活,但皇帝非要亲力亲为,也没人敢上前从他手里抽这把梳子。太监高淮也端正地立在边上,等着陛下梳好长发,眼神动都不动。
高淮眼观鼻,鼻观心,观了一刻钟,李时和总算舍得放下梳子,淡淡地唤了一声:“高淮。”
“在。”高淮训练有素,立马从放空的状态里脱出来,上前几步,“陛下有何吩咐?”
李时和没什么吩咐,放在桌上的手抬起,指骨支着下颌:“问你一件事情。”
高淮脑子里嗡地一声,实在想不出李时和想问什么。
爬到高淮这个位置,能做的坏事多得很,但首先,高淮在人格上没什么缺陷;其次,李时和把前朝后宫分得很清,政事上轮不着宦官插手,后宫又是空的,收礼办事暂且也只能在梦里想想。
高淮脑子飞速运作,想了一通还是没想出来,心里悲叹君心难测,身体当机立断先跪下了:“陛下请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跪下干什么?”李时和莫名其妙,“起来说话。”
哦,看起来不是坏事。
高淮呼出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陛下请问。”
“朕问你。撒娇的事,”李时和也说不出怎么了,提起这事的时候难得有些犹疑,“你懂吗?”
我懂……我懂个屁啊!
高淮虽然挨了一刀,但他一直觉得这是时势所迫,身体残缺没办法,只能立志在精神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故而他对宫里有些挨了一刀以后就放飞自我掐个兰花指扭来扭去的内监尤其鄙视。现下皇帝问他这个事情,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但一个优秀的太监不能答不出皇帝的话,高淮的脑子过热运转,灵机一动:“陛下是在宫外遇上了爱撒娇的人?”
“嗯,是遇上个人。”李时和想到那个抱着匣子撒娇的女孩,不由微微一笑,想想又否定了先前的说法,“不,不是爱撒娇。应当说,嗯,是知道怎么撒娇。”
有戏!
高淮敏锐地捕捉到李时和那一点笑意,再接再厉:“陛下,撒娇这事确然有些难以应对,倘若知道那人是为什么撒娇,事情就好办了。不妨问问,若是不好意思,也可直接备礼……”
李时和听着话题有点不对,立马打断:“朕不想知道怎么应对。朕只问你撒娇的事。”
这又是什么问法!
高淮觉得自己额头上的虚汗又要冒出来了,眼一闭,心一横:“臣无能,不知陛下问的是哪种撒娇,或许陛下能容臣先表演一下?”
李时和惊了,盯着一脸壮士就义表情的高淮看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面容端正的高淮如同沈辞柔一样微微倾身扭腰的样子,成功把自己想得一阵恶寒。
良久,他决定不为难自己,挥挥手:“算了,下去吧。朕不想看,大半夜的御医也该休息了。”
“臣告退。”
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高淮恭敬地退出长生殿,第一阵夜风拂面时忽然琢磨出李时和话里的意思。
他被皇帝陛下无情地嫌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时和:……看高淮撒娇也真是太折寿了吧。
高淮:陛下,让臣撒娇本来就是强人所难,您怎么还嫌弃臣TAT
第6章 说服
“修好了?”
“是。”沈辞柔上前,双手托着长匣子,恭恭敬敬地递到霍乐师面前,“请过目。”
霍乐师狐疑地看了沈辞柔一眼,手上倒是接过了匣子。他知道沈辞柔爱耍些小把戏,打开匣子的瞬间还是被沈辞柔的不要脸惊了。
匣子里放着的还是一卷宣纸,中段系着丝带,但是宣纸崭新,一看就不是让沈辞柔拿去修的那幅字。
霍乐师取出宣纸:“这算什么?”
沈辞柔丝毫不慌:“您打开看看。”
霍乐师嗤了一声,抽去丝带,手腕一抖就展开了整幅字。纸上誊的是《兰亭集序》,补全了缺失的那部分,字迹清晰,风骨秀丽,仿出了七分形三分神。
霍乐师怒极反笑:“我让你去修那半幅字,你倒是找人仿了幅新的?”
“是。”沈辞柔点头,“霍乐师请兑现诺言吧。”
“……胡搅蛮缠。”霍乐师深吸一口气,看着沈辞柔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忍住发作的冲动,“这能一样吗?”
“霍乐师先别生气,给我个机会,听我问一问您。”沈辞柔迎着霍乐师饱含怒气的目光,居然微微一笑,“写这幅字的人还在世吗?”
霍乐师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十三年前就过世了。”
“写字的人是名家吗?”
“不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既然写字的人已不在世,只剩下这半幅,那仿一仿,”沈辞柔点点头,“您看这幅字也是一样的。”
霍乐师的怒气中混杂了惊讶,难以相信沈辞柔能一脸淡然地说出这路混账话。陈年暗伤又因为怒气隐隐作痛,他伸手按住胸口,竭尽全力克制着怒气。
不能动怒,不能动怒。
他想沈辞柔是备受宠爱的独女,她生于盛世长于盛世,她只是不懂宫闱中的阴暗龌龊,不曾见过铁与血。
“照这么说,我给……”霍乐师硬生生换了代称,“你朋友重买一把琴也是一样的?”
“也可以。”沈辞柔伸手拍了拍无忧的肩膀,“那把琴的制式说一下。”
站在边上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却突然被提到的无忧一愣:“伏羲式,桐面梓底,流水断纹,白贝壳徽,丝制缠弦。”
霍乐师难以置信地看了无忧一眼,怒气窜到了头顶:“你……”
在霍乐师发作之前,沈辞柔又开口:“霍乐师,您看重这幅字,是因为什么?”
这回沈辞柔不是先前一脸漠然的样子,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神色平静,语气低缓平稳,安然地等着霍乐师的回答。
霍乐师压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低声回答:“写字的是我妹妹。”
“那也是遗物了。”沈辞柔说,“您看重这幅字,就算只剩下半卷也要留在身边,是因为爱您的妹妹吧?”
“……对。”
“可您的妹妹已经不在世了。我知道很多会修字画的人,神乎其技,能将破损的字画恢复原样,但这天下大概也没有一个人能凭空变出缺失的那一半。”沈辞柔轻轻叹了口气,“我找人仿这幅字,若是寻常人一打眼,大概是分不出真伪的。可是在您眼里,仿的这幅字是赝品,是拙劣的模仿,远远比不上您手里的半幅字。”
霍乐师不答,他盯着几步开外的女孩,等着她说下去。
沈辞柔微笑:“因为由您妹妹写的那半幅字早就已经不只是字画了,贵重的不是《兰亭集序》,是写下这幅字的人。”
霍乐师皱眉,眉梢轻轻的颤动暴露了他思绪的浮动。
他陪伴阿静十五载,一直到阿静出阁,但阿静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只有这半幅字。夜阑人静,霍乐师看着这半幅字时总是会想到当年那个在书桌前执笔的人,转头向他微笑时眼中藏着万千星辰。
沈辞柔耐心地等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朋友也是一样的。他送来的那架琴是他母亲的遗物,贵重的也不是琴本身,是他的母亲,是他弹琴时寄托的哀思。
“字画仅剩半幅尚且可看,一架琴断弦破腹,那还有什么呢?”
“这天下大概没人能修好您妹妹的那半幅字,多遗憾啊。”沈辞柔接着说,“可您能修好那架琴,能让琴再次被弹奏。”
“难道您要让这个遗憾……也永远留在我的朋友那里吗?”
霍乐师呼吸一滞,视线向边上一转,倏忽就看见了无忧。
很多年前他是见过无忧的,那时阿静还是庐江王妃,松松挽着长发,让怀里的孩子叫他舅舅。
那孩子不太活泼,别别扭扭地不肯叫,只回头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
他逗了孩子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一声舅舅,只好作罢:“这孩子叫什么?”
“名要循皇家规矩,不说也罢。”阿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神色平和,“我起了个小字,就叫无忧。愿他一辈子长乐无忧。”
转瞬便是十六年,霍乐师忽然发觉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当年害羞得死活不肯叫他一声舅舅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一身白衣,芝兰玉树,长了张雅致的脸,微微蹙眉时眉眼间有三分像是阿静。
阿静寄托给儿子的愿望,是愿他长乐无忧。
长乐无忧。
霍乐师无端地想掩面痛哭,终究只是一声长叹:“十五日后来取。”
沈辞柔一喜,向着霍乐师深深一拜:“那就多谢啦!”
“多谢。”无忧也倾了倾身,将手中的长匣放在一侧的架子上,“原物也奉还。”
“都出去。”答应归答应,霍乐师还是不想看见无忧,兀自缓缓背过身,“十五日内不要再来。”
“没问题,绝对不打扰。”沈辞柔一拉无忧的袖子,拽着他出了门。
等迈出了门,无忧才淡淡地开口:“你今天这一番劝说倒是漂亮。”
“哪有啊,都是胡说八道,我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沈辞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只是勾起霍乐师的回忆罢了。人总是念旧情的,我赌写这半幅字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借此把这种感情挪到你和你母亲身上。”
沈辞柔是胡来,七上八下地赌一把,偏偏运气好得踩中了点,写字的人和遗琴的人是同一个。
无忧摇摇头,心里却松快不少,不由浮出点笑:“歪打正着。”
沈辞柔瞥到无忧的微笑,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往相反的方向偏了偏头:“那也是我运气好嘛,能赌对这一把。”
“是,运气好,人也聪明。”无忧顺着她的话说,“反正我是想不到该这么劝他。”
“那就这样,十五日后再来取琴。”沈辞柔捻了捻指腹,总觉得那里还残存着先前拽无忧袖子的触感,憋了半天,小声地说,“那以后我还能找你玩吗?”
无忧失笑:“我不是每日都能出来的。”
一听这句话,沈辞柔就知道这是委婉地表示永别,她也不好硬和人要求保持联系,闷闷地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所幸还早,她还有时间再逛逛东市,多吃点小食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