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徐徐暖风,嗅着桃花香气,磕瓜子喝热水儿,百姓们到不像来围观烧书埋人,反而像郊游似的。
热热闹闹的聊着闲磕儿,桃林里,就见那站树梢的小子突然高声嚷嚷,“哎啊哎啊,那边官道有人来了!好多辆囚车还有大兵,奔着这边来了!”
“哪呢哪呢?”百姓们兴奋的踮着脚看。
人群里,就有书生看不过眼,低声絮叨,“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闹遭了一通,那受伤的妇人听说都好了。功名罚了,科举禁了,板子打过还罚了白银,这就可以了吗?怎么还要杀人家?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更别说,人就算了,那书是招谁惹谁了?都是圣贤所著,流传百年,贫民百姓家里想供个念书人不容易,好好的书籍,怎么能烧呢?”
“这是天理不容的事啊!姚总督真是太,太……”那书生似乎想说两话狠话,然而,顾及着姚千枝的行事作风,终归还是没敢。
不过,他这意思到底还是传出来了,周围百姓们都听见了,兴奋表情为之一顿。
这书生所说的话,确实是一部分人所想。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天姚千枝要杀的细作里,哪怕无人做官,但什么童生、秀才、举人……不少都是有功名的,就算被各地府台给抹了,然而,百姓们终归还是习惯敬畏读书人。
更别说,近来姚家军还四处派人查抄书籍,今日还要烧……
这真的是……
一般百姓家里,有本挂历都算沾文气儿了。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更是得好好保存留着传家,这会儿武神娘娘竟然要烧书?
这操作太犀利了,他们不是很能理解。
几句话说的百姓们静了音,人群里头,突然有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推开人群站出来,掐腰指着说话的书生,“呸,你这穷酸下三烂,我看你才天理难容呢!人家武神娘娘早就四里八乡派人通知,今儿要杀的这些个,全都是胡人派来的奸细了!!”
“他们宣扬那些个破烂歪理,就是让我们自个儿杀自个儿,把你们老娘、姐妹,媳妇、闺女都拴脖子套锁,让她们跟你们离了心,日后胡人在往过打,不就省心了吗?”
“让你们家里女人不能出门,不能跟人笑,让人碰手碰脚就沉塘,爷们死了不让在嫁,日后,你们让抓了壮丁,有个差错没了脑袋,家里谁管?地谁种?老子娘、崽娃子谁养活?门都不让出,不把女人当人看?谁耐心给你们当畜生?”
“信了书里的那套,好啊,胡人都不用杀人了,人家打进来寻着女人就摸摸手脚,碰碰脸蛋,你们自个儿就能把人杀光了!!”
“这样破书,叫个什么‘圣贤’,我看就该烧,烧干净了才好呢!”胖妇人瞪着眼睛,一边伸手推搡人,一边破口大骂。
那说话的书生瘦的跟小鸡子似的,胖妇子几乎大他一倍,被推搡两下,他都站不住了,‘哎呦哎呦’的喊疼,嘴里还艰难说着,“那也不能大埋活人,那不,不是上邦大国所为,实在太残暴了!”
“残暴你爹的腿儿!”胖妇人旁边,穿红裙子的小姑娘跳起来打他的脸,一双杏核眼里盈满了泪,“你跟胡人讲究仁慈宽容,你是有病吗?你当你站的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万人坑!”她打手指着脚下土地,一字一顿的说。脸上表情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她死死盯着书生,“你知道万人坑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这里面埋了多少人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都是让胡人杀的,他们都有亲娘老子,婆娘妹娃……”
“他们都死了,你欺负他们留下的家眷,你宽恕害他们的人,你咋那么大脸呢?你凭啥啊?”红裙子年纪小小的,激动起来声音特别尖厉,很是引人注意。
就有那积年的老人叹着气,“唉,男娃子,你不该这么说啊。那书不好就该烧,胡人细作就该杀,没有什么残暴不残暴的道理。”
“人就算了。”书生胀红着脸不甘的喊,“但是,不能把圣人书……”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红裙子上前就踢了他一脚,“什么书??呸呸呸,把女人用各种破烂理由杀光了,晋人就绝种了,圣人个屁?他自己能生娃娃啊?我看他根本就是胡人那头的,专写这玩意来害人!要不然,我咋没听说过胡人不让女人二嫁,非得捆在家里呢!”
“疑?我咋听着有点道理,那个惠啥玩意的,别不是个胡人吧?”胖妇人大声嚷嚷。
围观百姓们面面相觑,随后,你瞧瞧我,我望望你,小声开始讨论起来。
而那书生,不知红裙子踢了他哪儿,反正这位直挺挺的倒下,直接撅过去了。
“哎呦,你看看,你看看,说不过人家小姑娘……竟然还能昏过去,这年纪轻轻的,气性咋这么大呢。”老人瞧着,幽幽叹了口气。
旁边有热心肠的接话,“这算啥?以往还有气死的呢,来来来,过来几人搭把手,快紧找个没太阳的地儿,让他缓缓就好啦。”
随着他的叫喊,就有几个大小伙子走过来,拽胳膊抬腿把书生抬起,很快消失在人群里,不知去向了。
等等他的命运……
书生(被迫)走了,百姓们的兴致未减,就着这事你一句我一句,惠子的身份来历,不停的变动着。
从大贤到乱.伦,从乱.伦到奸细,从奸细到胡人……户籍都给改了,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
直到鸣锣开道,百余姚家军端坐俊马,押着数十辆囚车过来,无数书籍被扔进深炕里,有个穿着朱红盔甲的女将站在刚搭起的高台上说话时,百姓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开来。
站在人群后头,胖妇人和红裙子对视一眼,眼神示意老人,她们三个悄无声息的离开人群,默契往外走。
刚刚穿过桃花林,耳边突然传来巨大的叫嚷声,红裙子下意识的回头望,就见不远处的深坑里,火光冲天。
第一百零九章
桃花瓣夹杂着灰尘, 无数被查抄出来的书籍在火光里快速消失。
风卷残云,合起来足有万余本的女四书和烈女传——被通通付之一炬。
这万余本书, 其有三分之二是苦刺辛辛苦苦从各处查抄来的, 余者三分之一, 则是姚千枝觉得数量有点少,烧起来怕场面不够壮观好看。于是, 就加班加点儿, 逼迫旁人们写的。
至于那些被逼迫的旁人们——就是今天这场‘大戏’的另一个主角——那些细作读书人。
不是喜欢吗?不是信奉吗?那就好好的抄, 仔细的写吧!
“你们逃脱不了, 肯定是要死的,不过, 死和死是不同的,被打昏了放进土里, 不知不觉的是死是死。饿个三、五、七天, 割脖子放血,嘴里塞糠, 大头朝下插坑里,一点一点的埋, 同样是死。”面对已知要被活埋,命运不能回转的豫州读书人们, 姚千枝阴森露出一口白牙,“我还有很多手段,没对你们用呢,所以, 想不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活的好点,得个好死……就得看你们这段时间的表现啦!”
说完,她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留恋。
把一众萎靡憔悴的读书们人吓完了,姚家军的形责审罚有多厉害,他们是吃足了苦头的。完全不想在尝试什么‘新鲜玩意’,死是肯定要死的,他们根本不奢望能逃得了,那么在死之前多吃饭,少挨打……
干呗,反正就是写字抄书而已,他们善长。
撸胳膊挽袖子,一天九个时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百余读书人足足抄了三千多本书,每一本里,都有他们的血泪!
女四书、烈女传……嘤嘤嘤,惠子太坑人了,没事写那么多字干什么??
他们是疯了吗?没事跑到充州宣扬这些破玩意,没得到半点好处不说,命还搭进来了。这就算了,天天睁眼闭眼抄这破烂玩意儿,他们肾都疼啊!!
救命啊!
让他们死吧!
求活埋!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让豫州读书人们深刻认识到他们的‘不足和浅薄’,流泪忏悔不该搞事后,今日,他们站在了深坑前,看着他们付出无数精力抄写的书籍,在熊熊烈火的焚烧里化成飞灰,随着暖风飘扬而起。
心里似是悲喜交加,隐隐的心疼里加夹着痛快淋漓,恨不得仰天长啸……
他们已经半疯了。
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孙绍站在巨炕前,眼睁睁看着书籍被焚烧,浓浓黑烟升腾着扑人口鼻,他怔愣愣的站着,不知是怕还是薰,满脸都是涕泪。
转头,他目光惶然游移到陆远身上,就见他两股颤颤,似是站都站不稳,还要身后姚家军挟着,仔细瞧瞧,他裤裆一片水渍,黄呼呼的。
像是尿了!
真的,真的要死了啊!惊惶的看着这一切,孙绍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转头,张嘴想说什么,突然颈间一阵巨痛,眼前发黑……
在彻底昏死前,他似乎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把,身体不受控制的前倾,翻滚着掉进还燃烧着的深坑里,耳边,是同伴们惨烈的叫声。
“不是敬做真理吗?不是天经地义吗?你们……呵呵,就跟这些你们供奉的‘东西’,生同眠,死同穴吧!”站在高台上,苦刺满面冷然的漠声,“祝你们来生不要投胎成女人。”
“不要你们!”
“你们不配!”
——
桃花林外山坡,突兀的红木案子摆在那儿,孟央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纸,手里握着笔。身边,红裙子小姑娘还给她磨着墨。
待遇那叫一个好。
抬头眺望,她瞧着远处坡下的‘热闹’景象,和被这种景象吓的有点静若寒蝉的百姓们,孟央眸光闪烁着沉思,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埋头奋笔疾书。
刷刷点点,‘奋斗’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她终是停了笔,满意的转头,“罗英,招娣,你们瞧瞧,我写的如何?”
罗英——胖妇人:俘虏归降的阿姐寨女土匪,如今姚家军里的中层小军官,
招娣——红裙子:跟哥哥留柱儿相依为命的南方流民,崇明学堂的女学生,今年刚刚毕业,正在晋江城宣管部‘实习’。
宣管部:宣传管理。是这回舆论导向失衡后,姚千枝特意分出来的部门。孟央寻来的戏子说书人负责‘宣传’,姚家军和崇明学堂里调出来的人负责‘管理’。
罗英是管理部部长,而招娣,则是部里的‘业务骨干’。
她俩最近的任务,就是掌控晋江城附近的风气,自然要频频出现在百姓里。且,不单单是她们,做这活计的足足有数百人,都是负责控制充州各地舆论的。
桃花林外山坡,罗英正站在巨石前跟穿着便服的大兵们交待任务,招娣抬头瞧瞧见她没时间,便主动停下磨墨的手,探头看了眼孟央写的东西,随后蹙了蹙眉。
“先生……”有些犹豫,她抿了抿唇,斟酌着道:“您这戏写的极好,曲折离奇,百转千思,然而,这戏词儿,是不是在琢磨琢磨啊?”
“戏词怎么了?”孟央微怔,垂眸看了两眼……没问题啊,绝对的辞藻华丽、字字珠矶、不落俗套。不是她自夸,就是她祖父大冲真人在此,都得称一句‘妙笔生花’呢!
已经成立了宣传部嘛,自然就得有‘宣传’的东西,纯粹演讲什么的,并不符合古代实际情况,自然还是要用评书和戏曲来传播思想……做为姚家军里最有学问的女性,孟央责无旁贷的要负责准备‘教材’。
像今儿这种——最能体现姚家军政治思想的‘焚书坑儒’,她怎么可能错过,自然要大书特书,狠写三、五、七出新戏,给宣传部排演了!
毕竟,姚家军的崇明学堂重实务,教学生都以‘时政’为主,什么文采风流,炳炳烺烺之类,崇明学堂的学生不会……
而招揽过来的那些,姚家军还有点信不过他们,怕他们抓不着重点。且,读书人嘛,总是有些清高脾性的,写戏这种,他们其实不太愿意做。
可不就得孟央出手吗?
“哪里有问题?你莫要顾及我,直接点出来便是。”瞧招娣一脸不知怎么表达的模样,孟央连声追问。
招娣:……
深吸口气,她没说什么,只是招招手将罗英请过来,没等她问话,就孟央写的戏词递上,“部长,您先瞧瞧,告诉我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罗英疑惑着接过,垂头细看……随后,眉头微皱,紧皱,甚至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什么情况?”随着她表情变幻,孟央忍不住有点紧张,都站起来了。
罗英望了望她,“看不懂啊!”她道。
“啊?”孟央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看不懂?怎么会?
“每个字我都认识,但是拼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了。”罗英咧了咧嘴,讪讪笑着,满脸牙疼表情。
招娣则低声补充,“先生,部长是上过一年扫盲班的人。”所以,她的教育水平是远高过贫民百姓们的。
她都看不懂,那百姓们就更看不懂了!
孟央:……
有点傻!怎么会看不懂?她写的很‘通俗’啊!
“先生,您是大冲真人的孙女,从小诗海书山里学出来的,您的通俗,跟我们的通俗……呵呵,不是一个概念。”招娣讪讪笑了。
例如:‘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这种,直接改唱成‘跟你尿不到一个壶里’,这更能让百姓们接受。
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不说明白了,谁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不管辞藻怎样华丽,文笔如何优美,哪怕能流芳百世,传承千年呢,但——既要当做宣传所用,那么,如果百姓们根本听不懂,那就是白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