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的表情复杂难辨,看向她的眼神中更是翻涌着她难以理解的情绪。好半晌,他才张开了薄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略显沙哑的几个字:“是,是真的。”
苏语怜一直悄悄僵直着的背脊,突然像失去了支撑那般,松懈了下来。她说不上此刻自己心中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听到他亲口承认,和从旁人口中当做传闻来说,感觉更……糟糕了一些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幽幽地问道:“所以,我同那位少女,有几分相似?”
“嗯?”楚琅乍一听到她的问题,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突然闷声笑了起来。
苏语怜连气都懒得生了,望向他的眼神愈发幽怨,我有那么好笑吗?还是说在你心中,说我同她有几分相似,倒像是侮辱了她似的?
她这难得一见的幽怨小眼神,逗得楚琅更是难以抑制。他单只手撑在桌子上,手掌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试图用咳嗽来制止笑声,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他笑得对面的小东西终于恼羞成怒,用力地一拍桌子,愤然起身。看那羞愤的小眼神,若是有能力,恨不能马上要弄死他的样子。
苏语怜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智障,好端端的除夕,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内心的愤怒值达到了最大化,猛地一起身,转身便埋头直往一个方向走。
此刻她眼中除了愤怒看不见别的东西,连路也不看了,径直便往殿内那根大柱子上撞。等到她反应过来时,脚步也来不及刹住了,下意识选择紧紧地闭上双眼。
嘭的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一只冰冰凉凉的大手,捂在了她的额前,替她卸下了几乎所有的冲撞力。
“皇嫂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将自己的脑袋往柱子上撞。”他的声音并无异样,甚至隐隐含笑,“本来就已经够傻的了,这么一撞,真撞成了小傻子,怎么办?”
苏语怜此刻却没空再计较他的调笑,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再伸长了胳膊去抓他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她这一撞,力道绝对不小,他替她挡下了冲撞力,可那闷撞声,她光是听了都觉得疼。
楚琅将那只手举高了一些,不让她抓住,继续笑道:“男女授受不亲,皇嫂为何要来抓臣弟的手?”说得好像前几次按着她强吻的人不是他一样。
对于他来说,她的身子过于娇小了,即便是踮起脚尖也完全够不上他的手。苏语怜急得一跺脚,伸手便扒住了他的肩膀,仰着小脸眼含祈求地望着他,“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楚琅垂眸凝视着她,片刻后,乖乖地将举起的胳膊放了下来。他向来拒绝不了她的请求,更难以拒绝如此可怜兮兮的表情,即便知道她或许只是装的。
果然,他的手一放下来,苏语怜立即收了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动作相当迅速敏捷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仔细地查看他受伤的那只手。
白皙如玉的手背被突然的冲击砸得通红,五指隆起的关节处更是红肿得厉害,甚至有破皮处,隐隐有血丝渗了出来。这样一双好看的手,被她的莽撞砸成这样,苏语怜克制不住心中的难过和内疚,眼眶霎时就红了,有水雾迅速地弥漫开来。
一直盯着她的楚琅,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立即出声安抚道:“这点小伤,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伤的,一点都不疼。”
“怎么可能会不疼啊……”苏语怜小小声地反驳了他,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太明显的哭腔。
“好吧,其实是有一点点疼的。不过若是皇嫂吹一吹,就真的不疼了。”他还有心思继续调笑她,好像言语上占了那么一点便宜,手上的上立马就能好了似的。
苏语怜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心疼,不过眼泪是酝酿不出来了,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转头对着殿门外唤道:“来人,送一个药箱子进来。”
楚琅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诱哄道:“这点小伤,用不着药箱子,你亲一亲它,就好了。”
若不是他手上的伤是实打实的,苏语怜真想立刻甩开他的手,顺便再踢他两脚。但是他是为了救她的脑袋伤的,她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她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袖,将他往桌子旁边拖。
医药箱很快便被送了进来,好在她上辈子临死前有了一些经验,处理起这种伤倒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楚琅则全程像是无事发生那般,无所谓地将一整只手交给她处理,除了言语间频频占她的便宜外,没有发出一丝哼声,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唇角的笑意也一直未曾消失。
苏语怜忍不住抬眸望了他一眼,“真的一点都不疼吗?”
“真的不疼。比起战争时受的伤,这种皮外小伤,同蚊子咬了一口也没什么分别了。”他的嗓音低低沉沉,煞是好听,语气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但是内容却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传闻中的杀神晋王殿下,是从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杀过来的,在她还不认识他的那些年里,他一定是无数次死里逃生。而其中有一次,便是那位少女救了他一命。
想到那位少女,她的动作突然顿了一顿。
第43章
“小脑袋里, 又想到了什么?”对面的小东西手上的动作一顿, 楚琅便敏锐地察觉到了。
被他就这么一语道破, 苏语怜不由将头垂的更低了,手上倒是继续动作起来, 但就是不愿意看他, 也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楚琅见状, 从她手中轻柔而强硬地抽回了受伤的那只手, “抬起头来, 看着我。”
“你别动了, 我还没处理好。”苏语怜又要伸手去捞他,却被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握住了, 强行按到了他胸前。
他的嗓音低沉,语气中携了几分诱哄:“胡思乱想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你有什么疑惑的不解的, 大可以直接来问我,我都会给你解答。”
苏语怜心知他说的是实话。自从她做了皇太后,但凡是她能问出口的问题,他都会一一解答, 耐心得不像话。
虽然她不知, 那些回答中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她看着自己的手同他的手紧紧交握, 好像是亲密无间的样子。半晌后, 她终于抬起了眼眸,直直地望进他那双幽如深海的眼眸中。
“是你说的,我什么都可以问。”
“嗯, 我说了。”
她再一次沉默了片刻,组织好了措辞,才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从一开始你对我……那样,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曾经救过你的姑娘?”
苏语怜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很奇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莫名其妙。但她还是想问,否则她心中难以言喻的疙瘩消不下去。
她的这个问题,好像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镇定。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就那样意味不明地凝视着她,既不开口回答,也不放开她的手。
苏语怜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想自己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是。”半晌后,薄唇轻启,吐露出了两个字。
她呼吸一窒,意外地暼了他一眼。
楚琅握着她的手,强行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眉眼含笑地斜睨她道:“那时候她不过八九岁,还只是个孩子的模样。难道你以为我会对她做和对你一样的事情吗?在你心中,难道我就如此禽兽不如吗?”
“那可不一定……”苏语怜脱口而出,说不定人家八九岁就长成倾国倾城的模样了呢,否则怎么会让摄政王惦记了十来年,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呵呵呵……”楚琅再次抑制不住自己的闷笑声,又怕她再次恼羞成怒甩手走人,只得拼命装作一副正经的表情。
“你想不想听听当事人说一说,传闻中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语怜毫不掩饰自己的臭脸,她对摄政王的感情史才没有兴趣呢,“你别说,不想听。”
楚琅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真的不想听?想好了,你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往后你若是再想从我这儿听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细节,都没有机会了。”
“……”苏语怜一时被他唬住了,眼珠子转了两圈,认真地思考起来。很快,她便改变了主意,略有些烦躁地扭过了头,“你说罢说罢!”
那一次,是楚琅前十几年来受过的最严重的一次伤。
年方十七岁的晋王殿下,还未曾常年驻扎北疆之地。时值灾荒之年,各地动荡不安,当时的户部侍郎贪污腐败,将朝廷赈灾的粮款尽数吞下,导致漳州灾情不断加重,迟迟不得缓解。
老百姓吃不饱,挨不住的便饿死了,城内浮尸遍野。漳州知州忍无可忍,便率领驻守漳州的军队揭竿而起。而晋王殿下则奉命平定漳州叛乱。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晋王率领大军一路攻入漳州城内,漳州知州不得不迅速投降。
晋王殿下承诺,此次平叛结束后,朝廷赈灾的粮款一定会尽快地拨放下来,朝廷绝对不会弃漳州于不顾。
然而,未待年轻的晋王凯旋而归,便遭到了自己亲信属下的暗算。他全身中了好几刀,被迫从陡崖跳下。幸好他命大,陡崖之下正是一条河流,他便顺着流水一直流到了下游。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醒来时,正身处一间破落的茅草屋。
他缓慢地积蓄了半晌的力气,才能半抬起身子,打量自己的身体状况。
中了刀伤的部位都被包扎起来了,但是包扎的手法看起来实在是不太高明,甚至算得上是乱七八糟的难看。不过好在伤口已经不会持续不断地流血了。
判断出了自己现在至少身处一个安全的地方,楚琅放下心来,重新躺回了床上,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茅草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被吵醒了,眉心微蹙,却没有立即睁开眼睛来。
许是怕打扰到她,门外的人在门边上停留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一点一点往床边挪。
很快,他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看了好半晌也不移开。
忍不下去了,楚琅猛地睁开了双眸,一下子便撞进了一双灿若星辰的清澈到几近透明的眼眸里。
“呀!”少女被他突然睁开眼睛的操作吓得叫了一声,脚步也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她似乎是想起了床上的还是个病人,便又朝他走近了两步,“你终于醒了呀。”
少女的嗓音稚嫩清甜,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最渴望的甘泉,光是听起来都沁人心脾。
楚琅打量着她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的小脸,还有那副柔弱娇小到他一根手指都能推倒的身躯,语气冷淡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虽然他心中保留了极大的疑惑,怎么看面前的小女孩也不像是能将昏迷的他拖上来的人。
少女脸有些红红的,小声回道:“不是的,是路过的好心人将你救上来的。”她当时都快吓坏了,力气又实在是太小了,怎么也拖不动水面上漂浮的人。幸好,有附近的村民路过,听到她的呼救声,将人救了上来。
“你饿了吗?”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少女又主动问了一句,楚琅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端着一个盖了盖子的小盘子。
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过来。
楚琅受的伤,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好在伤口虽多,但刀刀不致命,他的身体底子又十分强健,因而即便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情况也不算太糟糕。
而在他恢复的期间,少女每天都会来看他,笨拙地照顾他。从他们的交谈中,他得知少女住在山脚下的村落里,是瞒着家里人偷偷给他送吃的来的。
对此,楚琅心中总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被她无意中捡到的小猫、小狗之类,偷偷地养在家外面,还要附带着送吃食。
“哥哥,我来了!”人未到,声音先到。
楚琅被她打断了思绪,也不生气,笑了笑道:“你今天晚了一刻钟。”
少女探头出现在他面前,吐了吐小舌头,笑嘻嘻道:“才一刻钟?哥哥你怎么能这么严厉呢!”
她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坐到床边上,微微嘟着小嘴抱怨道:“我差点就被发现偷溜出来啦!”
楚琅靠坐在墙头上,失笑道:“你怎么每日都弄得像做贼一样,哥哥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不不不!”少女一听,连声否认,小脑袋更是摇得跟转风车似的,“我家里人不许我跟陌生人来往的,不是哥哥见不得人!”
“你家里人为何如此不讲理?改日哥哥的伤好了,非要去你们家瞧一瞧。”
少女不懂得隐藏心中所思所想,表情顿时为难起来,好半晌才软软地回道:“那哥哥你先养好伤吧,养好了再说……”
“阿怜。”他唤了她一声,似笑非笑道:“哥哥有没有说过,不许骗人?”
苏语怜瞪大了一双葡萄似的眼眸,万分惊讶地望着他问道:“那位姑娘也叫阿怜?”
楚琅含笑回道:“怎么,你也叫阿怜吗?”
“是啊,家里人喜欢这么叫我……”苏语怜喃喃回道,心中越想越觉得奇怪。太巧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不仅外貌同她有几分相似,连小名都一样?难道这世上竟真的存在一个和她如此相似之人?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追问道:“然后呢,她怎么会失踪了?”
“说是失踪,倒也算不上。毕竟,我从一开始便不知道她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最先找到楚琅的,是赤严。那时他的伤势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但他需要肃清内部,找出背叛他的人,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使。于是,他便屈尊降贵,一直住在那半山上的茅草屋。
阿怜偷偷来找他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伤势好了,便会带她一起出去玩儿,护着她,让她乱跑乱疯。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天真无邪、活泼勇敢的小妹妹,甚至已经在心中暗自计划,等到他回了宫,便求父皇封她一个郡主之类的。
但他最先等到的,是阿怜失去了音讯。第一天,她没有准时来小屋子,楚琅以为她有事耽搁了。然而很快,第二、第三天,阿怜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