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温热渐渐退回心间。
是。
申时了,该回去了。
要见她,不是此时能做的事,还是一件冒风险的事。
岑瑜的双眼暗了暗。
*
飞燕宫里,寿王生母陈贵妃正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桌上摆了八样拼盘,鲜活生动,分外讨喜。
旁边受邀而来的福安乡君衣带素雅,簪花绾发,也坐在旁边,取了一牙柿饼嚼。
宫女带着杨黛进来时,福安乡君正说着什么事,将那陈贵妃逗得咯咯笑,保养得当的脸上也绽开了细纹。
“这是杨姑娘来了。”陈贵妃朝着杨黛招手道,“这是福安乡君,说不定你们都曾听过彼此呢。”
杨黛一瞄对面,脸上带着三分客气,心下却不屑。
前太傅被罢官多久了,听说前些时候什么都没查出来,人却病死在大理寺牢中了。
兴许就是陛下可怜他们赵家,才没把这乡君的名头也剥走。
这位福安乡君还能进宫来?不过就是凭着她娘和贵妃的闺中交情罢了。
杨黛当年也巴结过陈贵妃,就是为了寿王殿下,而陈贵妃性子好,也从未拒绝过她。
不过,那都是秋猎以前的事了。
这次陈贵妃叫她来,明着说赏雪,难道与寿王殿下有关?
对面的福安乡君看到款款而来的杨黛,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
半年前,她还是太傅的嫡长女,家中父兄都在朝中任要职,放眼全京城也没几个拥有乡君封号的外姓贵女。
半年来,她受尽了冷眼与讥讽,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不好受。
所以陈贵妃给她的机会,她才不会放过。
陈贵妃脸上一派温柔:“杨姑娘近来可好?”
杨黛不敢马虎,恭恭敬敬地答了。
陈贵妃搁下茶盏,笑道:“我皇儿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呢,杨姑娘骑射技艺精湛,敢冲进秋猎场上去。要不是宫人们办事不利,让那山虎逃走,怕就是秋猎场上的同列第一了。”
杨黛谦虚了一句,垂下眼眸。
陈贵妃为何提这事?杨黛留了个心眼。
这京城里的勋贵圈子都知道秋猎那天发生的事。贵妃这话里的意思,是拿她与岐阳郡君作比?
福安乡君也附和道:“是呀,杨黛姐姐往年都是同列第一的,就是这次出了点意外罢了。”
杨黛心下不屑,谁是你姐姐,福安怎能和她相提并论。
但面子功夫却做得十足。
“是我技不如人。”杨黛垂下眼,握紧了拳,果真如此。
想到岐阳郡君,她心中就一阵复杂,既羞愧又别扭。
福安乡君与陈贵妃对视一眼。
杨黛是个骄纵的大小姐,稍一撩拨,她就会像疯狗一般蹿出去,只哪儿咬哪儿,好用极了。
陈贵妃抚袖,她袖摆上的牡丹浓艳,衬得她端庄的面容丰盈艳丽,若是贵妃的模样气质有个标准,那她一定是典范。
“杨姑娘切莫妄自菲薄,冬至那日有宫宴,贵女之间还有投壶比试。以杨姑娘投壶的技艺,本宫就等着姑娘出彩了。”
陈贵妃看杨黛的目光慈和中掺着期待,有如看儿媳一般。
杨黛压下心中诡异的感受,笑着应了声。
三人又说了些话,陈贵妃道是乏了,便让福安和杨黛去御花园看看雪。
有一个陈贵妃坐镇,杨黛还愿意应付福安两句。
这没了陈贵妃,杨黛就翻脸不认人。
“福安乡君。”杨黛冷哼一声,“乡君慢慢赏着吧,我要去前头逛逛,正好试试这块暖玉好不好使。”
她手一展,一块通体莹白的玉石在阳光下盈盈泛光。
福安乡君气得犯呕:“随杨姑娘的意。”
要不是祖父去世,现在她用得着给这些人好脸吗?
杨黛高傲地嗯了一声,扭头就走。
身后的福安乡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杨黛,你到时候也不过是个亲王的侧妃罢了。
而她福安乡君可是至少要做贵妃的人,蝼蚁还能翻过人的手心不成?
穿过长廊,就来到御花园前。宫人们将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树上和檐上留着软软茸茸的雪团。
杨黛刚一进御花园,就看见站在长廊后的寿王殿下。
她顿住了脚步。
喜欢了好几年的人就在她面前,杨黛本能地扬起笑脸,柔声道:“殿下。”
不似以往的风流,此时的寿王殿下却冷下了脸,皱起了眉头。
“杨姑娘。”寿王收回折扇,神色不耐。
母妃命他一定要在此等候,等谁也没说,但他早就猜出来了。
怪只怪他当时鲁莽,在秋猎时出头,让母妃得知了他对岐阳郡君的意图,这才出手。
母妃明确提出想要他娶杨黛作正妃,但他并不喜欢她,从第一眼见就不太喜欢这骄纵的大小姐。
但因着她是杨太尉之女,寿王次次都按住心神,耐心地说话。
只是这次,触及他的底线,他不愿意忍了。
杨黛眼中的寿王是带着柔光的,她丝毫没有注意他的不同寻常,只是像以往那般挑起话头道:“殿下,最近雪下得……”
“还请杨姑娘自重。”寿王突然打断了杨黛的话,沉声道,“母妃的决定,不代表本王的决定。”
瞬间,杨黛脸色煞白。
自重是……她想象那样的自重吗?
尽管知道寿王殿下或许对她无意,但他从未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她,或者,任何一个人。
寿王殿下,是温柔的,是会体贴他人的。
杨黛闭了闭眼,难道殿下一直纵容她,只是因为陈贵妃的缘故?
当面被这样拒绝,杨黛心上像是被插了一刀。
她闭上眼,忍住涌上眼眶的那股热意。
片刻,杨黛强迫自己仰头,状似无意道:“多谢寿王殿下教诲,臣女……先去赏花了。”
说罢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只是挺直了背,向着御花园深处而去。
身后的婢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二人从萧瑟的花园里一直走过,谁都不能阻拦她分毫。
杨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突然在一处假山后停住,捂着脸蹲下身抽泣起来。
“姑娘……您、您别哭了。这……”
杨黛息了声,闷闷地不开口。
半响,她抹干了泪水,对着侍婢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要是我听见有人走漏半点风声,就拔了你的舌头!”
侍婢连连道是。
假山后没有风,杨黛蹲这里倒也不冷,还不容易被人察觉。
过了一会儿,她刚准备站起身,突然又听见一串脚步声,隐隐而来的还有说话的声音。
“乡君,你可知道若是此事败露了……”
“殿下,不会败露的,只要您配合臣女,郡君只会……”
男声语调带着一股慵懒的味儿,而女声她才听过不久。
杨黛只觉得刮来一阵刺骨的冷风,她屏息凝神,示意旁边的侍婢不要出口。
假山外的亭中,寿王拉下织锦的帷幔,道:“那乡君有何妙计?”
福安乡君的眼中闪过恶毒的神色,她方才听见了寿王殿下与杨黛的话,不仅如此,她还看见了杨黛那张苍白的脸。
真是快意人心。
同时,这也勾起了她脑中的另一个回忆——寿王,应该是对岐阳郡君有意。
自己虽然没有去秋猎,但还是听到了点风声。
岐阳郡君。
福安心中充满了嫉妒,正因为她们从前在做过同窗,还亲眼看见太子殿下还去女学找那岐阳郡君。
她绝不能让江映枝得逞。
陈贵妃答应过她,会助她一臂之力嫁给太子殿下,而她只需要为陈贵妃做些小事……
福安乡君的手心渗出汗,轻声道:“岐阳郡君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一事,殿下可是知晓?”
寿王微微一滞,他其实有所察觉,但却不曾细想过。
福安乡君的唇角勾起,再接再厉道:“殿下,这里有我爹爹从南蛮带来的药,无色无味,宫宴那日,只要您安排好人……”
听见此话,寿王的脸骤然冷了下来,眼中酝酿着风暴,厉声呵斥道:“乡君好歹毒的心肠!”
“还请殿下慎重考虑!”福安乡君手心濡湿,她破釜沉舟,阻拦道:
“就算殿下去求娶岐阳郡君,郡君怕也不会答应!不如先成事,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殿下便能再做打算。”
寿王浑身紧绷的劲儿在顷刻间消失。
岐阳郡君不久前回了他的礼。
这男女之间礼尚往来本是旖旎之事,可那盒子偏偏是镇国公亲自送来的。
带给他的还有一句话“多谢殿下抬爱”。
近来朝中形势越来越紧张,镇国公府尚未站队。
但以镇国公疼女儿的程度来看,不论他愿不愿意站队,最终他都将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
自己于情于权,竟然都没有半分的胜算。
寿王神色复杂,望着亭外的假山,心中如有两道巨浪相击,分不清哪道势头更强。
良久,他咽了咽,哑声道:“好,我答应你。”
“殿下英明。”福安乡君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假山后,杨黛惊恐地捂住嘴。
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里,大小姐杨黛的世界两次天翻地覆,她感觉自己的过往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她恋慕的寿王殿下,居然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居然会答应下药的提议。
她杨黛,虽然刁钻了点,她承认,喜欢耍脾气了点,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想想都恶心,真是有违人之纲常。
仅仅是因为他想,就要先害得郡君名誉尽失,然后才好得手吗?
这跟那些没有开化的山野土匪有何区别?!
而郡君又是怎样对自己的,杨黛心中一清二楚,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去镇国公府。
杨黛与她的侍婢缩在假山后,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匆匆出来。
明日就是冬至,她要快快回去通知郡君。
*
杨黛得以出宫时,已是傍晚。她火急火燎赶去胜业坊,一见门房却得知——
镇国公府一家去郊外的寺庙上香了,至今未归。
这可怎么办才好,杨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不是这是在别人家门口,她就要开揪着人家问了,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这位姑娘,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小的,或者留个名儿。等明日国公爷和夫人回来了,小的会尽快告知。”门房道。
杨黛咬咬牙,没出声。
此事若不能亲口告知郡君,她宁愿不说,以免被些耳目听见,岂不是会更可怕?
门房站在那里许久,也不见杨黛开口,谨慎催促道:“姑娘?”
杨黛心如烈火煎熬,眼眶都红了。
今日的岑瑜暗中出宫,进入胜业坊后,便透过车帘缝,看到杨黛站在镇国公府前直跺脚。
镇国公一家今日去城郊上香,杨太尉之女站在这里做什么?
“去问问。”
寇真领了命,快步走到杨黛不远处,高声道:“杨家姑娘,在下寇真,是……”
“是谁?谁也别给我来添乱!”杨黛急得快要哭了,怎么总有些不长眼的来打扰她。
寇真沉默片刻,又道:“在下寇真,是东宫的金刀侍卫。”
杨黛听见东宫二字,猛地抬起头:“你、你说你是太子殿下的人?”
寇真颔首。
杨黛脸上闪过一丝赧色,脸因为焦急而涨得通红:“方才是我大声了点……”
她又摆手道:“算了这个不提,太子殿下呢?我有要事相告!事关岐阳郡君的要事!”
寇真听见岐阳郡君,赶忙请杨黛进了别院。
岑瑜坐在案前听杨黛说完今日所见所闻,一直沉默着。
杨黛没敢抬头看岑瑜,却见他手边的茶水竟是一口没饮,生生放凉了三四杯。
“多谢杨姑娘告知。”岑瑜站起身,语气里头甚至带起了恭敬。
杨黛忙行礼。
岑瑜的声音低沉,仿佛黑云压抑着将要到来的疾风骤雨。
“明日在宫宴上,会有人来寻杨姑娘。还请姑娘配合孤行事。”
“臣女万死不辞。”杨黛方才的脸色青白,听见这话才舒下一口气。
今日她仿佛在刀口上滚了两三圈,已是身心俱疲,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于是便行礼告退。
屋中一片寂静。寇真进来时,看见岑瑜手边那杯子已经空了。他一摸那壶,也快见底了,而且壶皮比他的手都凉就是了。
“殿下,属下为您换壶茶。”寇真的声音放得极轻。
岑瑜背对着他,好似在出神,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而寇真却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在推敲考量什么事。这次或许是件大事,就连自己出声,也没把殿下叫醒来。
寇真默默地上前,蹑手蹑脚提走壶,想来殿下是不会怪罪他的。
窗外的树影婆娑,在夜风中摇曳,投落了淡淡的影在窗纸上。
屋内的连枝灯也在摇曳,岑瑜突然站起身,提笔快速写了两封信,分别装如两个信封,盖上密戳。
此事,要做两手准备。
夜风呼啸,两匹快马赶在宵禁前,消失在冬夜里。
*
隔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映枝脖子上一圈兔毛的围脖,衬得她的脸皎洁白皙。
出门时,冬日清晨的阳光从长街尽头照过来,街上远远飘来烧饼的油香。
这次的宫宴是江成李氏,带着映枝和江临,下了马车不久,四人便分散开来。
江成和江临去面见皇上,而李氏与映枝则前往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