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愤恨李元善的忘恩负义,映枝其实更怜惜那位差点殒命的赵夫人。
半响,李氏解颜一笑,自己倒是光顾着生气了。
她年轻上战场时,也救过很多妇人,多是前脚命救回来,后脚又因为受不住丧夫丧子的打击自尽了。
当下,还是找个大夫为赵氏看看病,找人宽慰宽慰。
“枝枝说得对。”李氏拍了拍映枝的手,转过头给谷雨吩咐起来。
就当是为她的姑娘们积德,这发善心救人一命,可比去道观寺庙里烧香要强。
随后李氏又问了些映枝小时候的事,映枝便说起曾经那些上房揭瓦的经历来。
几人笑作一团,笑声把刚进门的江成都吓了一跳。
隔日,当朝天子近臣,中书舍人李元善抛弃妻女,谎报家境一事就被捅到了朝堂上,梁帝勃然大怒。
李元善见了白纸黑字的证据,只得认了罪,当场被罢官下狱。
朝臣们一片慨叹之外,真情实意地感谢襄平侯当初把这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抢走了。
白眼狼爬得快跌得也快,而与他结亲的襄平侯府也真是倒霉。
听说他家姑娘都纳征择吉都办好了,没想这当头一棒,亲是断然不能结了。
襄平侯一脸愠怒,面对朝臣们斜来的眼光,他倍感耻辱。
没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女婿,是这么个抛弃妻女的货色。
江成睨着身旁的襄平侯,冷哼一声,心里只有一个词:
活该!
谁叫襄平侯当初临阵倒戈,退了他家姑娘的婚。
现在这叫报应不爽!
*
而镇国公府内,映枝和江柔手挽着手正要出门逛街,就见到一顶小轿子从门外进来。
谷雨看着映枝好奇的脸,低声道:“郡君,这是赵氏妇人,今日她来门口提着礼,说要见夫人当面谢恩。夫人怜惜她身子还弱,就叫门房为她抬个小轿。”
映枝点点头,她刚要迈步,发现那小轿又停了。
轿帘被一双哆哆嗦嗦的手掀开,赵氏就要下来。那轿夫赶紧搭手,劝道:“夫人小心。”
赵氏缓声道了谢,苍白着嘴唇快步走到映枝跟前。
噗通一声,赵氏竟然跪了下来。她感激涕零道:“郡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民妇愿做牛做马!”说罢就要磕头。
“夫人快快请起!”映枝连忙扶起,喃喃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找人通传了下。”
“不论怎样,郡君都是救了我一命。”赵氏起了身,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
旁边的江柔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们都知夫人这些年不辞辛苦,照顾你夫君。现在出这事,一时想不开也正常。只是你莫要再糊涂,想想你家姑娘!”
赵氏抹了把眼泪,道:“是、是我一时糊涂。现在已经清楚了。”
她已向官府诉状和离,想来不日便有结果。
映枝会心一笑,欣慰道:“这就对了呀。不是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是的,是的,郡君说得对。”赵氏看着面前的姑娘。
她脸儿粉白,眉眼含笑,青碧的外披,俏生生煞是好看。
“就不耽误郡君出门了。”赵氏苍白的脸上弯起一个笑。
映枝也道:“没耽误,只是夫人快进屋,莫着凉了。”
告别赵氏,映枝和江柔上了马车,她们打算去东市尝尝糕点铺新出炉的热糕饼。
下午回家时,映枝看见路边的小童举着只破旧的草蚂蚱,忽然想起一件事,晚饭后便去见了爹爹江成说话。
“枝枝想送礼给寿王?”江成的手微微一顿。
映枝的手背在身后,如实道:“对,之前寿王送了我一盒茶叶。后来秋猎时又取走了我随手编的玩意儿,说就当是茶叶的回礼。”
江成眸色一沉,顿时明白了女儿是什么意思。
分明就是寿王殿下搞的阴谋诡计。
寿王殿下风流名声在外,才不能让他得逞!
江成一手撑膝盖,神色郑重道:“好,此事枝枝不必再担心。”
“爹爹给你备好礼,亲自送给寿王。”
映枝笑眼眨了眨,谢过爹爹,江成又问了几句喜不喜欢去校场玩的话。
映枝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当然喜欢!爹爹真好,还带我去校场玩。”
江成听罢洋洋得意,一张脸笑得春花灿烂。
当晚,他坐在正屋里给李氏吹嘘自己的决策有多英明,女儿都夸他。
李氏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枝枝明明更喜欢我,她还经常拉着我的手撒娇。”
江成难得不服一次:“你这个人就会发脾气,还要别人来安慰你。”
“那恰恰证明枝枝更喜欢我呀。”李氏嗤笑道,“赶明儿我就去问枝枝,如果咱们夫妻俩同时掉水里了,她先救谁?你猜她会怎么说,肯定是先救我!”
江成:“……”
问就问!他明天上朝前就要赶紧去跟枝枝透露,他不会划水!
映枝带着谷雨也回了屋,两只猫儿见主人回来了,便围在她的腿边喵喵叫。
她坐在案前的椅子上,一把抱住它们,放在膝头。
这是个晴朗冬夜,外头也没有风,却能闻见雪的味儿,沁人心脾。
一轮弯月高高悬起。
映枝透过窗缝,看着那月儿许久。
月华如纱,也如不知名的思绪。
摸不着抓不住,拂过她的脸颊。
映枝侧目,那墙上秋猎时用的长弓也高悬。弯弯一轮,如同天上月。
猫儿暖融融两团,挤在膝头作毯子,闭上了眼。
寂静。谷雨推门,吱呀——
“郡君可是要看书?奴婢给您点个灯。”
映枝本不准备看书,听见谷雨的话,却莫名嗯了声。
一盏罩灯就被放在案上。
灯座填着香饼,温起来时,屋中的就浮动着暖香。
映枝瞧着那罩灯,弯弯的柄就如……
天上的月儿。
何处都是月,何处也都似月。
谷雨轻声道:“郡君,国公爷命我给您递个话,这两日若是还想去校场玩儿,直接说便是了。”
映枝点头,谷雨又奉上一张长宁公主的邀约贴,便退出去了外屋。
映枝摊开书,却也无心看书。目光移到桌边的细颈白瓷瓶,里头插了一束花。
冬日里没有花,这花儿是谷雨初夏时采的,晒干后精细修剪。
凑近了,仿佛还能闻到夏天阳光留下的气息,秋日落在叶间露水的清新。
映枝将花儿轻轻一拨,瓶里还有几根细长坚韧的野草,与这淡雅的瓶子一点也不搭。
这是哪儿来的?
映枝捻着草,思绪忽然飞到不久前的秋猎,自己坐在树上用长长的草杆编小鹿的时候。
她还曾经答应过子瑕,要送他两只草编小鹿。只可惜秋猎后都太匆忙,自己也只见过子瑕一面而已。
映枝弯起草杆,莹润的指甲一挑。
书灯拉长了她的侧影,一只小鹿便在她指间逐渐成型。
第二日,映枝送出手中那玉牌信物不久,院中的小侍婢就回来了。
二人躲在湘水苑后院的假山后头,周围没有其他耳目。
“郡君。”那侍婢递回信物道,“那边,没有人。”
没有人?
映枝微微诧异。
侍婢道:“不知为何,从前都有人接应。这次兴许是最近西南疫情严重,殿下太忙,所以……”
映枝敛下了眸子,摸摸怀中的小鹿。她取回那玉牌,道:“我知晓了。”
那她要去何处寻子瑕呢……难道她要耗着空等不成?
映枝望向东边,国公府的高墙上是新漆的绿瓦。
越过这墙,便是——
太子的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 江成(持刀):所有来摘白菜的猪蹄子都给我走!
受害者名单:
李氏(夺刀砍了江成)
师父(蹲在天堂啃鸡腿)
岑瑜(最后偷偷抱走了白菜)
寿王(失败)
杨黛(误)
长宁公主(误)
皇帝(被处极刑)
第38章
冬雪初霁,萧瑟的风中带着冷意,连阳光都被吹得暗淡。
一辆马车驶入胜业坊,绕过主街,停在一座清幽小院的后门外。
门是木门,上头还贴了半个福字,老旧泛黄,也不知道是哪年留下来的了。
“殿下。”门房半开了门,小声道。
岑瑜从马车上下来,一行人脚步整齐,进了别院。
快到书房门口时,寇真疾步上前至岑瑜身后,提醒道:“殿下,您的外氅上沾了些灰,不如交给属下送去浣洗房。”
岑瑜顿住脚步,玄色的袍角划出一条圆弧线。
他停在庭前的青石板路上,夹道是几株老杏树。
“灰?”岑瑜垂下眼。
太子殿下价值千金的大氅上头干干净净,哪曾有灰。
寇真见状,抱拳的手紧了紧,他拿捏不好殿下的心思。
但殿下今早祭母归来,在坟前过了一遭,这外氅肯定是不能穿进屋的,免得添上晦气。
岑瑜不言。
他偏过头,好似在庭中赏花一般。
可哪里有花?
冬日的积雪团团累在枝上,犹可将就一下,作春日花开时的光景。
岑瑜解下了大氅。
侍从麻利地递上新的外披,这一来一去不过就眨眼的功夫。
半响。
寇真恭敬地低着头,犹豫道:“殿下,请回屋吧。这天儿冷,您最近也操劳,还望殿下以贵体为重。”
他的声音比落雪还要轻缓,仿佛响一些,就要惊着人般。
岑瑜停顿片刻,回了神,微微颔首。
书房的火墙已经烧了许久,屋里炎如夏日。
寇真抬过屏风打开窗户稍稍透气,又送来些许密令暗折,便退出门外。
屋中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岑瑜坐在案前,一一过目。
里头有一折有关他的恩师,也就是前太傅的密信,是昨日送来的。
前太傅投靠了寿王和陈贵妃,现已在大理寺病亡。
岑瑜面无波澜,提笔在上头写了好些字,然后顺手放在左侧。
屋中燃着苍炱,焚香的烟细细一缕,带着沉静的苦味。
岑瑜揉了揉额角,抬起头。
他直直看过去,能见那半开的窗扉,外头杏树上的积雪被风吹着,打着圈落在地上。
杏花如雪,雪如杏花。岑瑜看着雪,便想起花盛开时的模样。
他年少时的模样。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了,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二年。一年年过去,他也不再勉强自己记住。
那年母后带他去清远观拜见观主,回来时便在此落脚。春日里杏花开得极好,他站在花树下,看见书房里有个蓝衣的太监在与母后禀报,声音透过这扇窗,传到他的耳朵里。
“娘娘。”那太监艰难道,“陈贵妃……诞下了龙子。”
她的母后静默片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
“好,本宫知晓了。”
从那时起,他就注意到母后总是害病。
也或许是他从前未放在心上过,还以为每逢冬天,周遭的人都会害一场风寒。
父皇看见那孩子,龙颜大悦,即刻便赐名岑璟,封了寿王。
寿王岑璟打小就生得好看,岑瑜虽然不喜欢陈贵妃,却很喜欢这个长得跟妹妹似的弟弟。
而岑璟,一度也很喜欢跟在岑瑜后面叫皇兄。
只可惜,岑璟长大了一点,变成寿王殿下,就明白叫皇兄是不够的,应该成为皇兄那样的人。
岑瑜第一次指点小寿王读书,一句“之乎者也”都没说完,外头进来那个眼熟的蓝衣太监。扑通跪地,带来另一个消息。
“皇后薨了。”
后来岑瑜才明白,那些总是会害病的,除了渐渐长大的孩子,还有渐渐消逝的人。
父皇第一次落泪,然后饮了许多酒,当晚宿在了御书房,还拉着一个宫女。
朝臣们有时会上奏提议继后的事,父皇却力排众议,昭告天下。
只要他还在坐在龙椅上一日,大梁朝就只能有一位皇后,一位太子。
当年一同打天下的老臣们激动得泪流满面,尤其是岑瑜的恩师,赵太傅。
太傅拍着他的肩,语中皆是劝慰与鼓励。还许诺他,要带他去一直想念的邯郸学宫的遗址见识一番。
然而,他没能见识到学宫遗址,他见识到东宫的一场大火。
火势汹涌。
仓皇欲逃出宫殿时,他看见了太傅的背影。
浓烟滚滚中他大声呼救,太傅的脚步停顿一瞬,然后匆忙走开。太傅身边一名禁宫侍卫上前,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火光灼灼,刀光森森。
那个蓝衣太监舍身救了他。
东宫里的奇门宫道是唯一没有被火舌吞没的地方,少年的岑瑜在露重风寒的角落里躲了一夜。
初春的夜里总是很冷,比冬天还冷。
那个春天的岑瑜从宫中出来,来到别院里,将母亲传给他的遗言兑现。
别院的书房,正对着窗外杏花树的柜子上,第三个抽屉后边的暗格里,有个银牌。此后有一个难以度过的生死大劫,拿着银牌上岐山,去寻叫岐伯的隐士,他是母后的……人。
岑瑜静静看着窗外那株杏树,苦笑一声。他明白,太迟了。岐伯已仙逝,映枝不通卜筮之术,他也不会让她……
突然,那杏树后的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
映枝的小脑袋左转转,右转转。
乍然四目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