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霖这间宅子虽有五进,但长安随行的一千四百多人是无论如何塞不下的。就算一间房住十四个人还得一百间,更何况一间房又怎么可能塞得下十四个人?
一番研究商讨后,敲定除了长安自己带来的人之外,还有庞绅龙霜带亲随与长安住在府中,便于就近保护。其余人等就包下附近的客栈通铺,每日轮流过来站岗当差。
待到一切收拾得差不多,天也黑了。
长安用过晚饭,去薛红药房里看她。走到门外恰圆圆从里头出来,对长安说薛白笙在里头。
长安将她叫道一旁,问:“红药情况如何?”
圆圆道:“姚大夫把过脉后,说人就是气血虚弱了些,并无大碍,建议找个稳婆来看看。下午托十五爷府里的人去寻了稳婆过来,只道薛姑娘被糟蹋得厉害,需得好生调理将养。”
长安蹙着眉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房门,问:“那……对她以后的正常生活不会造成不便吧?”
圆圆迟疑:“这个,稳婆倒是没说。”
“你找人轮班看着她,不得有片刻懈怠。”长安道。
圆圆叹气,点了点头。
长安抬步往薛红药的房间去。
房里薛白笙正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抹眼泪呢,看到长安进来,忙站起身来。
长安见床上薛红药睁着眼睛,就对薛白笙道:“老薛,容我和红药单独说说话?”
“好,好。”薛白笙用袖子掖着眼角,佝偻着背出去了。
长安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床上消瘦虚弱的薛红药。
可怜的女孩子被折磨得瘦脱了形,只一双眸子黑莹莹的,叫人还能依稀想起她当初明艳俏丽的模样。
刚见面时她趴在长安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眼睛里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有,目光平静地看着长安。
面对这样平静的目光,长安心里的愧疚野草般疯狂生长。旁的不说,当初在盛京时,她若能将薛红药与纪晴桐一视同仁,平等对待,薛红药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人劫走,更不会替她受过遭此大劫。
伶牙俐齿如长安,在这一刻居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看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不是不想死。刚开始时,每时每刻都想死。”薛红药声息孱弱,说话尾音都有些发颤,听来分外可怜。
长安看着她。
“他们不让我死。然后我发现,人竟然那么能熬,那样难死。后来,我就不想死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结果。我知道我不见了,我爹一定会找我,一日找不到,就找一日,一年找不到就找一年,一直找到他死为止。他没有这个能力一直找我,但是你会帮他。我知道你会帮他。他要是知道我已经死了也就罢了,余生他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心里不会再有牵挂。可是如果我死在了这里,他就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下落。我不能让他的余生,都浪费在一件永远都看不到结果的事上。”薛红药慢慢地道。
若换做一年之前,有人告诉长安,说薛红药在经历了这些磨难屈辱之后,还能躺在床上条理清晰一脸平静地跟她说这番话,她肯定死也不信。
而今,她自己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
如果说有些人确实需要一些劫数来磨砺一番才能真正的成熟和成长起来,那薛红药这劫数带来的痛苦,估计和凤凰涅槃也差不离了。
她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心头滋味难言,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以后……”
“以后我也不会寻死的。”薛红药竟然抢过了她的话头,“你初到此地,想必事情很多,不必浪费人手来看着我。”
长安:“……”
沉默有顷,她再次开口道:“我知道,纵我已经杀了那个狗贼,也难弥补你因我而受的这些痛苦于万一。但是余生,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地活。我希望你明白,我们人之所以会有痛这种感觉,并非是上天的惩罚,而是人出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本能。你只有觉着痛了,才会知道哪处受了伤,才会去包扎它保护它,并避免以后以同样的方式再受伤。在以军功作为唯一升迁标准的军营里,身上伤疤最多的人,肯定是将军。寻常人其实也是同理,除非运气真的太坏,否则,活得久的人,终归是要比那些英年早逝的人要坚强一些。我并不是说活得长久就一定好,要活得长久且快乐,那才是好。此番,是我长安欠你的。你好起来,余生,你想怎样活,只要我长安做得到,一定让你如愿。”
长安这番话说完,薛红药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长安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问她,比如说当初她到底是怎么出的盛京,到了这里之后,除了姓廖的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但,一来看她委实是憔悴疲惫得很,二来这事刚刚发生,她也不能确定薛红药此时表现出来的平静背后心中装着的到底是何种决心,怕问得太细刺激了她。
于是便按下这些问题,柔声对她道:“你能应允太好了。今天你且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红药再点点头,乖顺得不可思议。
长安出了房间,对还侯在门外的薛白笙道:“红药她太累了,今天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待她身子恢复了些再说也不迟。”
薛白笙低声道:“我省的,我就是怕她想不开,想看着她。”
“你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我自会派人来照顾她的,你放心吧。”长安道。
“多谢千岁……”薛白笙感激地向长安行礼,被长安一把扶住。
“再不必对我言谢。今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薛白笙愣住。
长安拍了拍他的肩,回身走了。
龙霜带着大队兵丁从外头巡逻回来,见了长安,上前行礼。
长安对她道:“大伙儿这一路上都辛苦了,好容易到了地方,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派人看好我们落脚的院落即可,其它地方不必管。再者陈若霖这府中据说养着一头虎,约束好下头的人,没事别到处乱走。”
龙霜应了,长安回到自己房中,在外间的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一肘支在桌上,伸手撑住了额头。
其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喜欢独来独往,不需要别人对她负责,她也不想背负要对别人负责这种包袱。
可是这辈子一路走到现在,依附于她,需要她为其负责的人越来越多,而她现在又是这般处境……这福州,她还是需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就算不为她自己,为她身边这些全然无辜却会受她连累的人,她也得这么做。
薛红药,她才十六岁,又是在这种对女人荼毒极深的社会环境中长大,遭遇了这种事,她内心真的能熬过来吗?若她长安能善终,便养她一辈子也无妨,可她若不能呢?
长安想得脑仁儿疼,便起身来到里间,吉祥知道她的习惯,一早在盆架子上放了一盆水。她打湿布帕擦了擦脸,感觉头脑清醒了些。这时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霍然回身。
一身华服的陈若霖靠在她的床架子上,勾着月牙儿看着她。
长安移开目光打量起房里的家具摆设。这人绝不是从门进来的,她不敢说龙霜他们的防卫天衣无缝,但也绝不可能疏漏到让他这么大个人进入她房间而毫无察觉。
“不必看了,待会儿我走时,你自然也就知道我是如何进来的了。”陈若霖道。
长安将手中的布帕往盆里一扔,溅起不小的一片水花。她冷眼看着他,问:“你来做什么?”
陈若霖在她床沿上坐下,道:“方才在街市上,你杀了廖安轩之后,回身那一眼真是看得我心惊胆战辗转难安。我就在想,你那么凶的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所以,特意过来问你一问,那一眼,究竟为何而看?”
“何必多此一举呢?装睡的人固然叫不醒,却也无法让人相信他是真睡。同理,坐享其成之人就算无法证明是他导演了鹬蚌相争,但也无法让人相信他真的不是那个渔翁。”长安微微抬起下颌道。
“渔翁?你不会以为,今天这一出,是我的手笔吧?”陈若霖双手往后撑在床榻上,笑得一脸无奈。
第632章 不配
“所以你过来是想告诉我,廖安轩并不在你的监视之中?还是,你不知道薛红药是我身边的人?”长安一想起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她,就恨不得把他也和廖安轩一样抽上一顿。
果不其然。
“我知道啊。但我知道不代表就是我做的手脚吧?或者在你这里,知情不报,也得与案犯同罪论处?”陈若霖兀自一副‘不关我什么事’的模样。
长安咬牙,少时,她略略松开攥紧的手指,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说着她就侧过身去,唯恐自己再看这个男人几眼,就要忍不住与他动粗。
陈若霖却偏不如她的意。
他自床沿上站起身来,缓步来到长安身边,低笑着问:“这是生气了?你凭什么生气啊?我是你的什么人,一定要照顾你的情绪保护你的人,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说的是,在我眼里,你什么人都不是。相处这么久,你总算是有点自知之明了。”长安冷傲道。
陈若霖闻言,伸手握住长安的肩,强硬地迫使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垂眸看着她道:“知道么,廖安轩怕她死了,一开始并不敢太折腾她。直到你快要到榕城的这一个月中,才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力求让她在你面前显得凄惨无比。这一个月,我有的是机会救出她,也有的是机会告诉你。可是你不让我靠近,你不跟我说话啊。你自己说,我凭什么要冒着被你怀疑遭你冷眼的风险,来为你筹谋?为大局?那我像如今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廖安轩自己找死,林家那小子在此事中也干净不了,为了给薛红药报仇,你自然会与老九和老十七对上。为私情?你对我有情么?你没有。哪怕我对你掏心掏肺说尽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对别人说的山盟海誓,你对我,终究是心如铁石。你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你的责任大,还是我的责任大?”
长安与他四目相对,唇角渐渐露出一抹他熟悉却并不想看到的笑容。
“知道为何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感动不了我么?因为,跟我谈感情,你陈若霖,还不配!”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看着他渐渐结冰的目光继续道“你为什么敢这么放肆地对我?是因为你真的不怕慕容泓么?哪怕他是个被掣肘的、未能完全掌权的皇帝,你一个藩王庶子,势力再大,能与他相抗衡么?他弄死你不会比弄死一条狗更费力。你敢这么对我,不过是因为,我在这里,会让他投鼠忌器而已。
“孔仕臻那一局,你一方面试探钟羡在我心里的分量,一方面也试探我在慕容泓心里的分量,结果很让你满意吧?芙蓉镇,你明知就算我被抓也未必会死,为什么还要舍命来救我?因为你心里清楚,一旦我被抓,不管慕容泓肯不肯用陶夭来换我,福州,我是肯定来不成了。而你,却已经得罪了慕容泓,若没我在手,你会是什么结局?哪怕你凭实力干掉了你的兄弟登上福王之位,没有慕容泓的认可,你这个福王之位,坐得稳么?你拼命,用你的话来说,不过是因为你习惯了。你习惯了自己想要什么东西,就用命去换,因为除了这条命之外,你也没有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不管你图什么,我都无所谓,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理解。但是,这次你踩到了我的底线,底线之外,寸土不让。后面的路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吧。”
如此不留情面专踩痛脚的一番话,只要稍有些自尊心的男人,都会被气得转身就走。
但陈若霖没有。
他非但没走,就连一开始听到“不配”两个字眼中本能凝出的坚冰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底线?这算什么底线?若这是底线,那纪晴桐又怎么说?是你自己踩了自己的底线,还是,你把她送给张君柏做妾,是觉得她真的能因此而余生幸福?”他问长安,碧蓝的眸子光彩熠熠,仿佛有一条海蛇在里头游弋,无与伦比的美,淬着无与伦比的毒。“我一早就试出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薛红药袖手旁观,也不过是为了不再让你有自欺欺人的余地而已。”
长安缓缓皱起眉头,问:“周光松是你的人?”
“你以为呢?”陈若霖抬手去碰她的脸,被长安打开。
陈若霖无所谓,继续道:“装什么情深义重?你所谓的身边人,你亲手送出去被人糟蹋的就是理所应当,别人自作主张掳去糟蹋的,就是天理不容了?怎么,因为这番糟蹋,没能让你从中得利么?底线?在我看来,这算什么底线,不过是牌坊而已,还是婊子立的牌坊。”
长安抬手就想扇他,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瞧见没?这才是你的底线?牌坊不容推倒,真面目不容拆穿。”陈若霖扣着她的手腕眸光诡谲,“中午在街市上,你说廖安轩他娘只有对廖安轩才有慈母之心,旁人在她眼里都不过蝼蚁而已。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慕容泓,有什么是你不能牺牲的?与他比起来,谁在你心里不是低人一等?你为了他如此奋不顾身,到底为了他身后的天下,还是为了成全你自己能成为一个配得上帝心所向的女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早就说过了,你和我是一类人。你自以为的不一样,不过是因为你给自己立了太多的牌坊,其实难副。而我却不屑于你这般伪装罢了。只是这些牌坊,糊弄一下外人也就够了,要是连自己也被糊弄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是鬼,那就太可笑了!”
“放手!”同样是不留情面专踩痛脚的一番话,刺得长安都分不清疼痛到底从何而来,只知道本能地挣扎。
陈若霖伸手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了盆架之侧的铜镜前,两人的影像一前一后地映在铜镜中。他站在她身后,眼睛看着镜中因铜镜本身的原因而面目微微扭曲的她,附在她耳边道:“不过你放心,尽管你自私冷漠又爱装腔作势,但我还是认为我这辈子非你不可。毕竟老话说得好,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说完,他脸上勾起一个冷而艳丽的笑容,松开她,回身移开房中的衣橱,从衣橱后头的暗门中离开了。
长安还站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面目模糊的自己,缓缓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话虽难听,说的却是事实。不管她如何狡辩,纪晴桐就是她亲手送出去的,为了削藩,为了,慕容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