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龙靠在门板上,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如不是他不慎弄湿了那张纸,真把那张纸放去了高烁的书房,高烁一旦有了性命之忧,还会为他守口如瓶吗?
早就知道官场不易混,只没想到他还不曾踏足官场,便已差点被利用致死。
他方才的表现应该还好吧,看尹衡的样子好似没有起疑。不过就算他起疑,想来在不确定那张纸到底还在不在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贸然对他动手。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他又怎么甘心半途而废呢?
高大人说拿终生乃至性命去换取功名利禄不值,可是他纪行龙如今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做交换?
九月中旬,张君柏回到了鸣龙山汝仙村,住在纪晴桐那里养伤。他临走前为纪晴桐采买的丫鬟仆妇这会儿总算派上了用场。
他的肩膀伤势颇重,唯一庆幸的是左肩,否则怕是武功都要废掉大半。
他知道以陈若霖的实力,他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伤得比现在轻。但作为一个男人,在战场上轻易地败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还受了重伤,那心情自然不会太好。所幸有纪晴桐在一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多少好受些。
可惜好景不长,他回到汝仙村才几天,他父亲梁王便派人过来叫他回丰都。
张君柏知道父亲叫他回去肯定是为了他擅自奉旨去潭州接陶夭之事,不过既是自己做下的事,他也没想着回避,傍晚便与纪晴桐说他要回去一趟。
纪晴桐默默地帮他收拾行装。因着养伤,他使人将很多他原先放在军营里的东西都搬来了这里。
张君柏见她收拾了很久还没收拾好,便走过来道:“不用收拾太多,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结果过来一看,纪晴桐将她自己的衣物也收拾了。
“晴桐,你不必跟着我来回奔波,在此等我就好。”张君柏将她安置在这里本来就是出于某种考虑,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人,他便更不想带她回丰都了。
“我想跟你回去。”纪晴桐说,“既然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妾室了,那该过的礼数,还是要过一过的。”
“不需要,我们之间的事,只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们都没关系。此番我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就可以了。”张君柏道。
纪晴桐仰头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小脸,同时放下手中衣物,低声道:“那好吧。”
张君柏看出她不高兴,不带她回去他有苦衷,可他不能说,正想找点别的话安慰安慰她,她却转身出去了。
如今家中有仆妇有粗使丫鬟,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纪晴桐亲力亲为了。她出了门径直来到村西头的竹林里,瞧着四下无人,才捂着小腹在一株竹子下蹲了下来,默默垂泪。
她有身孕了。
跟张君柏回家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事,否则她又怎么能能够离间他们父子。可是……她竟然怀孕了。
其实这孩子来得也不意外,张君柏未去潭州之前,他们几乎夜夜同房,她住在这村落中,也弄不到避子药,又怎么可能不怀孕呢?可是……可是她此番前来为的是离间张氏父子,为的是帮助长安实行削藩大计,而她现在又有了身孕,所以实际上她是在谋害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么?
该怎么办?
她能不要这个孩子吗?孩子何辜?
可若是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原定的计划,那她对长安来说又成什么了?
到底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张君柏烦恼地在院子里徘徊一阵,还不见纪晴桐回来,便有些不放心,出门来寻她。
他绕了一大圈,最后天都要黑了,才在竹林里找到纪晴桐。
纪晴桐已经不在哭了,只是抱着双膝有些失神地坐在那里。可就这副模样也够张君柏心疼的了。
张君柏站在几丈开外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她都没发现,最后还是张君柏走过去,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生气了?”张君柏弯腰,用右手搀她起来。
纪晴桐摇头,低垂着小脸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来这里静一静。”
张君柏敏锐地发现她说话时似乎有些鼻音,用手托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她眼睛有些红肿。
“你哭了?”张君柏有些惊愕,在他印象中纪晴桐是个很淡泊的女子,不注重富贵也不在乎名分,断不会因为他不肯带她回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纪晴桐推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想念弟弟。”这本不该来的孩子彻底扰乱了她的心绪,让她在张君柏即将回去的关键时刻进退维谷茫然失措了。
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后,纪晴桐基本就没有过拒绝他的言语或动作。她本就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对自己的男人也只会温柔以待。所以这会儿不管是推开他手的动作,还是说想念弟弟的言语,都让张君柏觉着有些不安。就仿佛他拒绝了带她回家,两人之间便有了隔阂一般。
“天色不早了,想必家中晚饭也已备下,我们回去吧。”纪晴桐自然也发现了张君柏被自己推开手之后的僵硬,遂转过身道。
两人默默地回到院中,默默地用过晚饭。
待入了房,张君柏终于坚持不住,对纪晴桐道:“晴桐,我此番回去与我父亲怕是有些争执,带你同行怕你受委屈。若你真想跟我回去看看,等到……到今年年底,我再带你回去可好?”
纪晴桐一边伺候他宽衣一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不带我回去,自有你的道理。本来我也不是非得要跟你回去,只是想着,当初在盛京安公公为我大操大办,不过是抬举我罢了,既是纳妾,那妾室理应向正妻敬了茶才算礼数周全。既然不方便,那就以后再说吧,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张君柏舍不得她以妾室的身份回去跟他的正妻相处,处处低人一等。但他也明白,纪晴桐是正经传统的人家出来的,这样的人家一般都在意规矩礼数,所以她才会想将礼数周全了。若换做一般的妾室,巴不得永远不见正室,和男人在外头逍遥自在呢。
“到过年,我带你回去。”张君柏道。
纪晴桐看他一眼,见他一脸认真,就点了点头,将他脱下的外衣搭在屏风上。
张君柏肩上有伤,也做不了什么,两人并排躺着,他就握着纪晴桐的手。
纪晴桐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却控制不住眼睫湿濡。
在用晚饭的时候她就想清楚了,这个孩子,她不能留。
削藩,不说别的,梁王和张君柏这个世子肯定活不了。她若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恐怕也只能落得为他父亲陪葬的结局。既如此悲惨,又何必生他下来受苦?
而且就算她真的还有机会回到长安身边去,难道她还能带个梁王的血脉去养在身边吗?若是将来孩子问及自己的父亲,她又该如何回答?
她家人惨遭屠戮,如今存世的亲人唯剩弟弟一个,若是可以,她很想生下这个孩子。自己的孩子,光是想想都是很亲密的存在。
可是,她不可以。
张君柏明天就要离开了,她正好趁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落了腹中这一胎。
第668章 想要落胎
次日一早,纪晴桐起床后表现得很平静,和往常一样陪张君柏吃过早饭,然后送他出门。
他的手下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张君柏也不是笨人,虽然纪晴桐面上带笑,但他还是看得出她心情低落。他心里不是很明白她为何会如此,但因为急着回丰城,他也无暇深究,只想着待从丰城回来后,再带她去别处散散心好了。
纪晴桐目送张君柏一行离开之后,就回去换了身样式普通的衣裳,将自己打扮成村妇该有的模样,吩咐家中丫鬟仆妇看家,自己去寻了村里有驴车的那户人家。
待到驴车慢慢悠悠地载着纪晴桐来到二十里外的县城时,都快中午了。
纪晴桐给了赶车的金山一两银子,让他自去买午饭吃。金山嫌太多,不敢收,纪晴桐硬塞给他。
两人约好在城门口汇合,纪晴桐便打听着去了城中的医馆。
医馆附近有间馆子,张君柏一行正好在此用饭。他们虽然老早就到了县城,但张君柏肩上的伤口要换药,还要采买些路上要用的吃食药物,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中午。
张君柏的副将用完了饭,想瞒着张君柏去自己喝惯的那家酒肆打点酒带着路上喝,谁知刚出酒馆前门便见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进了斜对面的医馆。
那女子虽然作村妇打扮,但远远看去身段袅娜皮肤白皙,应该是个相貌姣好的。
这副将原先也养了一两个相好的在附近以供平时泄欲之用,但自从见了世子的新妾之后,便觉自己养的那两个简直貌如猪狗不堪入目,心心念念也要找个好看的养起来。
如今惊鸿一瞥,心中便动了些许邪念,想着现下还有点时间,他也不去沽酒了,抬脚就往医馆去。
纪晴桐其实还未给大夫把过脉,只不过月事不来,人也比以前嗜睡,感觉症状与她在村中听其它妇人聊起有孕时的症状相似,所以才觉着自己应该是有孕了。如今既来了县城,自然要先来医馆让大夫诊一诊脉确认一下。
这偏远山区的县城医馆条件没有大城镇里的医馆那般好,大夫只在大堂里坐馆,没有为女眷单独开辟的雅间,是故副将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里头那妇人的说话声。
他心中一疑,这声音,怎么跟世子养在汝仙村的那位新妾那般相像?
因着这份疑惑,他并没有贸贸然直接闯进去,而是在门外探头往堂内一瞧,看见那妇人的侧脸。虽然那妇人包着头巾,可容色实在太过出众,又岂是区区一块头巾能遮掩的?
副将瞪大眼睛,这不就是世子的新妾么?
他庆幸自己没有鲁莽行事,如若不然,叫世子知道了,可就解释不清了。
抚了抚胸口,他回身欲悄悄离开,结果刚迈出一步,就看到张君柏站在斜对面的饭馆门口看着他。
副将:“……”
他知道此时万万迟疑不得,于是忙小跑过来,做一脸新奇状对张君柏道:“世子,方才属下看到一名有些眼熟的女子去了医馆,于是过去一瞧究竟。没想到那女子还真是世子您的爱妾。”
张君柏眉头一皱,问:“果真?”
副将点头不迭。
晴桐来了医馆?如何来的?难不成生病了?可她为何不对他说呢?难不成就因为她身子不舒服,而他又要撇下她一人离开,所以才悒悒不乐的吗?
如是想着,张君柏便急忙来到医馆前,抬步想进去,可发现在门口便能听到里头说话声后,他又停了下来。
“……姑娘脉象还算稳健,不喝安胎药也不要紧,回去注意休息,不可劳累,适当进补便可了。前三个月不可再与夫君同房,不可食寒凉之物,燥热之物也不可食……”医馆的大夫年纪一大把,年轻时也曾在大城镇的医馆坐过堂,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才回到了这里,所以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叮嘱起纪晴桐来头头是道。
外头的张君柏却是直接听愣了。听这大夫话里的意思,晴桐她有孕了?
心中蓦然狂喜,然不等他将这股狂喜付诸于行动,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大夫,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开个方子?”待大夫叮嘱得差不多了,纪晴桐开口道。
“什么方子?”
“……落胎的方子。”纪晴桐垂着脸,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大夫年纪大了,没听清,追问:“什么方子?”
纪晴桐纤指绞紧了衣角,抬起脸来,平静地重复:“落胎的方子。”
大夫愣怔有顷,忍不住劝说:“姑娘方才来时,尚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孕,那此胎,想必是姑娘的头一胎吧。姑娘可要想好了,落胎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便是终身不孕啊。”
纪晴桐僵默了一瞬,低声道:“无妨。”
大夫摇头叹气,拿起毛笔道:“若姑娘主意已定,那我便为你开个方子。”
纪晴桐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麻木地看着大夫在桌上铺开一张纸。
大夫刚想落笔,眼角余光发现门口投下一道阴影,抬眸一看,见一高大男子走了进来,当即道:“这位公子,堂中尚有女眷在问诊,可否暂且回避?”
纪晴桐听闻有男子进来,也没去看,只把身子扭向另一侧,背对大门那边。
张君柏对大夫的话充耳不闻,沉着一张脸径直走到纪晴桐身边。
大夫站了起来,看着他问道:“公子,莫非你认得这位姑娘?”
张君柏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纪晴桐,微微咬牙:“何止认识?”
纪晴桐乍然听到张君柏的声音,惊了一跳,倏的回过身来,见张君柏站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张君柏眼疾手快地拽住她一条胳膊,发觉自己因为她差点摔着而心头一阵紧缩,不由更为生气,就着拽着纪晴桐胳膊的便利就把她往外头拖去。
“等一下,我、我诊金还未付……”纪晴桐道。
“何顺,去把诊金付了。”张君柏拽着她出了门,对仍站在饭馆门口观望的何顺道。
何顺瞧着这架势不对,忙一溜烟地躲进了医馆中。
张君柏拽着纪晴桐进了饭馆,将人全部清了出来,这才放开了她。
纪晴桐本能地伸手捂住被他捏疼的胳膊。
“为何要这样做?”张君柏盯着她,问。方才听说她有孕时有多狂喜,而今便有多愤怒。这与礼仪教养都没关系,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没办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实。尤其是,已经有了,还要打掉的这种。
纪晴桐偏着清丽的小脸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方才在医馆不是十分果决的么?宁可冒着终身不孕的危险也要落下腹中这一胎。我张君柏在你心里,便这般不值得?”张君柏说着说着,心中便隐隐作痛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伤到,掩饰不住的狼狈。
纪晴桐心中也痛苦,她被他抓了个现形,辩无可辩,索性也不准备狡辩了,抬头看着张君柏道:“你道我跟着你为何不在意名分?一是因为当初是我求你带我来这里的,二是因为我跟你时并非完璧之身,没这个资格去求一个名分。如果没有孩子,我可以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你,因为不管将来是好是坏境遇如何,我一个人都能承受得起。可是我没有名分,我的孩子不能没有名分。我不是你的妻不是你的婢,我没进过你家门没向你正妻敬过茶,所以我也不是你的妾。那我腹中这一胎算什么?我这样的身份跟着你怀了他,在别人口中他是什么身份?奸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