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尹蕙见他喝了酒并未露出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慕容泓一连喝了三杯,尹蕙道:“陛下,多喝酒伤身子,不如先用些热汤吧。”
  “不必,朕现在只想喝酒。继续满上。”慕容泓毫无胃口。
  尹蕙只得继续给他斟酒。
  一旁伺候的丽香见状,轻扯了扯长福的袖子,指了指楼下。
  长福自然明白她是想让尹才人与陛下多些独处时间。尹才人曾经为陛下挡过箭,应是不会伤害陛下,再者看陛下又是一副求醉的模样,他心里也有些发怵,当下便跟着丽香蹑手蹑脚下了楼。但也没敢走远,就走到楼梯下面,陛下唤一声就能听见的地方。
  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让陛下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尹蕙备下的酒真的只有小小一壶。但慕容泓本来酒量就不佳,这两天夜不能寐饮食不进,身体也比平常虚些,更何况这酒里还加了药,是故他很快便有了醉酒的晕眩感觉。
  醉了,原本苦苦压抑的各种负面情绪也就无形地释放了出来。
  尹蕙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因喝了酒,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渐渐染上一层淡粉,而原本淡粉的嘴唇却变成了樱红,真是女子也拍马难追的倾城美颜。只是,那极好看的眉眼却全然一片沉郁之色。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撑着额头几乎不抬眸,始终低垂的长睫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轻颤,两道画笔难描的长眉仿佛化了形的精怪,专勾人的心。
  尹蕙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这么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心底却不知为何特别难过。
  他总是这样不开心,从来都没见他开心过。外面的贩夫走卒都有开心和乐的时候,他贵为一国之君,却为何从来都不开心?
  而她,自认对他痴心不改的她,却还在旁人的胁迫下设计他。
  不,她此番设计,目的并非是害他,他成婚两年膝下没有子嗣是事实,她是他的妃嫔,为他诞育后嗣乃是分内之事。虽说用的手段不光彩了些,可若不采用这手段,她也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亲近他。
  若能有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她的后半生,就有指望了。
  慕容泓撑着额头的胳膊一滑,身子跟着一歪,让尹蕙瞬间回神。
  见他额上一层晶亮的薄汗,似是有些难受的模样,尹蕙料想是因为药性发作,遂试探地过去扶他,口中道:“陛下,您无碍吧?”
  慕容泓看上去醉得不轻,却依然一抬胳膊避开了她来扶的手,眉头略蹙道:“长福。”
  尹蕙原本要去扶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知道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他,可是他这毫无遮掩的嫌弃拒绝之意却还是让她感觉受到了伤害。若是碰都不让碰,当初何必选她进宫呢?
  她知道他想要长福,八成是想让长福扶他回去了。
  “陛下稍候,妾去唤福公公过来。”她柔顺地说着,转身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口,隐约听到丽香和长福在楼下说话的声音。
  她轻轻咬唇,回身看了看慕容泓的背影。在这之前,她不敢正面看他,就算有机会得见,待她抬头之时,往往也是他离去之时,于是她看到最多的,便是他的这副背影,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每一处细节来。
  他的背影固然也很美好,但是光看着他的背影,不足以让她了无遗憾地度过这为了他义无反顾的一生。
  这般想着,她脚步一转,去了隔间,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上了锁的衣箱,从箱子最底部翻出一套紫色的太监袍服来。明艳却不轻浮的紫色,极衬肤色。满宫里內侍上万,但能着此袍服的,却只有那一人。
  若不是知道长安是女人,她又怎能想到,这也是他给她的独一无二的宠爱。
  这是她托二哥寻来了布料自己悄悄缝制的,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也算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陛下醉了,当他看到这身袍服,他能分得清穿着这身袍服的人到底是谁吗?纵然他分得清,她也不后悔,了不得便是遭他厌弃,反正错过了今日,她再不会有此机会。
  她尹蕙虽不是战场上的将军,但只要是为了他,她从来都不缺背水一战的勇气。
  醉酒的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慕容泓只觉得难受,再过一会儿,只怕连头都撑不住,要趴桌上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陛下,您先喝点茶吧。”
  是女子的声音,他心中烦乱,刚想斥问长福怎么还不来,然而转眸一瞥间,却看到一截紫色的袖子。
  那颜色,那样式,那花纹……
  他怔了怔,猛的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仰起头看向来人。
  在醉意和心魔的驱动下,尹蕙那张脸此刻落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那张长眉狭目,笑起来又甜又坏,令人思念成狂的脸。
  迎着他眼白泛红水光盈盈、几乎是迫不及待投来的目光,尹蕙紧张得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她就看到陛下那原本死水一片的眼睛里,情绪与泪花一道汹涌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
  他动作突然,惊得尹蕙手一抖,手中茶杯掉到地板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两瓣。而慕容泓也因为身形不稳又用了大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碰倒了原本身下的椅子。
  这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楼下的长福和丽香等奴才,两人不敢怠慢,拔腿就往楼上跑。
  然才跑到一半,长福就听到了慕容泓不敢置信却又痛苦非常的低吼声:“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丽香不明所以,还要继续往上,而近来饱受摧残的长福却仿佛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敏锐非常,听慕容泓没头没尾地吼了这么一句就猜到了大概,忙一把扯住了丽香。
  丽香回头。
  长福压低声音道:“陛下大概醉了,没事。我们先下去。”
  丽香疑惑:“若是陛下醉了,福公公不用去伺候吗?”
  长福:“……”陛下醉了,这会儿大概正把尹才人当长安呢,他若凑上去,备不住就把他当长安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为自保,也只能对不住尹才人。且陛下对长安这心思,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若上去,丽香必然跟上去,到时候还如何遮瞒?
  “若有事,你主子会叫咱们的,既然没叫,那想必就是没事。”他扯着丽香下楼。
 
 
第700章 卑微
  长福迅速逃离了风暴圈,楼上的暴风雨却还在继续。
  慕容泓死死扣着尹蕙的手腕,勉力站稳身子,泛红的眼眶中泪光涌动,盯着尹蕙的目光却透着股歇斯底里的狼狈。
  “朕一连发了七道诏令到福州,你都拒诏不回,非得逼着朕用你当初给朕的承诺,才能唤你回来。你可知朕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因为这样,就仿佛你只是为了践行你的承诺回来的,而非因为朕在这里等你。福州到底有什么好?那陈若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尹蕙瞪大了眼睛僵在那里,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原因无他,她有点被吓着了。
  陛下在她眼里一直就像高悬在天边的月,遥不可及清冷孤高,任你世间再如何沧海桑田,都影响不了他分毫,便是连他自己的阴晴圆缺,都是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
  她压根就没想过他还会有这般失控这般情绪激烈的一面。更没想到他和长安之间,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只是一个皇帝宠爱一个女扮男装的太监那样简单。
  她隐约察觉自己今天这步走得有点过,只怕情况要失控,内心紧张之余,忍不住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殊不知她这一退,却又刺激到了慕容泓。
  慕容泓脸上的歇斯底里瞬间就变成了惶恐不安,他松了尹蕙的手腕,两只手握住她的上臂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态度与语气一并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的语调道:“别走,别离开朕!长安,朕错了,朕知道错了。”在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珠子随着他激动的语气和动作决堤而下。
  他泪湿双颊,秀长的双眉眉头微微耸起,看着尹蕙声带哽咽道:“钟羡已经来骂过朕了,朕不喜欢听他说话,可是朕明白他说的在理。朕知道你此行危险,所以前前后后派了一千二百兵卒去保护你,还给了龙霜如朕亲临的手谕,想着无论如何都能保你周全了。可是,他们尚且安然无恙,你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这样被人裱入画册了?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轻贱你?你知不知道?”
  尹蕙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男人被泪水湿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以及他脸上在烛火中微微反光的泪痕,震惊过后,心头不可抑制地泛起一阵绞痛。
  他竟如此卑微,在长安面前,他竟然如此卑微地乞求爱情。他是一国之君啊,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奴才,而且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奴才,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
  她实在无法继续面对这样的他,用了点力想要挣脱出来。
  慕容泓更着急了,紧紧抓住她不放,力道大得让她感觉疼痛。“长安,你别走,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朕的,从朕朱颜绿发青葱年少,到朕白发耄耋垂垂老矣,你都会陪在朕身边。朕知道朕错了,朕就是从小被惯坏了的,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还能自持,面对亲近的人时却总忍不住脑子发昏,挑剔苛刻使性子。越是在乎,便越是容不下丝毫瑕疵。朕已经知道这是错的了,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朕一定改的。是不是要像上次一样,扇两巴掌才肯原谅朕?那你来扇,来扇啊。”
  尹蕙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不让慕容泓拉过去扇他的脸。看着这个就差跪下来摇尾乞怜的九五之尊,她终是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
  慕容泓见她哭了,顿时慌了,一边用手给她拭泪一边无措道:“你为何哭了?你从不在朕面前落泪的。都是朕不好,是朕对不住你。”那泪怎么都拭不尽,他无计可施,只得心疼地将人搂进怀中,抱着她道“以后再不会了,朕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惹你生气把你气走了。以后你说怎样就怎样,朕都听你的,好不好?长安,别离开朕,你要朕的命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离开朕。若是没有你,朕留着这条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楼下将一众奴才都赶得远远的长福竖耳细听,见一开始楼上还隐隐传来陛下情绪激动地质问声,后来那声音里竟似带了哭腔,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想来陛下不是被尹才人安抚住了就是睡着了。尹才人在上面伺候,他也不便贸然上去查看究竟,就坐在楼梯上守着,这一守就守到了五更天。长久以来为皇帝守夜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必人唤就早早醒来,问问楼中守夜的奴才,果然已经寅时了。
  他轻手轻脚上了楼,发现陛下宿在了尹才人房里,还未醒来。尹才人倒是醒了,正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着陛下。
  长福上前向尹蕙行了个礼。
  尹蕙瞬间回神,忙从床沿上站起身来。
  长福道:“尹才人,陛下要早朝,到唤他起身的时候了。”
  尹蕙让开一旁。
  长福无意间一眼瞥去,见她微垂的秀颈间赫然两抹衣领也遮掩不住的红痕,看上去不似抓伤,这会儿也没有蚊虫,不知怎么弄上去的。
  单纯的小太监想不出这两抹红痕的由来,心中奇怪了一下也就撇开了,过去跪在脚踏上轻声唤慕容泓起身。
  他唤了好几声慕容泓才有些迟钝地醒来,大概因为宿醉,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体也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疲乏。
  伸手搭在额上,慕容泓睁了睁眼便又难受地闭上,静静地缓了会儿后,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看到了长安,她穿着那身紫色的內侍袍服,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不说。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可昨夜喝酒到后来,一切都很混沌模糊,相较之下那种见到她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和清晰,让人忍不住去探寻去验证。
  他倏然睁开眼,双臂支着床榻坐起身来,头一侧就看到长福和尹蕙跪在床沿下,而此地,赫然也不是他的甘露殿。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所以昨晚见到长安,到底只是一场梦么?
  头瞬间更不舒服了。
  他再次伸手扶住额头,问:“朕为何会在此?”
  长福道:“陛下,您昨夜不胜酒力,醉了,就歇在尹才人这了。”
  所以他是喝醉之后幸了尹蕙?
  慕容泓放下扶着额头的手看了尹蕙一眼,她低着头跪在那儿,一副羞怯的模样。
  心中有些窒闷,他问长福:“现在什么时辰了?”
  长福道:“刚过寅时中。”
  还要从这里走回甘露殿去更衣,没时间耽搁了。
  慕容泓遂压下心头疑问,由着长福帮他穿戴整齐,在尹蕙的恭送下带人走了。
  散了朝到了天禄阁,慕容泓心中还是疑惑,醉便醉了,以往也不是没有醉过。可他为何会在醉后幸了尹蕙?他本不是重欲之人,尹蕙又不是他心上的人,这两天脑子又被陈若霖的婚柬和画册搅得一团乱,没道理还有心情做那事。
  可若说是被下了药,也不太像。一来他不认为尹蕙有这个胆子对他下药,二来,现下回想昨日醉酒前后的情形,感觉和以往醉酒也没什么区别,并没有被下药的异样感。
  所以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屏退阁中其它奴才,独留了长福下来。
  “昨夜朕在琼雪楼喝醉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开门见山地问。
  长福脖子一缩,低着头道:“奴才……不知。”
  慕容泓冷冷地瞧着他,道:“你也能耐了,敢学人欺君了。”
  长福被这话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奴才不敢。昨夜陛下喝醉后,好似把尹才人当成了……当成了安公公,奴才在楼下听见陛下质问尹才人‘你还知道回来’‘福州’什么的。”
  “方才为何不说实话?”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实在想不出借口,也不敢再扯谎的长福认命地闭了闭眼,豁出去一般实话实说道:“因为以前陛下也曾于喝醉后把奴才当成安公公,奴才是怕……怕陛下想起了会责罚奴才。”
  原来是把尹蕙当成了长安,若是如此,会对她生出情欲就不足为奇了。毕竟那时在他眼里,他看到的是长安。
  可笑的是他居然会把尹蕙当成长安,她俩除了都身材消瘦外,哪儿还有半分相似之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思念成疾,连脑子都不清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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