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不明,将他支离盛京便是。”
“爹的意思是让他按着皇帝的意思带兵驰援夔云二州?但今天他与皇帝都在朝上吵起来了,又怎可能轻易妥协?”
慕容怀瑾冷笑:“埋了那么久的棋子,也该起些作用了。”
次日上午,无嚣刚到天禄阁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最后甚至听到慕容泓高声道:“太尉既如此说一不二,何不干脆篡了这帝位,自己来当这个天下之主?”
钟慕白青着脸从阁中出来,连向皇帝告退的声音都没听见。
无嚣让人进去为他通报,没一会儿,皇帝召他进去。
这四年来,无嚣几乎天天要和慕容泓讨论一会儿政事,是故行过礼后也没避讳,问:“陛下与太尉,还是为了向夔州增兵一事意见不合?”
“老匹夫,非逼着朕让襄州潭州就近出兵支援。一说到出兵底下藩王就各种推诿,或借口要时间准备,或向朝廷索要好处,战事如火,哪里等得及?”慕容泓坐在御案后头,眉眼沉郁。
“陛下说得是。只是,让底下藩王保留掌兵权,原本就是为了安邦定国,如今边境不宁他们却不能临危受命,为保全一己之私利不惜隔岸观火,那这掌兵权,陛下也无需留给他们了。”无嚣道。
慕容泓道:“这一点朕并非没有考虑,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平定夔州与云州的战乱。”
无嚣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其实陛下要让太尉出兵,也并非全无办法。”
慕容泓看他:“国师有何见教?愿闻其详。”
“钟羡乃太尉独子,陛下若将他扣在宫中,逼迫太尉出兵,贫僧以为太尉会听命,除非,他不要这个儿子了。”
慕容泓犹豫。
无嚣道:“此举虽不那么正大光明,但为了黎民社稷,一人德行有亏不算什么。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有臣下质疑,陛下尽可将责任推在贫僧身上。”
“国师所言不失为一个办法,容朕再仔细想想。”慕容泓思虑着道。
无嚣告退后,慕容泓收回目光,开始一脸冷漠地看折子。
“陛下。”阁外传来褚翔的声音。
“进来。”
褚翔进来后,站在那儿踟躇。
“何事?”慕容泓眉眼不抬地问。
褚翔心一横,下跪道:“陛下,您心里有恨有怨,都冲属下来吧,别憋在心里。那日要不是属下对您的吩咐阳奉阴违,长安也不会死,都是属下的错。”
“谁告诉你朕心里有恨有怨了?”慕容泓冷静地问道。
褚翔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除了长安死的那夜陛下吐血大笑,过后一切正常。他养好了伤,每日还是上朝下朝见臣下批奏折,一切看起来都跟以前长安还活着时一样。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到底是什么彻底改变了,他心里有数,可是嘴上说不出来。
“退下吧,别多想。”慕容泓见他说不出话来,收回目光道。
“陛下……”褚翔急了。他为了放长安离开,没有按陛下吩咐安排下保护她的人,若是安排下了,说不定还能替长安拖延一会儿时间,长安就能活着等到陛下回宫救她,也就不会死了。这些天来,深重的负疚感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陛下如不处罚他,他内心始终难安。
“是她自己不愿等朕。”慕容泓顿下批复奏折的笔,捏着笔杆的指尖微微发白,“她若愿意等朕,她能有一百种方法活着等朕回来。她不愿意,就只有一种方法。她自己选择了后一种方法,与你无关。”
说完了,他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奏折上,道:“退下吧。”
褚翔退出天禄阁,心情还是抑郁,就在天禄阁附近随便走走透透气。一个脸生的太监与他擦肩而过时,突然塞给他一个纸包。
褚翔看着手里的纸包,刚想问那太监怎么回事,太监却一溜烟地跑了。
他展开纸包,目光便是一定。
纸包里是一只看上去有些年代的银镯子,这银镯子本身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银镯子竟然跟他过世的娘亲留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纸上写着几句话,约他今晚子时到天禄阁后面的小树林见面,特别说明了要他孤身前来。
第716章 身世之谜
是夜,子时过半。
褚翔查完睡前的最后一班岗,站在去东寓所的路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他摸了摸放在袖中的银镯子,又看了眼已经没有灯光的甘露殿内殿窗口,转身朝紫宸门走去。
一片黑暗的甘露殿内殿,慕容泓仰面躺在榻上,睁着双眼。
夜深了,连爱鱼都睡了,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慕容泓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恍惚间,仿佛自己也已经死了,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死了,都死了。他亲的,他爱的。
只留下他一个人。
是他活该,谁叫他胆小,谁叫他没用呢?
现在好了,他什么都不怕了,因为已经没什么事情值得他害怕了。
命运的残酷,他全然接受,再不反抗了。只是,怎样才能耐住这夜深人静时的心痛如绞?
长安,为何不等我?你真的如此恨我?恨到不惜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我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泪水沿着眼角静静滑落,苍白瘦长的手指揪紧薄被。慕容泓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不堪承受的折磨撕成碎片。
褚翔一路来到天禄阁后,远远便见阁后的小树林深处隐有亮光。
他进了树林,走近了才发现那点亮光原是一盏挂在树枝上的灯笼,树下的男人背对着他,背影,有几分熟悉。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褚翔皱眉:“大司农?”
慕容怀瑾看着他,眼中似有些别样情绪,开口唤道:“翔儿。”
褚翔眉头愈皱,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面色一变问:“宫门早已落锁,不知大司农如何到的这里?”
慕容怀瑾避重就轻道:“因为在这里见面,于你比较方便。”
这种事关慕容泓安危的原则性问题,褚翔倒是不容易被糊弄过去,当下脸一沉道:“还请大司农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正面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宫门已然落锁,你一个外臣,为何会在这里?”
慕容怀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卫尉卿韩大人,与我是朋友。”
“是朋友就晚上放你入宫?除非他项上人头不想要了。”褚翔并不相信。
“自然是因为我将为何一定要晚上留在宫里的缘由告诉了他,他才同意的。”慕容怀瑾道。
“那你为何一定要晚上过来这里与我见面?”褚翔终于问道。
“因为,”慕容怀瑾看着他,语出惊人“你是我儿子。”
褚翔呆了。
反应过来后便是直觉地否认:“这不可能。”
“是真的。当年,慕容氏家道中落,因缘际会太后也就是我嫡姐入了宫,为求前程,我跟着来盛京谋生。几年后,太后在宫中渐渐有了些根基,想要更多助力,恰那时我科举得中,她就趁机给我安排了现在的这门亲事。我不过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庶子,张氏却是伯门贵女,所以从一开始我对她便只有敬重并无爱意。
“后来先帝成亲,我回家乡赴宴,在慕容老宅与跟在先皇后身边的婢女,也就是你娘,一见钟情。原本我是想讨了你娘为妾的,可当时我成婚不久,家中夫人尚无子息,此时就讨妾定会得罪岳家,所以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下来。只是我心中放不下你娘,常常找借口回去看她。次数多了,你娘便也对我动了心,将她娘留给她的银镯子赠我一只,算作定情信物。
“这等着等着,天下便大乱了,先帝举家搬离家乡,我有几年没见着你娘。再见,却得知先皇后已经将她配给了她身边得力管事的儿子。我与你娘都知道今生无缘了,一时没忍住,就……我走后十个月,你娘忽然使人传信给我,让我务必回去看她一次。那是她第一次托人带信给我,我恐她有事,就去了。去了才知,她诞下一子,而这个儿子,是我的。”
“既然当时我娘已嫁做人妇,怎能确定我就是你的儿子?”慕容怀瑾所说的事实在是超出了褚翔的接受范围,所以一听到破绽处,他就忍不住打断慕容怀瑾反驳道。
“若无证据,你娘自是不能确定,关键就是,有证据证明,你是我的儿子。”慕容怀瑾道。
“什么证据?”褚翔面色开始难看起来。
慕容怀瑾见他这样,再次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右脚的鞋子,扯下袜子,昏暗的灯光下,但见那脚上居然生了六趾。
确定褚翔看清了,他才穿上鞋袜,道:“你生下来时,右脚也有六趾,你娘因见过我有六趾,故此确定你乃是我的儿子。而她夫婿孤陋寡闻,不知这六趾乃是父子遗传,还以为是天生如此,所以才未对你的身世起疑。”
褚翔愣在那儿。
“现如今,你总相信我的话了吧。”慕容怀瑾道。
褚翔突然扭头就走。
“翔儿,翔儿。”慕容怀瑾唤了他两声,见他并无停步之意,知道不宜逼迫太紧,也就没再强求。
次日,慕容泓下了朝回到天禄阁,袁冬来找他汇报事情。
作为现任的内卫司指挥使,袁冬过来求见慕容泓那是常事,但今天褚翔却总觉得,他是来汇报慕容怀瑾晚上进宫一事的,又或者,是汇报他晚上出长乐宫一事的。
活了二十多年,他一直坦荡磊落,除了以前偷偷喜欢过彤云外,心里没藏过事,对他的主子兼奶兄弟慕容泓更是从无二心。昨夜之事如今搁在心里,一时间只觉重如磐石,让他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而袁冬的到来,更是加剧了他的这种负重感,他开始焦躁不安。
他强忍着等到袁冬离开,就去了阁中。
“陛下,属下有事汇报。”他跪地行礼。
“起来说话。”慕容泓合起一本刚批复好的折子,抬眸看他。
褚翔站起身来,看了看一旁的长福,欲言又止,最后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慕容泓让阁中内侍都退下。
褚翔这才看着慕容泓道:“陛下,昨日有人给属下送了一只银镯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约我晚上来阁后的树林见面。我因见那镯子是我娘的,在查完最后一班岗后就来了阁后的树林,然后就见到了大司农,他对我说我是他儿子。”
许是他交代的太过爽快,慕容泓微微怔了怔,然后才道:“哦。”
哦。就这样?
褚翔有些不解的看着慕容泓,道:“陛下对此事好似并不感到惊奇?”
“你先与朕说说,此事你怎么看?”慕容泓问他。
褚翔思虑着道:“昨夜见面之后,属下曾对大司农说的话提出质疑,然后他就脱了右脚的鞋袜,给我看他的六趾,说这六趾会遗传,我娘正是根据这一点才确定我是他儿子。”
“那你有六趾吗?”
“没有。”褚翔皱着浓眉道,“所以属下觉得十分奇怪。按道理来说这种事情大司农应该不会乱说,而且看他的模样十分确定我有六趾,都没让我脱鞋给他看。可是我明明没有啊。”
慕容泓沉默。
褚翔等了很久不闻慕容泓出声,忍不住唤道:“陛下?”
慕容泓抬眸看着他,缓缓道:“他之所以这般确定你有六趾,是因为,奶娘的儿子确实是六趾。而你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你并非是奶娘的亲生子。”
褚翔僵在原地。
“这件事,若无意外,朕是打算瞒你一辈子的,毕竟知道自己父母何人,比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心中总要有根底些。只是,奶娘临终遗言,若是有一天慕容怀瑾找上你,想借父子亲情利用你,那朕就一定要告诉你真相。”
慕容泓站起身来,来到窗边背对着他道:“关于奶娘和慕容怀瑾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也不清楚,因为奶娘没有说。她只是告诉朕,她生下孩子不久,孩子他爹就在跟她公公出去收账的路上被害了。她原本就有愧于他,如今更是怀疑他是被慕容怀瑾所害,心中痛苦万分,于是在一次替朕大嫂去寺庙参加法会时,她将自己的儿子与寺庙中收养的一名孤儿调了包。这个被寺庙收养的孤儿,就是你。
“那时候你们都还在襁褓之中,乍一眼看去差别并不大。当初奶娘担心六趾之事传出去总有人会怀疑她儿子的身世,于是也没让她夫婿声张。她夫婿一死,她嘴一闭,没人知道她儿子原来有六趾。加之那时我娘怀着我,全府上下的精力都放在我娘身上,竟无人察觉她去了趟寺庙,回来时怀中孩子就跟原先的不一样了。后来几番流离,那寺庙渐渐不在,奶娘也就彻底失去了她亲生儿子的下落。
“如此过了几年,终于如奶娘担心的那般,孩子之事有了后续。慕容怀瑾借孩子的身世威胁她,要她给当时身负重伤的钟太尉下让人绝嗣的药。奶娘倒是想用你来回绝慕容怀瑾,又怕被人发现她当年做下错事还遗弃亲生子之事,无奈之下,就答应了。又过几年,我兄长这方势力渐成气候,有问鼎天下之势,这时慕容怀瑾又找到奶娘,要她找机会在众人面前说当年是我大嫂指使她给钟太尉下绝嗣药。奶娘这时方明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得一辈子受他拿捏。她不愿害我大嫂,绝望之下寻了短见,还假装成失足溺水的模样。下药之人死了,慕容怀瑾无计可施,这件事才算作罢。”
阁中静默了好久,褚翔才终于魂魄附体一样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可是,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慕容泓转身看他。
“为什么慕容怀瑾要让……娘给太尉下药,为什么后来又要她将此事栽在先皇后身上?”
“小时候,朕也不明白。”慕容泓道,“大了才明白,慕容怀瑾,也不过是个传话的而已。真正谋划这一切的人,是太后。要钟太尉重伤绝嗣,是为了让我兄长能顺利合并他的人马。要把害了钟太尉的事栽赃在我大嫂身上,是为了逼迫我兄长休了我大嫂。因为太后当年为了在东秦后宫站稳脚跟毒死了我的父亲,而慕容一族中又只有我兄长有出息。她一面窃喜于慕容一族在我兄长的带领下越来越强大,一面又害怕将来我兄长知道我父亲去世的真相,会找她报仇。所以她急欲替换掉我大嫂,安排上一个对她有利,能帮她时时监视我兄长的女人。最终她也没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她选择在我兄长入主盛京时,与赵枢合谋,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