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口气,在队伍驰到城门口时忍不住抱怨:“爹,怎的拖延到此时才来?”
谁知回应他的却是脖颈上一刀,以及钟慕白的冷斥:“谁是你爹!”
长信宫,慕容泓带着人来到承晖殿。
慕容瑛借口尹蕙有孕,怕端王调皮冲撞了,所以带尹蕙去粹园避暑并未带着端王,留下来照顾端王的是吕英。
吕英原是慕容泓送给慕容瑛的人,她一早就想好了,若事有万一不得不动手除掉端王,那么由吕英动手,可以把罪名推到慕容泓头上去。却不曾想到,就算没有她的吩咐,吕英也会动手的。
慕容泓一行进了承晖殿的大门,就看到慕容怀瑾跪在地上,怀中抱着胸口一片血渍看上去早已断气的端王,整个人木呆呆的。而吕英就倒在距两人几步开外的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匕首,四肢摊开双眼紧闭。
褚翔不知端王身世,见状大惊,怒喝:“慕容怀瑾,你竟敢行刺端王?”
慕容怀瑾转过头来,一瞬间仿佛老去十岁的憔悴模样。
他的希望,他的梦想,一夕之间全都化成了泡影。
“是你!慕容泓,肯定是你!”他放下端王的尸首就向慕容泓冲过来。
褚翔呛的一声拔出剑来搁在他颈上。
慕容怀瑾转头看他,悲声问道:“怎么?你要弑父?”
褚翔虽然已被慕容泓告知自己并非是他儿子,但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仍然忍不住一怔。
“他不是你儿子。”慕容泓突然一剑捅进了慕容怀瑾腹部,抵着他后退,道“你儿子慕容珵美已经被朕杀了,现在就送你下去父子团聚。”
“慕容泓,你……”慕容怀瑾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来,恨极怨极,想要抓他一同下地狱的模样。
慕容泓冷冷地弯起唇角,问:“死在自己一手催生出来的怪物手中,感觉如何?”他一寸一寸的将剑身往他身体里插。
慕容怀瑾痛得伸手握住剑身躬起脊背,脖颈上蚯蚓粗的青筋暴起,额上冷汗如雨,极度的疼痛让他喉中发出似要呕吐一般的呻吟声,人未死,那面色却已比死更难看。
褚翔长福等人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这、这还是他们原来的那个陛下吗?
慕容泓猛地抽出长剑,慕容怀瑾踉跄地后退两步,仰面倒在了地上,刚好倒在端王身边,死不瞑目。
慕容泓扫了这两人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承晖殿。
待到肃清了皇宫里所有的叛军,天也快亮了。
粹园飞龙峡的别院中,慕容瑛感觉到天色渐亮,而原先隐隐传来的厮杀兵戈之声却再也不闻,耳边只传来阵阵晨鸟啁啾声。她自蒲团上睁开眼,停下捻了一晚上的佛珠,吩咐一旁的福安泽:“怎么没声音了?出去看看,外头情形如何?”
坐在她下首的尹蕙看了眼慕容瑛高高鼓起的肚腹,不着痕迹地捏紧了藏在袖中的金簪。
到了飞龙峡别院没多久,太后的肚子就大了起来,她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让她怀上龙嗣。她想托人告诉陛下告诉二哥,无奈太后防守甚严,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自来了这里,太后将她关在房间里,甚少见她,昨夜却忽然将她召来此处,陪着她听了一晚上从皇宫那边传来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厮杀声。
她知道宫里定然出事了,所以偷偷拔下头上金簪藏在袖中。她想着,万一陛下有所不测,拼着同归于尽,她也定要杀了太后这个老虔婆!
如今厮杀声已停,那,陛下呢?陛下怎样了?
她提着一颗心和慕容瑛一起等着福安泽的汇报。
所幸福安泽并未让她们等多久,很快就屁滚尿流地回来了,跪在慕容瑛面前道:“太后,败、败了。”
慕容瑛捏着佛珠的手指一紧,问:“何处败了?”
“宫里宫外都败了,陛下这会儿往别院来了。”福安泽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可能?”慕容瑛差点捏碎了手里的佛珠,问“韩京呢?”
“不知道,只知道昨晚钟太尉杀回来了。”福安泽道。
“什么?钟慕白杀回来了?怎么可能?他……”一瞬间,慕容瑛全明白了。
她以为别人都在台上,独她在台下。殊不知,在台下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这时院中响起刀兵之声,有男人清越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诵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这极尽文雅的诵书声衬着接连响起的刀剑相撞与人受伤濒死时的哀叫惨呼声,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诡异。
尹蕙却激动得双颊绯红。是陛下的声音,陛下无恙,陛下来了!
未几,慕容泓袍角沾着已干的血渍,风度宛然地出现在门口。
尹蕙身子也有六个多月了,见慕容泓来了,捧着肚腹向他行礼。
慕容泓扫了她一眼,命人将她扶出房间,自己踏进门槛,看着大腹便便的太后道:“许久不见,太后发福不少。”
“假装晕血,韬光养晦,用四年多的时间每日都陪无嚣演戏,就为了最后这一出。可笑慕容怀瑾费尽心机从我这里将无嚣收买过去,最后,也不过是输得更彻底而已。慕容泓,你心机之深耐心之足,是我平生仅见,这一局,慕容怀瑾输得不冤。”慕容瑛表情平静道。
慕容泓看着她,面上并无赢了的得意之色,只淡淡道:“太后过奖。”
“所以现在你想作甚?杀我?这场叛乱我可一点都没参与,我甚至还让韩京去护驾来着。”慕容瑛道。
“那是自然,孩子还没生出来,朕又怎么能死呢?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孩子生出来看了是男是女,才能让朕死啊。只是,若只是护驾,那神羽营又是怎么回事?”慕容泓问。
慕容瑛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想诈我。若那神羽营是真的,你又岂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你当然可以命他们来指证我,但是慕容泓你要明白,没有我慕容瑛,就没有慕容氏的今天。你想光凭你手下的片面之词就杀了我,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没有你,就没有慕容氏的今天?稀罕慕容氏今天的只有你而已,至于我,我只想要我爹活着,兄长活着,宪儿活着,哪怕吃糠咽菜,至少一家和乐。这江山,谁爱坐谁坐好了。扔给我一个我根本不想要的包袱,却夺走我的至亲至爱,你还想全身而退?”慕容泓表情微微扭曲地说着,扫了眼太后鼓起的肚腹,眉峰忽而微微一轩,话锋一转道“好啊,看在你对慕容氏族的功绩上,朕就让你全身而退。”
他退后两步,高声道:“太后寡居已久却腹大如鼓,显是得了重病,身边之人未能好生照顾太后,留之何用?来人。”
褚翔带人进来。
“杀。”
慕容泓话音一落,侍卫们便冲上前去,几刀将福安泽燕喜等人斩于刀下,尸横一室。
“太后重病在身,理应好生休养,朕,就不打扰太后静养了。”慕容泓甚至还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这才转身向门外走去。
太后明白他要将她一人幽闭在此,顿时慌了。她临盆在即,生孩子的苦楚,她曾尝过一次,如今她年事已高,体力比之当初定然更为不如,若无人相助,她将死得凄惨无比。
“慕容泓!长安。”她忽然高声道。
慕容泓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那个女人的死,让你很难过吧?”慕容瑛一副怜悯他的模样,“一个女人,帮你平兖州治盐荒建内卫司铲除异己,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你有今天,她功不可没。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将她的身份透露给我的?”
站在门外的尹蕙听到这一句,惊惧地瞪大眼,四肢发麻。
“不过是个恃宠而骄桀骜不驯的奴才罢了,朕就是念她对朕有功,一直下不去手杀她,还要多谢太后为朕分忧。”慕容泓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就迈出门去,命令左右:“锁门!”
慕容瑛闻着呛人的血腥味,看着身边那一地的尸首,一边艰难地爬起身想要追出门去一边大叫:“慕容泓!慕容泓!你回来!”
门被关上,从外头落了锁。很快,屋子所有窗户也被从外面封上,叮叮当当钉木板的声音犹如魔音穿脑。
慕容瑛呼吸急促地环顾这个满是尸首和血腥味的囚笼片刻,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第720章 诱杀
叛军除了被杀的悉数被抓,宫内清点伤亡人数时,后宫基本无恙,只除了一个云梦意外身亡,说是听闻发生宫变后惊慌之下摔了一跤,额角正好磕到桌角。仵作检验过了,死因符合宫女的描述。
接下来便是大清算。
大司农慕容怀瑾闯宫刺驾,刺杀端王,夷满门,诛五族。
镇北将军孙氏父子谋反,夷满门诛九族。其二儿媳张氏大义灭亲举报有功,留其性命以示皇恩。
卫尉卿韩京谋反,夷满门诛九族。
北军校尉秋皓谋反,夷满门诛三族。
又有秋皓告雍国公张氏附逆,因无实证,加之雍国公府一应人众几乎被秋皓带人屠戮殆尽,遂留案廷尉府,以待详查。
……
既然有大清算,自然也有论功行赏。
太尉钟慕白位极人臣,赏无可赏,慕容泓遂赐了钟家一块免死金牌,言明自钟慕白这一代起,三代之内,除却谋逆大罪外,钟氏子孙无论犯下何罪,皆可以此牌免却死罪。
司隶校尉谢雍平叛有功,受封忠勇伯。
尚书侍郎尹衡参与平乱有功,擢为尚书仆射。
……
当然也有人好奇太后的去向,得到的答复是:太后年事已高惊吓致病,正在粹园飞龙峡养病。
十月末,福州榕城。
用新的炼铁方子大规模打造的第一批兵器造出来了,陈若霖亲自从云州回到榕城检视这批兵器。有了这批兵器,下一步他就打算攻打夔州,与赢烨联合起来一同进攻大龑了。
检视过兵器的这一晚,陈若霖独自穿梭于榕城的大街小巷。
长安死后,他便只能呆在战场上了。因为一旦闲下来,便会如此刻一般,满眼空白满心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富有二州,却没有片瓦可被他视作归处。他曾经想自己组建一个,和一个名叫长安的女人。
想起这个女人,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名叫后悔的情绪。
他后悔,非常后悔,因为他想她,极其想她。
归期在望时,他以为这种想念不过是等待的感觉。可是她死了,他才明白,想念就是想念,与等待无关。
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想念一个人,抓心挠肺却又无计可施的感觉让人发狂。他要打到盛京去,把慕容瑛那个老毒妇和慕容泓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
可是在这之后呢?
在这之后他该做什么?
仿佛命中注定,茫然中他停下脚步一抬头,就看到了城外远处山崖上的瀛园,门前两点亮光,仿佛有人在松树上挂了灯笼。
长安都不在了,还有谁在上面办宴会?
他来到崖上。
如今的瀛园,早已不是当初繁华热闹彻夜笙歌的瀛园,没了长安,它也没了灵魂。月光下四处一片暗沉,独观潮厅还亮着灯,这般寂寥,倒让陈若霖一时有些不习惯。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他走向观潮厅,还未靠近,便听见女子婉转凄怆的唱腔,于夜色悱恻缠绵,动人肺腑。
观潮厅大门并未关,他来到门前便见殿中一女子穿着大红嫁衣,一手执剑一手拿杯,在殿中兜兜转转若哭若笑,时而舞剑时而唱戏时而饮酒,状若疯癫。
殿中东面靠墙供着长安的牌位,殿外南面的月台上则插满了招魂幡,两盏招魂灯在松枝下随风轻转。
陈若霖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见薛红药似乎没发现他,就步入厅中。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薛红药舞着剑一个转身,终是看到了陈若霖,她似有几分醉意,身形不太稳,骤停之下还踉跄了一小步。
陈若霖看着她颊上多出来的那条与长安相似的伤疤,眸色沉了沉,负着双手问:“园中为何如此冷清?人呢?”
“走了。”薛红药仰头将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那你为何不走?”
“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作甚?”
“杀你!”薛红药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掷,柳眉倒竖地指着他骂道“我人微言轻留不住她,你贵为一州藩王,难道也留不住她?你口口声声说要娶她,还占了她的身子,到头来却又放她回去送死!我杀了你这好色薄情的狗男人!”她怒斥一声,真的挥剑向他杀来。
陈若霖哪里把她这点花拳绣腿放在眼里,神情懒散地避着她华而不实的招数,眼睛只看着她脸上那条疤,和她身上的嫁衣。
她穿的是长安的嫁衣。
他甚至还在她行动间闻到了一股暗香,很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内心躁动起来,耐心顷刻耗尽,他在闪避间忽然伸手擒住了薛红药的手腕,一振,就把她手中的剑振脱了开去,哐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薛红药的手腕被他捏得堪堪欲碎。
“为什么穿她的嫁衣?为什么模仿她的样子?”陈若霖质问。
薛红药红着眼眶恨恨地瞪着她,转瞬间却又流下泪来,道:“我恨你这个臭男人!可是,她回京前曾说,再回来,就会嫁给你,永远留在福州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听说人死时心中若有未竟的心愿,就会变成执念,所以我想,嫁给你会不会变成她的执念?我愿意放弃我这具肉身成全她,让她借我的身体还魂。从得知她的死讯我就在这里为她招魂,招了整整两个月了,可她一直没来,她为什么不来?就算盛京与榕城路途遥远,两个月时间,她也该来了啊……”
薛红药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陈若霖一放手,她就瘫倒在地。
“借你的身体还魂?”陈若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娇弱女子,似乎被她这种说法引起了兴趣,蹲下身子道:“那或许要你死了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