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
慕容泓攥了攥手指,强迫自己以正常的语气道:“好,朕派人护送你和蕃蕃回去。”
长安送他离开。
帝王之爱,再爱,能有多爱?
那日月月说要嫁给他,听来像个笑话,但其实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成为事实。月月十五岁,他不过四十岁,莫说四十岁,就是五十岁六十岁,只要选秀,依然会有无数豆蔻年华的少女进宫伺候他。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能指望他对一份感情从一而终吗?
这八年来他确实没有封后没有选秀,她认为原因无非有二。一,这八年中他的精力主要是放在国事上的,夺藩王兵权,废丞相制,哪一件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和平办到的事。二,他以为她死了,心中对她有愧疚。
可是如今,天下平定了,他也知道她还活着,他的心境还会与这八年中一样吗?
扪心自问,若她与他位置互换,她敢保证在六十岁还能选一堆小鲜肉来伺候自己的情况下对他从一而终吗?
若不是情比金坚,很难做到吧。
说到情比金坚,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赢烨和陶夭这一对。可是这世上,又能有几对赢烨和陶夭呢?
第二天一早,长福发现陛下眼睛肿得厉害。
慕容泓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可笑又可怜的模样,也是不忍直视,遂对长福道:“去知会王咎一声,朕风寒严重,今日罢朝一天。”
长福答应着去了。
慕容泓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攥了一夜的手心,那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盒。
他抬眸,看向晨光未明的窗外。
她想回岳州,就让她回去吧。
正如他一开始想的那般,只要她活着就好,哪怕不与他在一起。
他固然很舍不得让她走,但他更不能强迫她留下。
反正知道她在那里,以后若是想她,还是可以去看她的。
心里倒是想得开,可眼睛却不争气地又模糊起来。
他知道她大概很讨厌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毕竟八年前最后的争吵时,他也是这样。只是,这仿佛与生俱来的习惯,真的很难改。
长安说走就走,她来盛京时间不长,行李也就带来的那些,收拾了一日就差不多了。
慕容泓给她安排的下人一个都不带,包括吉祥。吉祥毕竟是太监,下到曲阳县那样的小地方还是挺惹眼的,反正看起来有长福的照拂他在宫里日子过得也不错,长安并不是很担心他。
离京这天,钟羡夫妇许晋都来送她。
张竞华给她准备了一大箱子的珍贵药材和各种糕点吃食。她连连向长安道歉,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离京,都不曾好好地尽过地主之谊。
长安笑道:“此事也怪我。”若不是她出那刁钻条件让钟夫人整日忙于为她物色说亲对象,把理家的担子都撂到张竞华身上,张竞华怎会忙得连出来串门的时间都没有?
两个女人说笑了几句,张竞华又道:“那以后若得空闲,常来盛京。”
长安点头。
瞧她们说得差不多了,钟羡才过来对长安道:“此去保重,若有事,尽管写信来。”
长安应了。
许晋又叮嘱她回去按着他新开的方子调理一段时间后,一定要写信告诉他成效,长安也含笑应了。
转身看到二十几名侍卫拉着五六辆马车,车上都是慕容泓赠予她的东西,心下又不免暗暗一叹。她与几人告别后,携蕃蕃上了马车,这便走了。
钟羡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眸底生出一缕怅然。虽说知道长安一贯性好自由,但每每想起她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总觉得不那么圆满。只是最有可能为她所接受的那人到底还是留不住她,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是时,慕容泓站在天禄阁窗前呆呆地看着外头的绿竹。
他没去送长安,他怕自己真的身临其境后会忍不住再一次挽留她。
他真的不想放她走。她在皇宫之侧的宅院里,他虽然也见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这样的感觉让他在空洞之余,还有一丝满足。可这一走,天各一方,他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整天往外跑,再要见她,也不知要等到何时,这心里,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缺憾了。
要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他怕是要把心扯烂了揉碎了碾作一摊血水,才能忍得住不过去拦下她。
所以今天他连阙楼都没敢去。
他手里一直攥着那只小小的白玉盒,这原本应该还给她,可是他私心想留着,就仿佛留着此物,最终她也会回到他身边一般。
可是这回他都留不住她,将来,她又凭什么回到他身边?
她不爱他了,她走了。
慕容泓闭上眼。
是不是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他是不是应该认命?
晚上,长安一行投宿在驿站内。
蕃蕃因白天在马车里靠着长安躺在坐垫上睡了一个多时辰,是以晚上精神很好,和长安玩叠叠木玩到很晚都不想睡觉。
玩完最后一把,长安道:“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蕃蕃很懂事不过三的道理,刚才已经撒娇卖乖两次了,于是这第三次就乖乖听话去床上睡觉。
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古代的夜是很安静的,故而蕃蕃这一躺下来,四周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长安坐在床沿上给他掖好被角,门外却隐隐传来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是……人受袭时猝不及防发出的闷哼声。
她多年不曾发挥作用的警觉神经猛然紧绷起来,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抱起床上还未睡着的蕃蕃连同他的衣服鞋子一起塞到床下,低声快速地叮嘱他:“从现在起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别出来!听见了吗?”
蕃蕃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长安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就听话地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
自从蕃蕃会走路,袖弩这些危险又惹眼的利器便都被她锁了起来,如今身上只有一把匕首防身,又不知外头到底是何人,她藏好了蕃蕃便欲去吹灭桌上的蜡烛,可此时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昏暗摇曳的烛光中,长安与半夜闯入房内的不速之客来了个四目相对。
“你果然没死,不枉我苦苦寻你八年!”青螺手里提着一把短刀,就是长安送给陈若霖的那把,目光如索命无常般盯着长安。
长安也看着她。
八九年未见,昔日柔婉中稍带倔强的妇人,竟然变成了一个干瘦沧桑阴冷怨毒的老妇,长安第一眼差点没认出她来。单是陈若霖之死不可能让她变成这样,这中间定然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当年我就跟他说,你不是良配。他不听我的,执意要娶你。不管他待别人如何,他待你确是一片真心。可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先是假情假意哄住了他,用假死刺激得他精神失常,杀了王府所有的人,起兵为你报仇。再布局将他诱到瀛园杀了他。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毒妇,你偿命来吧!”她嗓音沙哑地例数完长安的罪状,刀一横就向她冲来。
长安知道自己和她之间这仇恨结得深了,她找了她八九年杀意还这般强烈,可见此局不死不休,遂也罢了巧舌拖延之心,抓起桌上的烛台就向她掷去。
青螺身子一偏,避过那烛台。
烛台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蜡烛熄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长安绕过桌子就往门外跑。为了蕃蕃安全,她必须将青螺引出房间。
这青螺或许从小生活在海岛上鱼虾吃多了视力很好,竟丝毫不受黑暗影响,一点都没被屋中桌椅绊到,跟着长安绕过桌子直追过来。
长安听得身后风响,蓦然回身匕首斜挥,只听铿的一声,她的匕首被青螺的短刀削去一截,手臂上也挨了一下。
她见青螺警惕性甚高,反应也敏捷,偷袭不成,转过身又往门外跑。
两人一追一逃地来到门外走廊上时,楼下黑暗中忽传来刀兵之声,有人大声喊:“青螺,情况有变,快!”
青螺一听,追得愈发紧了。
长安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知道自己恐怕又要心悸发作,跑不过她,只得再次停下来正面硬扛。
好在青螺也不是什么武功高手,独自上来,只是想亲手杀了她为陈若霖和被陈若霖精神失常之下枉杀的海岛众人报仇而已。
长安不要命地用断了一截的匕首在她面前乱划了两下,趁她不备脱手向她的脸掷去,迫得她侧身避让,自己转过身又跑。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长安的心跳声也越发剧烈。她呼吸困难手无寸铁,跑到走廊通往楼梯的转弯处时,青螺已然追到她身后,而此时楼梯上竟然也传来脚步声。
长安后脖颈上汗毛根根倒竖,暗忖这后有追兵前有埋伏的,自己今晚怕不是要命丧于此,蕃蕃怎么办?能逃过这一劫吗?
她一分神想蕃蕃,青螺的刀便递到了她背心,长安后脖颈上竖起的汗毛甚至都能感觉到青螺那因为快要手刃仇人而剧烈起来的炽热呼吸。
她想躲,但强烈的心悸感让她动作迟钝力不从心。
眼看要被青螺一刀刺中,从楼梯口蹿上来的人竟然毫不停顿地往前一扑,将她护在怀中挡在她背后。
长安只听得一声兵器入肉的闷响,紧接着,血腥味混杂着那股熟悉的似花又似木的淡香一同钻入她鼻腔。
第736章 正视内心
长安捂着胸口惊讶又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这味道……慕容泓?
青螺眼看要刺中长安却被这斜刺里蹿出来的人给挡住,气得要发疯,一把抽出短刀就要往他要害上招呼,而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孩童大叫的声音——
“我娘没有杀我爹!”
青螺一愣。
我娘没有杀我爹?!难道,长安和十五育有一子?
她惊诧地回过身去,然不等她看清站在走廊上的孩童究竟是何模样,便被身后的慕容泓一把抓住胳膊推出了栏杆,摔到了楼下的院子里。
长安回过身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果然是慕容泓,想起他刚刚替她挡了一刀,顿时惊急万分,“你的伤……”
“朕没事。你可有伤着?”慕容泓喘着气握着她的肩查看她的状况。
蕃蕃也光着小脚噔噔噔地跑过来哭着扑进长安怀中。
慕容泓搂着这惊魂未定的一大一小,道:“先进屋。”
他捡了长安扔在走廊上的匕首,带长安与蕃蕃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自己握着匕首守在门侧,听着外头自己带来的侍卫与那些刺客厮杀的动静。
长安气息稍定,便将怀中的蕃蕃放在床上,捡了屋里地板上的烛台,站到门的另一侧。
黑暗中,两人就这般流着血默默地守着这一扇门,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男人十分焦虑地在唤:“二爷!二爷!”
是褚翔的声音。
慕容泓松了口气,当即有些支撑不住,身子一斜靠在墙上。
长安过来扶着他,同时大声道“在这里!”这便是慕容泓昏过去前最后的印象了。
醒来已在甘露殿中,慕容泓睁开眼,发现自己面朝下趴在榻上,长福这奴才守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睁开眼,马上高兴地叫起来:“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榻前围过来几个人,无非是褚翔御医他们。慕容泓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灰心丧气地又闭上了眼睛,这时才觉出背上的伤口痛不可抑。
痛归痛,万幸的是他的伤势并不算严重。青萝那一刀是冲着长安心窝去的,换成他这个高了十几公分的人去挡,自然就错过了要害。至于他当时为何会昏倒,说来可笑,是因为这两天他感染风寒又心思郁结寝食俱废,体虚发热所致。
御医早已开好药方,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退下了。
褚翔来向他汇报当晚战况,那些刺客大约都是福王死士,眼见事败纷纷自尽,没抓到活口。而原先护送长安的那些侍卫只是被灯烛中的迷药迷倒,并无大碍。
慕容泓此时想来还心有余悸,若不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趁夜去追长安,长安说不定就被他们给杀了。
“给朕查,不止盛京和福州,各州各县,都给朕仔细地查,务必要将福王余孽清扫干净,一个不留!”慕容泓道。
褚翔领命退下。
慕容泓不能翻身,只能转过头去面朝床里,眉头紧蹙。
疼,真的很疼。
他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不曾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是以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算严重的伤就会这样疼,那长安……这些年这样疼了多少次?
幸好这次他终于能以身相替,没让她再受这样的痛苦。
也不知她此刻人在哪里,是回了盛京,还是继续往岳州去了?刚才也没敢问褚翔。
唉,伤口疼得想骂人。骂谁呢?骂钟夫人还是长福?要不是他俩馊主意一个接一个的,或许长安就不会这么快离开盛京了。
或许更应该骂的是他自己吧,若是自己有这个本事留住她,她不也就不会遭逢此难了吗?
慕容泓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着或许睡着就好了。
可是他昏睡刚醒,此刻要是还能睡着就有鬼了。
他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发现虽然有些牵扯伤口,但还能忍,就准备看看奏折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谁知一回头,就看到长安坐在脚踏上,正看着他。
慕容泓愣在那里,做梦一般道:“你没走?”
“你是为我受的伤,无论如何我也得确认了你没事才能走。伤势如何?御医怎么说?”长安表情平静。
“御医说……还要再观察两天看看。”慕容泓觉着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脸应该红不起来,就强作镇定道。
长安进来之前其实已经问过长福了,见他如此,一时又觉好笑又觉可怜,也就没戳穿他,只问:“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驿站?”
“朕……是想把一件东西还给你。”说起这个,慕容泓陡然紧张起来,顾不得会牵扯到伤口撑起身子手伸进衣襟里一阵乱摸,“朕的东西呢?”该不会昨夜忙乱之中弄丢了吧?
“是这东西吗?”长安将那只小小的白玉盒放在床沿上。
慕容泓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