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如今,陆琼九对这位贤淑端庄皇后,心里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后宫的女人啊,手段是真的狠辣。
十六长公主也是娇养长大的,现在颇有些吃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感觉,只能用目光狠狠的盯着陆琼九,恨不得戳出一个洞来。
但奈何目光而已,不痛不痒,秦邦媛沉不住气道:“一会儿有你好受的,看你还能风光多久。”
秦邦媛声音不大,但陆琼九站的理她极近,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有她好受的?陆琼九抬手用团扇挡了挡正五月的阳光,目光落到紧闭的仁寿宫正殿的帘子上。
正巧这时,正殿朱门被人慢慢推开,如鱼贯出端着洗漱物件的宫女,挽着素雅干净发髻的妇人在宫女全部出去之后撩开门帘,她微压着身子呈恭敬状,声音却底气十足,她扬声道:“太后今日偶然不适,怕是见不了各位了。真是麻烦各位主子白跑一趟。”
这是敷衍话,各宫主子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来。随意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太后保重身体”的奉承话就匆匆离开。
陆琼九打算和众人一起离去,没走出几步,常嬷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敦乐郡主,且慢,太后顾念您许久,请您进去一叙。”
话一出口,众人都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身子不好,明明是觉得他们人多口杂碍事的很,不方便和敦乐郡主说话就是了。
众人目光交汇,会心一笑:这敦乐郡主才是宫里最得宠的小辈啊。
被点到名字的陆琼九咬了咬唇,皇祖母看这样子找她是真的有事啊,看这模样不是什么好事。又瞥了一眼旁边人的艳羡模样,只觉得有苦说不出。
“皇后娘娘,太后也请你进去,前些日子新得了些好茶,请您一品。”
常嬷嬷微微仰头,目光又重新放在陆琼九身上,示意她赶紧过来。
她不情不愿,走得扭捏。
秦邦媛凑过来,悄声道:“我就说了嘛,九妹儿一会好自为之。”
陆琼九僵硬着身子干巴巴笑了一声,“姨母还是多看顾自己身子吧,这般留神九儿的私事,只会老的更快。还有,你发的音不好听,俗气逼人。”
“你”秦邦媛指着她的鼻子,恼怒道:“我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的出来。”
陆琼九白了她一眼,就掀帘进入。
屋子里门窗紧闭,许是前段日子太后感染风寒的原因,现在仁寿宫还燃着些炭火,特意用了去味道的香料,倒也不熏人。
皇太后着一身绛紫色竖领对襟飞凤外袍,倚靠在红木罗汉床上,她右手边清茶飘出袅袅烟缕,地上跪着一个宫女给她轻捏小腿。
纵是她保养的再为得仪,也不免有了老态,眼角细纹在近几年完全显现,纵是脂粉都遮不下去。但眼中精光依旧不减。
现在这精光分毫不差的放在了陆琼九身上。
陆琼九对这位皇祖母,天生惧怕。她八岁没了父母,被接到京城,身边无一亲近女流,唯一的亲祖母每次见她都一副痛苦万分,恨不得她消失的模样,久而久之,陆琼九也就不讨祖母嫌,看见这仁寿宫便绕道走。
陆琼九硬着头皮轻轻喊了句:“皇祖母。”
皇后已经坐到太后身侧,亲手为太后泡起了茶。就连十六长公主秦邦媛也入座,只有她心下惴惴地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不知作何。
秦邦媛悠悠发话:“母亲,女儿品着这茶甚好。”她噗嗤一声笑了,“入口清冽,干涩之后又带上些甜味,今日能尝到这茶的人,都是有福气的。”
陆琼九听着这话不对,满屋子可不就她没喝到茶,这又是说她没福气?十六长公主惯会打嘴炮。
她还在思索着秦邦媛这句话的讽刺意时,太后开了口:“九儿。”
声音带着老年人的砂砾感,但又有不可言说的威严,震得陆琼九身体一颤。
“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找你来吗?”
陆琼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记性不够好,重生后有想要回忆上辈子闯下的祸端以使自己这辈子过好点,但是真的除了大事以外,别的事也都记不清了。
所以太后这询问的事件,很有可能是她重生之前犯下的。
陆琼九很犯难,因为她幼时贪玩,仗着皇帝舅舅的疼爱没少闯祸。不知道是闯了什么祸,惹到皇祖母这里。
她表情局促,嗫嚅道:“九儿有些记不起来了。”
她实话实说,却没想到招惹太后如此大的火气。
太后把手里极难得的西洋琉璃杯盏连带着手上一直拿着的佛珠摔倒地上,杯盏瞬间碎成渣滓,佛珠正巧就落到陆琼九绣鞋前。
陆琼九顾不得地上的渣滓,几乎是下意识的跪了下去,整个身体忍不住瑟缩起来。这次不光陆琼九,皇后和一直看好戏的十六长公主也都吓了一跳。
从陆琼九记事以来,太后从未生过如此大的气。
太后抚着胸口剧烈起伏,常嬷嬷一直帮她顺气。
“你说,你说李氏怎么死的?”
陆琼九盯着地上的佛珠,茫然道:“哪个……李氏?”
太后听她这反问,瞬间急眼,从榻上直起身子,“混账东西,你母亲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李氏李氏,你乳母李氏啊。你竟然就因为她弄脏了你的衣服,就将她杖毙了。”
太后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常嬷嬷和皇后两个人一起搀扶才不至于倒下:“你说,你这般性子,让我如何跟你母亲交代,作孽啊作孽啊。”
太后一边骂,一边激愤出了眼泪。
“李氏可是你的乳母啊,是你半个娘啊,你怎么能这般对她!九儿啊,你究竟为何娇纵成了什么样子。我悔啊,悔啊。”
陆琼九眼里寂寂,不吭声,满眼心虚却又觉得有些委屈。
那个李氏,万死不足以谢罪。
太后骂的厉害,十六公主又帮腔几句,将她骂的很是难听。
但她们骂来骂去,左右离不开一个女人,昭华长公主——她的母亲。
她只觉得给母亲丢人了,但又委屈得直鼻酸,她咬了咬牙,硬生生的忍下了冒出的酸泡。
罢了,先让祖母出出气吧,憋着这么大的怨气,总是伤身子的。
陆琼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离她极其近的这串佛珠,悄悄动了动手,将佛珠收进了袖子里。
第3章 九妹
五月的天,除了有呛人的柳絮,更多的还是说来就来的暴雨。毫无预兆,片刻就来,一来就将人浇个精透,惹了满身的透心凉。
“音容姑娘,你跟老奴哭也没用啊,咱太后娘娘铁了心要教训郡主。这太后娘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常嬷嬷望了望雨里那个单薄纤细的身影,皱了皱眉,将音容塞来的银子推了回去,“郡主也是咱看着长大的,可别再塞银子折煞老奴了。”
音容跺了跺脚,语速快了几分,话语间急了起来:“郡主身子骨弱,哪里受得了啊。”
常嬷嬷叹了一口气:“音容姑娘,照老奴说,这郡主是该罚。就算生在皇室,也不该草菅人命。你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给郡主递把伞吧。”
仁寿宫门前,陆琼九正对着宫门口跪着。
皇祖母气急,让她从殿内跪到了殿外。天气还不赶巧,刚跪了一会,这暴雨就急速而来。
雨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落下,她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思考照着皇祖母生气的程度这次要跪几个时辰。
不思考这个问题还好,一想,只觉得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里,跪它个天长地久。
不过,话说回来,她那个乳母李氏真的该死。
她当时刚刚意识到自己重生归来,猛然看到李氏跋扈收拾宫里小丫头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心悸。
乳母是跟随陆琼九入住皇宫的丹契人,当日乌夷破关入皇宫,都是这个女人在前面领路,使得乌夷人肆意迫害满宫女眷。
乌夷人叫声漫天,这个女人就抱着手臂满脸疯癫嗜血的鞭打她曾经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
如今想起,还觉得后怕,李氏是何时和乌夷勾结,又是为何与乌夷勾结。陆琼九只怕她重生的这个时间这李氏已经和乌夷通了后宫消息。
毕竟前朝后宫紧密相连,后宫的风吹草动间接影响到前朝。陆琼九虽身在深闺,但也不蠢,乌夷人可以如此快速攻灭根基甚稳的大秦王朝,定是在后宫也埋下不少眼线。
而李氏,就是里面藏得最浅的一个。
想起那日李氏的丑恶面孔,陆琼九只觉得此人不能留,随便寻了个原因,就将她杖毙了。
若死一人,可换十年后满宫众女眷清誉与性命。陆琼九觉得不亏,甚至,觉得跪这一通好像还是赚了。
雨越下越大,陆琼九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整条腿都没了知觉。
音容撑着伞陪她跪着,她将整个伞面都倾斜到陆琼九头上。陆琼九心有不忍,轻声开口道:“我身上已经湿透了,再撑伞也没什么价值,你快去廊子里躲躲雨。”
音容哪里肯,只觉得看她跪着比罚自己还要难受:“奴婢……”
“你若病了,谁管我?我还等着喝你亲手熬的姜汤。”
陆琼九这话说的有那么几分歪理在,音容一时间竟然楞了。
“快去快去,我看那处的廊子你还可以寻个地方坐坐。”
就在音容还在思考要不要去廊子的时候,常嬷嬷领着几个宫女过来,道:“郡主别跪了,太后请您进去回话呢。”
宫女们簇拥过来,往她身上搭了一件披风,慢慢地将她扶了起来。
陆琼九拽住常嬷嬷的袖子:“嬷嬷,皇祖母气消了?”
常嬷嬷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好消气,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表哥!
陆琼九觉得奇怪,这个时辰,太子表哥应该在东宫追随太傅学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仁寿宫?
她膝盖上带着痛楚,整条腿又酸麻到不行,任由宫女轻手轻脚的将她架进了正殿。
刚进殿,就听到一声懒洋洋的笑声。
“呦,小九儿怎么淋成这样,嬷嬷快带她去换身衣裳,父皇看见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说话人语调微扬,刻意放慢的语速,就是叫人故意听清楚关键字眼。
陆琼九一怔,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他那太子表哥。
她垂着头不吭声,透过湿漉漉的头发可以看到他脚上绛色金线云纹短靴。
纵是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待她极好的,钦天监所言的盛世明君会将繁盛的大秦王朝毁于一旦。
“裕儿,你休要拿你父皇压我?”太后指了指打开的红漆木窗,吩咐婢女将窗关紧,“常嬷嬷,带九儿换身衣服。”
“皇祖母,您看您说的,裕儿哪里敢,分明是你也心疼小九儿心疼的打紧,这关窗闭门换衣裳的不就是怕她着凉吗。”
“就你知道的多。”
“对啊,孙儿最懂外祖母。”
内室与外殿只有一门之隔,陆琼九任由常嬷嬷往她身上套着衣服,推了推音容,“自己去找身衣服换上。”
音容帮她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是,郡主收拾好,奴婢就立马去换。”
外殿几人还在说话,陆琼九听得一清二楚。
“你今日过来哀家这里,不只是单单送些布帛这么简单吧。”太后摸了摸布帛:“不错,入手极滑,色泽润盈,这布料夏日穿着倒是舒畅。就是这颜色,哀家衬不起来。”
“皇祖母真是好眼光,这布帛啊,是孙儿伴读淮绍一生母所制,养的蚕都是精挑细选的,这蚕啊,生得好,吃得好,自然吐出的丝也是最好的。”
“淮绍一生母?”
“正是,其生母虽然出身不高,但一手织布本事可是全大秦无人能敌,甚至一度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奈何前几年去世,这布帛……”太子的手指摸上布帛上的纹路,满脸陶醉:“这布帛也就成了孤品。”
十六长公主猛地提高了声音,兴奋道:“竟如此难得?”
“自是难得,若非淮绍一进献,孙儿就算踏破铁鞋也寻不到啊。”太子看着十六长公主露出的热切目光笑的好不正经,似在犹豫道:“既然皇祖母说这颜色您不喜欢,不如分给小辈姑娘们,毕竟这东西也实属难得。”
秦邦媛眸子亮了好几分,溢满了喜悦。
太后转头望她:“媛儿可是喜欢?”
秦邦媛低下头,羞涩点了点头,未了又补充道:“淮公子母亲的手艺自是极好的。”
她这一句话,让太后望了她好几眼,太子的笑容越发放肆,隐隐带了几丝戏谑。
“那便媛儿九儿便分了吧。怎么九儿还没出来,故意闷在里面不出来可是嫌我罚的重了?”
侍奉的婢女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匆匆去内室催促。
陆琼九在内室听得真真的,淮绍一,淮绍一……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剧烈的跳动起来,手里拿的银簪郑然落地。
“郡主?”常嬷嬷弯腰拾起这根簪子,插在她松垮的发髻上。
她头发勉勉强强不再淌水,但也湿漉的不成样子,只能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让她不至于太狼狈。
她扯住常嬷嬷的袖子:“嬷嬷,我膝盖还很疼,我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出去吗?”
常嬷嬷看她面色实在苍白,点了点头,“那奴陪您在里面等一会儿。”
她点了点头,寻了个凳子坐下,闭上了眼睛。眼睛刚一闭,满是那日他执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将她背在背上的模样。
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往来啊。当日宫变,荣国公一家已经被流放岭南,他是又如何回来的?他是又为什么回来呢?
“我求你,抱抱我,好吗?”
陆琼九猛地睁开眼睛,这句话,是淮绍一身中数刀,回天乏术之际,望着她说的。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挤满了整个她,眼瞳漆黑,目光灼灼,似要将她死死刻进去。
陆琼九虽然未经□□,但到底不是个迟钝的人。
他们并不是血亲,这般拼死救一个人,便只有一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