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大幅度起伏,喉间发涩,漆黑发亮的眸望着地上那个因为扭了脚腕缩成一团的人,闭了闭眼。
他在距离她一步之远的位置蹲了下来,将宫灯交给伺候她的小太监,道:“已经送郡主回常乐宫,那臣就先行回御书房守值了。”
他说完,便起身,打算回去。
“淮绍一,等等!”
他身体一怔,叫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陆琼九脚腕被崴的疼了,一瘸一拐的朝他走来,手指搭上他刚健的小臂,喘声道:“这个,给你。一日三次,定要好好涂抹。”
话音未落,淮绍一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瓶子,瓶身还透着温度,想来是被陆琼九握了好久。
她拢了拢头发,声音轻快,也掺杂着一丝羞涩,道:“你先送布帛解围在前,后掌宫灯解忧在后,我恰巧得了这一良药,大人脖子后面的伤还是要担心些好。”
她担心他拒收,便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本郡主给出的东西定没有收回来的理,大人若要感谢,便好好用完便是。”
这句话一结束,陆琼九也没有丝毫的停留,转身就跛着脚离开。
身侧的婢女赶紧扶了上来,陆琼九悄声道:“快去把音容叫来,估摸着肿了不少。”
“奴婢这就去。”
“对了,备好饭食,走回来早就饿的不得了了。”
淮绍一站在原地,听着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弱,越小越小,直到一丝一毫都听不到为止,才迈开步子,缓缓离去。
手里的瓷瓶,质地清凉,本是个很快就散温的瓷器,却因为沾染她的温度,而后又是他的,导致这股子温气经久不衰。
这一夜,有多少人无眠。
第7章 九妹
翌日,陆琼九起得很晚。
她睁开眼的时候,音容就趴在她腿边打着瞌睡,手上还扶着她的脚冰着药。
陆琼九也好不到那里去,她半躺半仰着凑活了一宿,许是昨夜太累了,在和音容交谈中犯了困便睡了。
音容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就任由着她去了。
一醒来不要紧,脖子疼,后背疼,腰疼,脚更疼。
“郡主,我怎么睡在这儿啊?”音容也是刚醒,迷迷糊糊的。
陆琼九抬抬腿,将脚踝抬的和自己视线齐平,苦着一张脸,哼声道:“音容,你看,冰敷不管用的。”
“这可不是,肿成了一个馒头,”音容捏着帕子,声音越说越低,“我小的时候爱玩,崴了脚,我阿娘就是给我冰敷好的啊,怎么到郡主身上这法子就不灵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瞪大眼睛,凑近陆琼九道:“莫不是这一身娇养起来的肉就是比平常人的不好伺候吧。”
陆琼九当下黑脸,她看看肿的高高的脚踝,望望一脸深究的音容,沉了口气,高声:“来人,去请太医。”
这时,外面跑进来一个侍女,她匆匆忙忙开门便闯进内殿,有些不合规矩,发髻凌乱了几分。
陆琼九盯着她的模样回忆了一下,才好不容易从上辈子记忆中摘出这么个人,她扯起嘴角,语气莫名:“佩晴?怎么这几日没见你?”
“奴婢前几日被贵妃娘娘要去调配香料了。郡主忘了吗?奴婢走之前曾来拜见过您。”
陆琼九瞧着她小巧莹白的下巴,略微思忖,“哦,我忘记了。”她撑着床,捋平衣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的问:“急急忙忙闯进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佩晴头快要垂到地上,支支吾吾道:“太后娘娘那边派了人过来。”
“什么?!”陆琼九心里一急,受伤的脚碰到床沿,疼的她眼泪直冒,“怎么还派人来了呢,莫不是我昨天做的太过,皇祖母又生气了?”
“郡主,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陆琼九有些泄气,常乐宫自她住进来,便少了很多规矩,她是个野养大的孩子,自己就不喜欢被拘束着,更不会约束着别人。
但这皇祖母派来的婢女嬷嬷们,她都不用猜,也能想到定是来立规矩的。
思及此,陆琼九顾不上许多,焦急道:“音容、佩晴快帮我换衣梳妆。”
前厅里,一老一小的两个人对着站立,谁也不看谁,谁看谁也不对眼。
老的那个抱着胳膊,身材有些发福,但发髻清爽,没有一根乱发飞出粘连额头,小眼聚光且精明。
小的那个身量高挑,手脚规矩,头上只插了一支木簪和一朵镀银雏菊花,一副清冷面孔,脖子细长,略显刻薄的模样。
对峙久了,还是老的先开口,“你也不过近几年才在太后娘娘那里得了脸,论资历,你还是往后排排,今个儿来了常乐宫,我是主管嬷嬷,记住喽。”
小的冷哼一声,“嬷嬷那身子本事,对待嫔妃们还有点效用,郡主公主们,都是金枝玉叶,您小心您那法子使得重了,郡主去陛下那里参你一本。”
“你这小浪蹄子说什么呢!”
“嬷嬷听到的就是我要说的。”
“你!”
“嬷嬷且小心,这里不是仁寿宫。”
陆琼九在外面就听到这俩人的吵架声,佩晴和音容搀扶着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均也是一怔,音容嘴快,心里想的没什么顾忌就说了出来,“郡主您看仁寿宫出来的也没什么规矩呢。”
陆琼九拍掉她的手,道:“休得取笑,你没听到什么吗,这俩人是过来做主管嬷嬷、主管宫女的,你小心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音容吐吐舌头,手将陆琼九扶得更加稳当。
“那咱们现在进去吗?”
“不急,等他们再争吵一番,费点力气,我们进去才能稍微消停一点。”陆琼九闻了闻音容的衣服,“什么味道?”
音容也抬起了袖子,闻了又闻,乐道:“别说,还挺香。”
佩晴点了点头,道:“回郡主,是奴婢身上的。”
闻言,陆琼九眸子一亮,她转头看向佩晴,佩晴垂着眼,乌睫在眼下投放一小片阴影,更显肤白胜雪。
美人不仅貌美,还体香。也就是这般女子,能得她那太子表哥亲睐了。
日头正足,陆琼九被晒得暖洋洋的,声音也懒散起来,道:“佩晴,你是我宫里的,贵妃也不算你主子,说要就要去了,我也没说二话。那我要个香囊,也不为过吧。”
佩晴头扎得更低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语气焦急起来:“自是可以的,奴婢还怕郡主嫌弃奴婢手艺笨拙,本也不是什么登得上大雅之堂的玩意,若得郡主喜欢,是我的福气。”
陆琼九挑了挑眉,移了眼睛,这般沉不住气,这般宠辱外露不加遮掩的,也难怪盛宠不衰,却依旧活得不如猪狗,死的凄惨。
罢她扬扬手,团扇在空中滑过一个弧度,正色道:“我们进去吧。”
进到正殿,里面站着的两个人已经停止了争吵,见到陆琼九恭敬行了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是透着一股子傲气。
老的为了抢风头,摔先开了口,道:“老奴姓赖,在太后娘娘宫中服侍有二十年之久。太后娘娘唤老奴过来,一再嘱咐老奴要好好照顾郡主,将郡主前几年没有习得的规矩一一矫正过来。”
陆琼九瞳孔急缩,茶水还没有过喉咙就被喷出来,她咳的眼泪鼻涕一起流。
赖嬷嬷见状,赶紧从怀里掏出帕子,递到陆琼九手里,一字一句道:“郡主,呛水本是丢人事,您本不该犯,如今犯了,便要掩人耳目,帕子挡嘴,现在这样说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失了皇家风度。”
音容见陆琼九实在难受,忍不住顶了嘴:“嬷嬷,你没看见郡主呛成什么样了,不咳出来,更难受,这是在自家宫殿啊。”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郡主尚且年幼,还能将恶习修改过来,以后年岁大了,这可如何是好。”
音容还想回嘴,袖子撩起个角,上赶着打架的招式,陆琼九忍着咳嗽赶紧拦住,道:“行了,行了,嬷嬷说的有礼。”
也就在这个空档,站着的另一个高挑的姑娘,施施然行了礼,她声音像人一样利索,道:“奴婢名唤容乔,在太后娘娘宫里做事不久,一直掌管宫中账目和部分侍女活计分配事务。”
陆琼九接过音容奉上的茶,压了压喉中的干痒,诧异道:“你这么年轻,就可以做到掌管偌大仁寿宫账目问题,能力不凡啊。”
容乔半蹲身子,行了礼,轻声道:“郡主谬赞。”
陆琼九露了个笑容回了个礼。
她扯着嘴角,私下里揪了揪音容,悄声道:“你看看人家。”
“郡主,你……”
她们悄悄话没说几句,赖嬷嬷眼刀就飞了过来,陆琼九嘴角抽搐,总算是收回了这个笑。
赖嬷嬷和容乔这两个人各司其职,很快就接手了常乐宫的诸多事宜。也使得常乐宫一帮子人成天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陆琼九因为脚伤不便,成天将自己关在屋内,饶是这样,赖嬷嬷还是天不亮就请早安,然后便是一系列的礼仪教导事宜。
最后,竟然还教起了为人处事,待人仁善。
而容乔每日晌午定要拿着账本找陆琼九过一遍账,每天都能找出先前的旧账的错误,一边纠正还一边说,“郡主年纪还小,日后及笄嫁人,第一件事就是算账管家,郡主现在就该学起来了。”
陆琼九刚开始还可以陪着笑脸,一副耐心听教的模样,时间一久,便是左耳进,右耳出,心想:反正她活到二十多岁还是没有嫁出去,学这用不着啊
陆琼九这边不好过,她的贴身小婢女更是不好过。
这日侍奉晚膳,音容实在忍不住,抱怨起来,愤懑道:“赖嬷嬷和容乔,比着劲儿的做事,还顺带着损人。”
陆琼九左右活动着自己脚,看着肿已经全部消了下去,才露出了一抹笑意。
“郡主,若您那天不出去,太后娘娘也不至于把这两尊佛丢过来啊。”
又谈到那天事,陆琼九心神一晃,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样貌与声音,眸中载满了些异样情绪,她托起腮,回想着那一天,最后得出结论,喃喃道:“不去,怎么了解他啊。”
音容看出这里面的不对劲,问道:“您之前从未对人如此上心过,莫不是到了对男女之事敏感的年纪,看见俊秀的小公子就挪不开眼。”
陆琼九的思绪一下子就被音容这话拉了回来,她没好气的瞪了音容一眼,调笑道:“你事做得好,人家自然损了不了你,又不会说话,还非要说,布菜布菜。”
“生什么气吗,这都还没及笄。”音容嘟嘟囔囔的。
“我马上,不到半月,就要及笄!”陆琼九喊出了声,摇头道:“音容,你今天真是不可爱。”
按上上辈子,连着这辈子,她没活一百也有五十了,怎么会跟个小女孩思/春一样,青涩的不得了。
笑话,她可是个拥有成熟灵魂的女人!
音容“啧”一声,“您看淮公子眼神可不是您说的这么简单,那神情,恨不得把人望穿。要我说,您喜欢淮公子也没什么,奴婢甚至觉得再好不过。淮公子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人贤德又识礼,就这一点,比京城那些公子哥不知道要好多少!”
陆琼九有些诧异音容的这些话,她心头浮现出些微妙情绪,不由得反问自己,“喜欢他,再好不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淮绍一:等了这上下两辈子,可算是开窍了些许。
音容:公子看我看我,红娘在这里~
第8章 九妹
荣国府。
李嬷嬷掌着灯穿过回廊,灯芯明明灭灭,险些被风吹熄。李嬷嬷弓着身子小心护着,一路避风,停在一处完全漆黑的房屋前,她站在门前,用粗布衣裳抹了抹泪,才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蜡烛,李嬷嬷取了火折子,点燃案上小灯,这个屋子才昏昏暗暗亮起来。
床榻上躺着一个身量高大修长的男人,李嬷嬷将手里的吃食放到桌上才缓缓挪步走到床榻一侧。
她动作小心,生怕吵醒沉睡的人。
他趴伏而眠,脖子被枕头高高垫起,露出的颈口红了一片。
李嬷嬷伸手摸了摸,放到鼻子下一闻,瞬间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眼眶就又蓄满了眼泪。
她小声啜泣起来,没想到却将床榻上的人吵醒了。
“嬷嬷?”他刚睡醒,声音沙哑,“怎么好好的哭了?有人欺负您了?”
李嬷嬷哭的更凶了,一边哭一边诉:“要是有人欺负死我这老婆子换公子一身好皮子,那也值了,你看看,这都伤成什么样了,谁们家的少爷不是金贵养着,琼浆喂着,就咱们家的不是伤就是血。老婆子我,心疼啊,姑娘在天之灵,不会安息啊。”
淮绍一直起身子,手攀上李嬷嬷的背,一下一下帮她顺着气,语气间带了轻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血。”
他从李嬷嬷手里取过帕子,掰过李嬷嬷的脸,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擦干净,神情专注,漆黑眼珠在烛火下柔软,少了白日的锐利,他轻声劝慰道:“就是流了血看着吓人,其实伤口很小的。”
李嬷嬷当然不信,哽咽着声音:“那公子给老婆子看看,你竟会唬我!”
淮绍一眼角带了笑,道:“嬷嬷是这天底下最疼我的,我怎么舍得唬骗您,给您看。”他解开官服腰封,将上身衣服褪了一半,露出脖颈和半个背部给李嬷嬷看。
他肤色偏白,露出的肌肤隐隐透着刚健肌肉,但几道疤痕纵横攀附在肌肉上硬生生把美感破坏了大半,他开口:“嬷嬷,伤口在脖颈,切莫要看别的地方了。”
李嬷嬷拿帕子擦干净眼泪,心中还是难掩阵阵酸楚,自家公子这身皮相,谁能看出是荣国府千尊万贵的少爷,粗使的长工身上都没有这么多伤。
见李嬷嬷没有再开口,淮绍一叹了口气,道:“嬷嬷你知道的,我幼时顽劣不懂事,挨父亲打也是应该的。嬷嬷莫要伤心了,快些帮我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