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沐家最近有两桩意味深长的亲事。
沐府长子、黔国公世子沐斌,刚刚满十六,就和英国公张辅的嫡长女张氏定了亲,典型的强强联手,门当户对。
据说黔国公沐晟和英国公张辅两次搭档在交趾平乱,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刚好家里子女男未娶,女未嫁,两人一拍即和,给儿女定了亲事,打算等班师回朝就结婚。
沐府和英国公府联姻,是大明老牌开国勋贵和靖难新贵的融合,这其中还有永乐帝的默许,典型的政治婚姻。
在贵族阶层,婚姻大事从头到尾都和新郎新娘本人无关,是两个家族的政治资源重新分配。
第二桩亲事,就是沐府的沐大小姐、黔国公沐晟的女儿,才十四岁,就被赵王朱高燧看中了。
赵王基本上一直镇守北京,负责北方防务,英勇善战,和二哥汉王朱高燧一脉相承,兄弟两个关系亲密。
赵王是永乐帝和仁孝皇后最小的儿子,今年三十岁,有正妻赵王妃,但在子嗣上异常艰难,至今别说儿子了,就连女儿都没有。
赵王和赵王妃是结发夫妻,有过一段亲密的时光,但爱情也有保质期,十几、二十几岁还觉得彼此都年轻,子嗣上可以慢慢来,缘分到了自然就怀上了。
但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爱情已经被现实和焦虑消磨殆尽,赵王不能等了,他的太子大哥是个大白胖子瘸子,还生了九个儿子,一个闺女,他膝下尤空。
于是赵王以“无子”为由,休了赵王妃。
其实按照大明的律法,无子虽然属于“七出”,但是同样有“三不去”去牵制“七出”,第一是有所取无所归,意思是无娘家可以依附,一旦被休,就是死路一条。第二是与更三年丧,意思是为公婆或者夫家小姑子小叔子服丧的,封建社会,孝道至关重要。第三是前贫贱后富贵,意思是糟糠之妻不下堂。
赵王妃为婆婆仁孝皇后还有小姑子常宁公主都服过丧,德行孝行都没有问题,属于“三不出”之列。
但是赵王妃徐氏也是胡善围在洪武朝“选秀畎亩,联姻民间”时选出来的秀女,系出平民阶层,无权无势,赵王以“七出”之名休赵王妃,徐家屁都不敢放。
其实赵王也可以广纳侍妾,来解决子嗣的问题,未必到了休妻的地步。例如沐府,黔国公夫人程氏没有生育,子女全是侍妾所生,她为公公服丧过三年、为大伯子沐春服丧一年,教养子女,主持家务,照样稳坐沐府当家主母的位置,备受尊重。
但是赵王本身是元后嫡出幼子,对庶出有偏见,无法接受将来庶出子继承赵王的爵位,况且大哥太子、二哥汉王皆有两个以上的嫡子,赵王不服气啊,他只想要嫡子——起码要有个嫡长子继承爵位。
要有嫡子,就必须休妻。
赵王毫不犹豫的休了赵王妃,徐家人来王府悄悄接走了徐氏,别说闹了,就连喘气都不敢出声。
宗人府收走了象征王妃的玉玺和金册。徐氏从平民开始,通过选秀一跃而上,飞上枝头成为了大明郡王妃,后来夫贵妻荣,成为了大明亲王妃,现在又从枝头跌落,沦为平民,回到了梦想开始的地方。
徐氏是胡善围一手选出来的,当年在储秀宫一路过关斩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其难度不亚于后世高考考上北大清华,平民女子通过选秀打破了严苛的阶级壁垒,多么不容易,恐怕只有同样是平民出身的胡善围能够体会。
胡善围同情徐氏,但是身为宫廷女官,她无可奈何,只得去找了当时还执掌后宫大权的张贵妃。
胡善围说道:“赵王为子嗣计,以‘无子’之名休了徐氏。论理,徐氏为仁孝皇后和常宁公主都守过孝,属于‘三不出’之列,休妻之事宗人府准了,但皇室终究理亏,民间多有同情徐氏无辜者。娘娘是庶母,倘若能为徐氏做一些事情,为皇室挽回一些颜面,也是行善积德。”
“无子”二字戳动了张贵妃的心事,她也没有生育,渴望一个孩子,虽说张贵妃出身名门,但她能够理解徐氏的绝望和无助。
况且民间多有传说,行善积累,累积福报,有利子嗣。张贵妃遂向永乐帝请示,徐氏虽无子被休,失了赵王欢心,但念在她为仁孝皇后守过三年大孝的份上,好好安排徐氏的余生。
就像“无子”是张贵妃的死穴一样,“仁孝皇后”也是永乐帝的死穴,一戳即中。
果然,永乐帝有了动容之色。
张贵妃趁热打铁,“何况徐氏曾经是亲王妃,被休回家,也不会有人敢娶她为妻。住在娘家,爹娘不会嫌弃女儿,可是日子天长日久的,焉知家里兄弟姑嫂不会嫌弃?臣妾觉得皇室要好好安排徐氏余生,不好让她晚景凄凉。”
永乐帝说道:“多养一个人而已,小事一桩。你去安排就好,莫要让人轻贱了徐氏。”
张贵妃下了懿旨,除了没有亲王妃的名分,徐氏一切物资上的待遇和王妃一样,并赐给大宅、皇庄、还有太监官奴等,以供养徐氏。
这样一来,徐氏拿着丰厚的离婚赡养费,不用看娘家眼色也能体面的生活。
张贵妃此举,其实有些驳赵王的面子。不过张氏有英国公张辅这个好哥哥当靠山,娘家背景雄厚,并非徐氏这样毫无根基,软弱可欺,赵王没有说什么。
何况,张辅和汉王关系很好,赵王又是汉王的拥护者,有了这层关系,赵王更不好对张贵妃有微词。
张贵妃怜悯徐氏,主动进言,为徐氏谋个体面的余生,在皇室后宫颇有影响,因涉及赵王的面子,人们表面不敢议论,背地里对张贵妃风评颇佳,一改以前对张贵妃严厉刻板的印象。
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们对善良这种品质都是崇敬的,尤其是无情的帝王家,越发珍贵。
张贵妃出身好,有本事,做事认真负责,又因出手帮助废赵王妃徐氏而得了良善的贤名,可惜在她最如日中天之时,选择和永乐帝摊牌,要么给她孩子,要么给她皇后之位,导致丢了后宫大权,以养病为由圈禁延禧宫。
现在换上了权贤妃执掌后宫,权贤妃是个毫无根基背景的浮萍,底气不足,后宫的人暗地议论:徐氏能够在张贵妃失势之前得到王妃的待遇,运气真是太好了,要是换成权贤妃遇到这事,怕是一声都不敢吭的,不敢驳赵王的面子。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权的时候嫌弃张贵妃过于严格,张贵妃下台了,换上软绵的权贤妃,人们又纷纷念起了张贵妃的好处。
赵王休了平民王妃,对于第二任妻子,是希望地位越高越好,将来生下的嫡子也体面。
徐氏离府之后,赵王立刻向沐府提亲。放眼京城,还有谁比沐府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勋贵呢?
沐府当家人沐晟的外祖父长兴侯耿氏一族,因耿炳文坚持只认建文帝为帝,而被永乐帝灭门,女儿嫁给赵王当继室,是绝佳表忠心的机会,于是沐晟同意了赵王的提亲。
所以,无论是黔国公世子沐斌和英国公嫡长女张氏的婚事,还是沐大小姐嫁给赵王当继室王妃,都是妥妥的政治婚姻。
永乐帝点头赐婚,于是刚刚十四岁的沐大小姐十里红妆,千里迢迢,抬到了北京的赵王府,成为新的赵王妃。
赵王三十岁,这个年纪都够生赵王妃了。三个月后,北京赵王府传来好消息,赵王妃怀孕了。
赵王中年得子,越发把小王妃捧在手心里,自觉休妻是对的,休妻之后子嗣运就来了。
这个时代,女人十四岁怀孕是正常的——仁孝皇后当年就是十四岁嫁给永乐帝,当年就怀孕,次年生下长女永安公主。但仁孝皇后十四岁的时候,永乐帝也才十六岁啊,现在赵王都三十了……
听到这个所谓的“喜讯”,胡善围心生一阵恶寒:倘若沐春还是黔国公,阿雷就是沐大小姐了,那么成为赵王妃的就是阿雷……
沐家子女的两门政治联姻,在胡善围心中敲响了警钟,子女的婚姻是绝好的政治资源,沐昕在这个时候怀疑阿雷的身份,胡善围不禁朝着最坏的方面去想,如果沐昕敢朝阿雷伸手,她就必须提前剁
手,以免阿雷落入沐氏宗族的控制。
“知道了,沐昕没那么大胆子。”纪纲点头,这时正好十二点整,水缸里的船钟开始了它的表演,胡善围提笔替阿雷记录。
纪纲见识多广,见到船钟自动滑行转圈报时,也是十分惊讶,”你家阿雷居然捣鼓出了这种精巧的玩意儿,凭她的手艺,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这船钟真好,明年皇上大寿,你在万寿节进献给皇上,定龙颜大悦啊。”
纪纲醉心钻营,总是想着如何讨好皇帝,已和以前天真花瓶角色判若两人。
胡善围记录完毕,搁了笔,“这是阿雷预备送给沐春当生辰礼物的,何况这东西不是很准,还需多次调试,倘若把这个献给皇上,生日那天不准或者跑不动,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纪纲呵呵笑道:“也对,还是胡尚宫考虑的周到啊。”
都这个点了,胡善围有些饿了,问纪纲:“你这次来,除了送家书,还有其他事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还不走?我都要吃饭了。
纪纲脸皮的钟表铁皮还厚,笑道:“我瞅准饭点来的,除了送家书,当然是想蹭顿午饭吃了。”
纪纲如此坦率,胡善围反而不好意思赶人,要厨房加了菜,请纪纲吃饭。
纪纲不客气,酒足饭饱,连吃带拿,说胡家的卤鸭头好吃,打包了一匣子回去。
纪纲把沐昕请过去喝茶,交代此事,沐昕又惊又喜,“这么说胡小姐是我大侄女、胡尚宫是我大嫂?这两女人真能沉住气,瞒我这么久。”
纪纲警告道:“胡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把话烂在肚子里,别扰乱小姑娘的人生。”
纪纲心道:能做出船钟这种精密物件的人,应该是个平静专注的小姑娘,阿雷相貌不似善围,头脑和性格有些地方和善围神似,就是不像不学无术的沐春——这小姑娘真会长啊,专挑好的继承。
沐昕露出惋惜之意,“本该是一品公爵夫人,却当了五品女官;本该是公爵家长房的大小姐,如今却是名不见经传、近乎平民家的女儿,真是委屈她们了。”
这个社会的基本规则是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父亲和丈夫的身份决定女子的地位。
阿雷名义上胡荣的女儿,胡荣是商人,花钱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职,用钱买的地位,所以纵使阿雷有胡善围这个当五品女官的姐姐,左邻右舍都是皇室高官,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其实卑微到不能看,隔壁沐府的几个沐小姐把她当成手帕交来往,完全是看在胡善围三朝尚宫的面子上。
纪纲说道:“轮不到驸马可怜她们,她们母女两个过的挺好。沐春和胡尚宫决定一起退隐,这是高祖皇帝点过头恩准的,只是靖难之役,因一些原因,胡尚宫选择了复出,进宫继续当尚宫,作为内应和皇上里应外合,铲除奸臣,帮助皇上登上龙椅。”
纪纲故意说一半,留一半,震慑沐昕,免得他出馊主意,骚扰胡家母女。
沐昕叹道:“胡尚宫是个有本事的,这种秘闻我竟未知,难怪大哥愿意为她放弃黔国公之位归隐山林,当她背后的男人,连唯一的骨血都不能相认。”
明明是女儿,却成了小姨子。
纪纲嗤笑,“相认不如陪伴,名分有那么重要吗?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
反正老子对沐春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老子当了二十多年的绯闻情人,名分是有了,也没什么用啊。
纪纲就是来传达皇上的意思,沐昕不敢抗旨,只是心有不甘,想着将来阿雷说亲事,他这个当叔叔的要好好为大侄女挑一门好亲,出嫁从夫嘛,现在地位低没关系,等嫁了好人,照样一飞冲天,看谁敢小瞧我大哥的女儿。
解决了沐昕这个大麻烦,大明开始进入了寒冬腊月,胡善围每天进出宫廷,辅佐权贤妃,晚上回家,和阿雷同塌而眠,母女两个睡在一起,监督阿雷保护眼睛。
就在这样到了永乐十二年,很快到了开春,交趾传来捷报,英国公张辅和黔国公沐晟这对帝国双壁大胜,活捉了交趾叛军头领陈季扩,不日将班师回朝。
胡善围大喜,沐春终于要回来了,阿雷制作的船钟也渐渐趋于稳定,可以当礼物送出去了。
四月,英国公张辅班师回朝,胡善围等不及下班,就向权贤妃告了假,去城门迎接沐春。
胡善围和阿雷在金川门附近的茶楼包了个房间,两个人轮流看着大明军队进城,只要沐春一出现,两人就跑下楼。
可是两人等啊等,喝了一肚子茶水,厕所都跑了两趟,直到最后一个军人走进金川门,依然没有沐春的人影。
胡善围顿时焦虑起来,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有了各种坏念头,这时纪纲进来了,拿着一封家书,“这时英国公稍来的,交趾之乱虽平,但陈季扩还有残部未除,沐春留在交趾,和沐晟一起镇守在那里,等局势平稳了就回来,所以没等和英国公一起回京。”
胡善围打开书信,字迹是沐春的,内容和纪纲转述的差不离,依然抱怨交趾湿热的气候,可是,胡善围总觉得不对劲。
胡善围把家书一扔,“假的,有人模仿了沐春的笔迹。”
纪纲打开家书,信誓旦旦,“明明和沐春的狗爬字一模一样,这种字谁能模仿的来。”
字迹的确没有问题,家书的语气也没有问题,是沐春惯常痞赖调侃的文笔,就是逻辑有问题——信中内容逻辑太正了,而沐春向来是想到什么写什么,有的时候讲述一件事,会乱入一句“我刚才打死了一只蚊子,好疼,我打了自己的脸,蚊子被我拍扁了,它死的倒痛快,没有疼痛,这不公平啊”等等。
沐春写信没有逻辑,一个没有逻辑的人突然有了逻辑,只能说明写信人的换了。
胡善围说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丈夫的家书,别人模仿得了皮,模仿不了骨,我和他相知多年,你休得欺我!”
胡善围又气又急又惧,顺手拿起一个杯子,狠狠摔在地下。
阿雷何时见过胡善围发这么大火,一定是姐夫出事了!
阿雷说道:“姐姐莫慌,纪大人不可信,我去一趟交趾找姐夫去。”
阿雷说走咱就走,纪纲拦在门口,叹道:“好吧,我骗了你们。沐春在最后一战受伤了,正在昆明沐府养伤。现在天气变热,路程漫长,伤口容易腐烂发臭,病人不易挪动,沐府地窖藏有冰块,沐春在沐府凉快的很,又有沐晟和沐昂两个兄弟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