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猜,肯定是郑和太监说了船票的事情。
不过,阿雷船票在手,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用再瞒着姐姐她的打算了,“嗯,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们是皇族子弟,以后的路怎么走,早就规划好了,我们一起走过十几年,选秀就是分叉口,从此陌路。”
胡善围问:“你到底……喜欢谁?皇太孙还是汉王世子?”
阿雷做出决定,胡善围想知道女儿的心意。
阿雷一定对某个人动了心,否则她根本无需离开京城,跟着郑和下西洋,等着一切归于平静。
郑和下西洋往返一般在两三年左右,等阿雷返航回来,或许正好赶上大明迁都北京,到时候胡善围正式退休,全家搬回云南。
等到那个时候,朱瞻基和朱瞻壑都当父亲了。青梅竹马什么的,都是回忆。
阿雷笑的勉强,“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是大人了,我都……不要。”
不要,不等于不喜欢。
阿雷不想说出口,她并非被宠坏的任性小姐,一切都以自我为忠心。阿雷晓得母亲心疼她舍弃尚且懵懂的爱情,除了追求自由,她体谅胡善围,不想让母亲为难。
没有,便不痛,便让母亲少一点心疼和负罪感。
在胡善围看来,朱家兄弟都是优秀的男人,配得上阿雷,但是身处利益风头浪尖的男人绝对不是良配。
胡善围是三朝尚宫,见过太多宫廷悲剧结尾的婚姻。
有夫妻一起白手起家,创立基业,比如高祖皇帝和孝慈马皇后。但是孝慈皇后最后只是把皇后当成工作。
有一见钟情,从一而终,恩爱少年夫妻,比如建文帝和小马皇后。但是这对夫妻在成为帝后之后渐渐离心,誓言不在。
有少年结发,夫妻同心,一起造反夺位,男出征,女守城,配合默契,恩爱一生,比如仁孝皇后和永乐帝。但是仁孝皇后中年就因伤病去世,永乐帝余生都在缅怀心中的白月光,孤独寂寞。
更别提安王和安王妃,代王和代王妃夫妻反目成仇的怨偶了,他们也是曾经相爱相守的少年夫妻啊。
阿雷能够自我了断懵懂爱情最好,她才十六岁,她会在人生路上遇到适合的人,为了爱情而结婚。
对于爱情,胡善围没有女人或者男人必须从一而终的观念,从王宁到沐春,她都深爱过,都拼尽全力去爱,都无怨无悔。
知女莫如母,胡善围晓得阿雷的顾虑,“说出来吧,或许你能舒服点。喜欢一个人不丢人。何况,你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人。”
阿雷抓住了胡善围话里的漏洞,“什么‘也遇到’?姐姐以前喜欢过别人?”
这个……胡善围嗫喏片刻,默默点头。要为女儿做表率嘛,不要困于一段感情,要懂得走出来。
阿雷双眼发光,如夜间的猫,“是谁?姐夫知道么?”
真是说来话长,胡善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雷那肯放过,提出个颇有诱惑力的条件,“姐姐说,我就说。姐姐不肯开口,我就什么不说。”
以人换人,也算公平。
胡善围问:“京城著名的青年才子王贞亮你听过吗?”
阿雷点头,“怀庆公主之子,时常在宫廷宴会吟诗作赋,皇上很喜欢这个外甥。”
阿雷脸色猛地一变,“姐姐你……你们年纪相差有十五岁吧。”
胡善围猛地戳了阿雷的脑门,“瞎想什么呢,不是他,是他的父亲,驸马王宁,王宁曾经是我的未婚夫,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定过亲事,如果他没有参加第二次北伐,我们早就成婚了。”
阿雷:……
太过震撼了,阿雷就像傻了似的,一路不言不语,在脑子里疯狂脑补胡善围、王宁、怀庆公主和沐春四人的狗血曲折往事。
胡善围晃了晃呆若木鸡的女儿,“喂,轮到你了。你到底喜欢谁?”
胡善围为了安慰女儿,不惜豁出去老脸,自爆情史。
阿雷原本挺忧伤的,懵懂爱情刚刚萌芽就要凋零,但在胡善围复杂的情史面前,简直高山仰止,阿雷觉得自己的烦恼简直小若蝼蚁。
姐姐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来的啊!
阿雷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了,直言说道:“是小鸡哥。我们一起长大,从记事起,我身边就有他陪伴了。起初,我也不晓得对他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慕,三者混杂在一起,连我分不清到底那种更多一些。但是昨天听到姐姐说选秀,他要娶妻生子了,我就……”
阿雷低着头,“我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嫉妒他未来的妻子。如果只是把他当做亲人和朋友,第一反应应该是祝福他才对。”
“回家路上,我回想从前,从昆明跟着姐姐来京城,第二天要进宫面圣,我恰好换牙齿,掉了一颗牙,很是懊恼,因为我晓得进宫会和小鸡哥久别重逢,我希望美美的,豁牙说话漏风多难看啊。如果是见朱瞻壑,我才不会介意自己掉了一颗牙齿呢。”
从昨晚开始,阿雷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所以,才会想要借着郑和太监的船队逃离,离开这里。
两年之后,航海归来,成亲的小鸡哥估摸都有了孩子小小鸡,那些不曾启齿的懵懂爱情自然无疾而终,这是最好的方法。
幸好,我还有本事为自己挣一张船票。
胡善围抱着女儿,给她安慰,心想我们母女初恋都夭折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心难安,绕烦乱,身在红尘俗世,有几人能不纠缠?
若要断绝不该有的痴恋,就要舍离断。
“姐姐,我没事。”阿雷挣脱了胡善围的怀抱,“我都饿了,姐夫还在等我们会起用晚饭。”
阿雷醉翁之意不在酒,饭后在庭院碧纱橱里纳凉吃西瓜的时候,阿雷问沐春,“姐夫,姐姐真的和驸马王宁定过亲事?”
胡善围埋头吃瓜,她正酝酿如何和沐春谈阿雷要远航的事情,没想到女儿先把她出卖了!
这丫头!亏得我刚才还同情她!
王宁已走了十多年,沐春醋意尚存,“你听谁说的?”
阿雷指着胡善围,“姐姐。”
沐春难以置信的看向妻子。
胡善围则指着阿雷,“她喜欢皇太孙,她今年还要跟随郑和太监的船队下西洋了!”
母女两个互相揭发,互相爆出对方的猛料,真是八卦之下无母女,互相插刀。
“你——你们!”
沐春看看阿雷,又看看胡善围,这两个磨人的大小妖精,简直不晓得先训谁好。
偏偏两个他都爱之入骨,舍不得打骂。
沐春气得团团转,“啊!我以前号称混世魔王都没有你们两个能闹腾!你你你——”
沐春的手指在胡善围和阿雷之间流转,举棋不定先说谁。
胡善围坦白从宽,“我现在只喜欢你、只爱你一个。”
阿雷听了,快要酸倒牙齿,好像刚才吃到肚子里的不是西瓜,而是一碗醋。
姜还是老的辣,胡善围的话酸归酸,管用就行。
沐春听了,眉开眼笑,不再和妻子翻旧账,手指头在阿雷头上定住,“轮到你了,皇太孙和下西洋是怎么回事?”
阿雷是豁达的性子,如实招来,“……就是这样了,我去避避风头就回来。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我要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
沐春果然舍不得女儿,“何必下西洋,你去昆明老宅不就行了。”
阿雷摇着沐春的胳膊撒娇,“姐夫,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在郑和太监的大海船上,安全着呢。我此去西洋,给姐夫弄一头麒麟玩啊。”
沐春是把女儿当爹一样养大,他作为“孝子”,首先想到的是满足女儿爹的需求。
可是想到女儿要出海两年,他实在舍不得。
胡善围说道:“让她走吧,你试着站着她的角度想一想,倘若当年你看着我嫁给王宁,破镜重圆,你是不是会很难受,想要离开这里——”
“你想的美!”沐春打断道:“我才不会离开,你就是上了花桥,我也要抢亲,把你从花轿里抢到手。”
阿雷瞪大眼睛: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姐夫!
“你莫要教坏孩子。”胡善围把一片西瓜递给已经吃瓜吃到要爆炸的阿雷,“你姐夫年轻时混账的样子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要理他。”
沐春今晚被气到放飞自我了,“哼,我若不混账些,怎么娶到你,怎么生的阿雷。”
胡善围捂着阿雷的耳朵,担心女儿被拐带坏了,对沐春吼道:“闭嘴!你适可而止吧!”
怎么生的阿雷你心里没x数吗,因为羊肠子和鱼鳔都不管用啊。
被捂住耳朵的阿雷只听到嗡嗡声,心想今晚不是谈我下西洋的事情吗,怎么你们两个吵起来了……
第268章 确认她的眼神
夏夜纱帐吃瓜家庭会议严重跑题,从女儿初恋夭折要不要出海疗伤到塑料夫妻互相揭短翻旧账互相爆对方黑历史。
幸好胡善围及时捂住了阿雷的耳朵,不然要她知道自己的出生其实是一次偶然的避孕失败、黑心商贩售卖的鱼鳔和羊肠出现质量问题的缘故,估摸会伤害她刚刚成熟的心灵。
夫妻吵架,胡善围愤然离席,“今晚你别回房睡了,就睡在碧纱橱,我看这里挺凉快的,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阿雷连忙追过去,“姐姐,你别走啊,你还没有说服姐夫点头呢。”
胡善围啪的一声关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居然甩手不管了。
阿雷拍门,“姐姐,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胡善围开门。
阿雷大喜。
胡善围把枕头和被子放在阿雷手里,“这是你姐夫的铺盖,给他送过去。”
阿雷只得抱着被褥回到纱帐,沐春驾轻就熟的铺上被子,朝她招手,“丫头过来,给我说清楚,朱瞻基对你使了什么手段,让你你鬼迷心窍,居然喜欢一根瘦面条。”
阿雷从来就不怕父亲这个纸老虎,转换话题,反问道:“我还好奇呢,姐夫年轻是那么混账,姐姐那么讲究的人,怎么会喜欢姐夫的?姐夫靠什么打败了驸马王宁,娶到姐姐的?”
沐春颇有得意之色,“当然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阿雷笑道:“别吹了,我不信,说实话。”
沐春实话实说:“厚颜无耻。”
当然是靠着孜孜不倦、的吸引(勾引)了,不择手段,让胡善围那颗对爱情死心的心死灰复燃。
阿雷以毒攻毒,说道:“连姐姐都会喜欢上当时认为是混账的姐夫,我喜欢朱瞻基有什么不可能?朱瞻基是人人都夸赞的‘好圣孙’啊。”
沐春语塞:好像很有道理啊!但好像那里不对!
阿雷说道:“就这么定了,我下西洋,两年后回来,朱瞻基要是快的话,孩子都有两个,到时候我自然不喜欢他了。我去睡了。”
阿雷一阵风似的回房,留下沐春一个人露宿庭院,由于今晚母女互相爆料事件太过震惊,他的脑子消化不良,撑着了,久久不能入睡,贴烧饼似的两边乱翻,竹制的凉塌吱吱响,像是招了一窝老鼠,直到黎明时才入睡。
次日,胡善围和阿雷一早要进宫,昨晚半失眠的沐春还在庭院纱帐里呼呼大睡,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家人用早饭。
清晨雾重,纵是夏天也有些冷了,沐春身上被一张薄毯包裹的严严实实,蜷缩在凉塌上,像一只即将破茧成蝶的蚕宝宝。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胡善围一下子忘记了昨晚翻出沐春罄竹难书的黑历史,心中只有疼惜,抱了一床被子,轻轻给他盖上,掖好被角才出门。
阿雷看着父母恩爱,很是羡慕,他们是相伴一生的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并不算圆满的隐婚。
能够隐婚,已是他们的极限。可见人生路上,并没有什么完美和圆满,都有缺憾无奈。
我未遂的初恋并不算什么的。
阿雷自我安慰。
阿雷跟着胡善围登上马车,自从得知姐姐和驸马王宁有过婚约后,阿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爱情、婚姻和事业都那么成功的?”
胡善围一怔,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一直都成功,我在女儿、爱人、妻子、母亲、尚宫这五个角色之中经常做出各种艰难的取舍,到现在也是,没有人能够做好每一个角色,都有缺憾。你五个月大时,我本来已经和你姐夫归隐山林,可是因——”
因范尚宫惨死,沉尸长江,我不得不强行断奶,离开还在襁褓中的你,重新出山,寻找真凶,为范尚宫报仇。
这事不能告诉阿雷,胡善围敷衍道:“因一件必须要做、也只有我能够做到之事,把你留在云南,只身来到京城,重新进宫当尚宫。代价是我五年后归来,把睡在床上的朱瞻基当成是你,而你晒成了一颗卤蛋,对我笑问客从何处来。”
胡善围一叹,“没有人能够做好所有,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兼顾所有角色,时间精力能力都有限,我们要做的是与自己和缺憾和解。如果这五个角色满分是十分,那么……”
胡善围伸出七个手指头,“每个角色做到七分就很不容易了,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需苛责自己,除了每个角色做到七分,你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享受人生。”
胡善围拍拍若有所思阿雷的手,”对于你,我是个七分的母亲。你对我,也只需做到七分的女儿即可,无需做到十全十美的孝女。当一个完美的人你累,对方其实更累。你无须事事都要顾及我,我也一样,我们互相放过,互相宽容,有自己的人生,都是独立的人,这样彼此都舒服,明白了没?”
这是胡善围大半生的心得,阿雷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点头道:“好像明白了。”
胡善围捏着阿雷的脸,“不明白也不要紧,人生路很长,你慢慢体会。你只需记着,无论何种关系,母女、父女、夫妻、朋友等等,首先你得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女儿、妻子、母亲、朋友,永远不要‘忘我’,‘忘我’就是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