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棠虽是极力压制,可一双杏眸里都是笑意:“你与以前也一点都不一样了,以前你也不是这样的,这……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入宫,所以根本没有朝那边想。”
颜薇叹息了一声:“是啊,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得长成个假小子呢。”
段棠想大笑,可是忍住了,片刻后道:“阿姐也没长成劫富济贫的大侠啊!”
颜薇掩唇轻笑,微微侧目,却遇上秦禹转过来的目光,当下敛了敛笑意,却视而不见,转开了脸,好半晌才道:“如今,大家都还好吗?”
段棠道:“好啊!你知道吗!清泉书生就是阿桢呀!你看过他的话本没有?”
颜薇眼中闪过讶然:“书我是看过了,我本还以为是个落拓的书生写得……那话本写得很不错,怪不得我觉得里面有好多熟悉的段落,是不是有我当年给你们说得故事。”
段棠点头连连:“他二姐嫁给了林贤之,就是皇后宫中的大总管,过得也不错。段风这段时日该是跟着静王在做事,不过还没有成亲……顾纪安和我的亲事解除了,更前面的事。我都写信给你说了,不过是后来阿姐不再回信,我便没有再写了。”
颜薇眼神微动,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太过喜形于色,只有听到段风尚未成亲时,手指还是微动了动。颜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后来又搬了几次家,有了变故,便也不好再给你们写信。”
段棠虽好奇颜薇为何会改头换面入得宫,可是现在绝非问这些的好时候,且如今离那时已经十多年了,若非是段棠历来就有记忆,不见得就能将人记那么清楚。一别经年,如今的人从样貌到气质,与当年一点都不一样,只有细看时,还能看出那眉眼有些熟悉。
段棠依稀还记得颜薇是在自己六岁那一年搬来的,当时颜薇也不过才十来岁的年纪,她独自带着两个仆人一个婆子,租住在段棠家的宅子里。那宅子就在段家的隔壁,这本是段靖南买下来打算将院子打通重新翻盖房子用的。
不过,那两年段靖南的钱还不够凑手,人也特别忙,段风、段棠的年纪都还特别小,他还要照顾孩子。买了那宅院一年都没有动工,后来不知怎么就把它租了出去。安薇便是在那个时候住进段家隔壁的,她性格风风火火的,整日穿着短打,只有读书时才穿长袍,可从来不曾穿过裙装。
颜薇与段风年纪相当,两个熟了以后,很是投契,自来勾肩搭背在一起。可她更喜欢段棠,没事就领着她四处玩耍。段棠小小年纪学会逃课,安薇功不可没。因两个院子就隔着一堵墙,段靖南买下宅院的时候就开了一个门,可是安薇租住后,段靖南才将那道门锁上。
后来,安薇与段风、段棠常常在一起,段靖南见隔壁家也就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虽有两个仆人,一个老妈子,可看着也是孤单可怜的慌。安薇又有段家兄妹投契的很,段靖南也就不再防备,从此后,便没有再锁过那个门。
段棠家的那条胡同住得都是殷实之家,家中的孩子大多都被送进书院读书的。安薇入乡随俗,也被仆人送进了书院里。那时段棠也是才入书院没多久,安薇便坐在她后面。在一屋子豆丁里,安薇的身高尤是显眼。
安薇虽是上的蒙班,可还是有些底子的,那些字她大多都认识。大概两三个月后,她便跳级去了段风那个班里。不过,她与别人不同,她从开始读书便每日只上早晨的课,下午是不去上课的,雷打不动的要在家中习武。
安薇虽只带了两个仆人,但是相处的久了,便知道其中一个仆人虽然身有残疾,可确实个高手。安薇的武艺,便是他来教授的。
有了前几个月的相处,两家非常熟稔了。安薇的女儿身也就瞒不住了,安薇也早早的就知道段棠是个姑娘。那时候,安薇带着她扎马步,投壶,射箭。再后来,两个人便滚到一个被窝里去。那时候,段棠以为安薇父母早亡,她带着家财与仆人,为了安全才扮作男孩。
次年租约到期后,安薇又续租了一年,段靖南本是不要她的租金了,可是她却是非要给的,段靖南这才不得不手下。可是就在半年后,租约还没有到期时,安薇便带着仆人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莫说段棠、段风,便是段靖南也不知道她们要离开的事。
三个月后,段棠收到了安薇的来信,很是兴奋,立即给安薇回了信,问她为何突然离开。可那时安薇并不在安延府,甚至不在江南,而是在江西,大约这般过了两三年,她才又回了江南,但是信的地址也说不定,今日是这里,明日在那里。不过两个人每月或是两个月便是一封信,当年段风也会写,并乐此不疲,但是都夹在段棠的信封里,可惜安薇没有给过她回信就是了,
这般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联系,一直到了段棠十三岁。那年后,段棠又写了几封信再也没有收到回信,还难过了很久。安薇每次消失都是悄无声息,上次离开是如此,这次没有了音讯也是如此。那时,段棠以为安薇该是嫁人了,两个人以后只怕再难遇见了,没曾想竟是在这里又遇见了。
转眼便十几年过去了,虽有书信常通,两个人的长相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是安薇,当年她说官话都有股闽南的味道,可如今她虽还是不曾学会说安延府的话,可官话最是正统,再也不见闽南音了。两个人虽是见面也不再相识了,可儿时的那种亲切的感觉竟是还在。
此时,宴会已是过半了,颜薇历来不吃自己宫外的东西,段棠在正和宫吃饱过来的,桌上的东西都是冷的,也无甚特别,两个就都没动。因这是皇家的家宴,皇上几乎不曾中途退场,他性格又宽厚,下面的人年年如此,便也不拘谨。
酒过三巡,下面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有歌有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相熟的人也坐在一起说话。太子那里迎来送往的都是过来搭话的臣子很是热闹,郑王那处桌子却稍嫌冷清,他倒也不生气,一个人自斟自饮,颇是悠哉。让人没想到的是静王这边也有许多宗亲在围着说话。秦肃与宗亲说话时,虽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人看起来不如平日里那么冷清。
秦禹与周皇后高高坐在上首,两个人不知私下说了什么,这会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颜薇拉着段棠的手,两个人朝殿外走去,也没甚人注意到。
夜晚的温度要比白日还低一些。颜薇与段棠都裹上了厚厚的披风,一起来到仁和殿西南侧的隔间里。这里虽也是专供贵人们更衣后休歇换衣,但因是最偏僻的一处,平日里并无人前来,幽静也安全,外面守着人,说话最是方便。
第141章
张合将一个盒子捧了过来,放在了桌上。颜薇将东西朝前推了推,笑道:“这个你拿回去看,有不懂的再来问我,等会我让王顺给你个腰牌,若是有事你可以随时入宫找我。”段棠有心打开看看,可是发现上了锁。颜薇笑道:“都说了,等回去了,找没人的时候再慢慢看。”
段棠的羞涩之心复苏,难免有些脸红,颜薇虽是没有明说,但是想也知道她拿得是什么东西。刘徽来之前因得了秦肃的吩咐,在宫中要对段棠片刻不离,这会人也在。
刘徽上前一步,笑道:“不然,奴婢给姑娘先收着。”
段棠将盒子递给了刘徽。颜薇对张合、刘徽道:“你们去外面守着,站远些,本宫有私话要与姑娘讲。”
门被合上了,颜薇才看向段棠:“阿甜,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段棠斟酌了片刻,小声道:“那秦肃的母亲是……”
颜薇轻声道:“安皇后是我嫡亲的姑母。”
如今再见改头换面的安薇,她的姓氏本就说明了问题。段棠也终于明白,当初为何安薇为何独身一人带着仆人,又为何行踪不定,在哪里都不长久了。在安皇后未死之前,东南安氏一家掌握东南三十万水军,可一夜之间被海匪灭门,连嗷嗷待哺的幼儿都不曾放过,安薇是安家的漏网之鱼。
前身时,五六岁的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段棠依稀记得那时家中隔壁也搬来过人,可前身时那时是真正的五六岁,也没有去学堂,完全不记得搬来的是什么人。但是,前身时,段风曾与一个人通信十多年之久,这件事段棠是知道的。
前身时,宫中也是有个宠妃的,入宫两年多的时候,便死于难产。段棠能记得那么清楚,也是因为那段时日,皇上因此非常伤心,罢朝四十多天,顾纪安闲赋在家中。后来,秦肃得了天下,罗织了十多个罪名,将周皇后贬为庶人,命人驱赶她沿街乞讨,给皇上秦禹追封了一个新皇后,似乎也姓安。但是,今生的事改变太多了。
安薇笑着拍了拍段棠的手:“怎么,吓到了?我记得阿甜可没有这么胆小。”
段棠抿了抿唇,轻声道:“不是吓到……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很不容易吧?在石江城有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到这里来?先不说,是不是能报仇,便是报了仇又能如何?何况,有秦肃在,你为何不去找他?”
安薇沉默了片刻,极轻声道:“阿肃的日子哪有那般的好过,我若来投奔他,怕是只会连累他!太后那老虔婆,人老成精又心狠手辣,可不像秦禹这般好糊弄。若我来找阿肃,不出几日她便会知道。”
“那周皇后又蠢又坏,做事顾头不顾尾,多少次明着苛责阿肃。郑王更是骨头都烂透了,歹毒的很,日日以欺负阿肃为乐。便是自己的兄长做了太子,还日日想着怎么让阿肃去死!那太子再会伪装,可终究是他抢了阿肃的位置!”
段棠虽知道秦肃的童年不甚好过,但是也不曾喜想过,如今听到这些,心里也很是不好受。段棠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好在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静王如今人在宫外,过得还算舒心。”
“当初太后与我安家说好了,秦禹百年后便将皇位还给阿肃,我祖父与父亲才同意秦禹登基!可是,不过一年的光景,他们便迫不及待诛杀我安氏满门,逼死了姑母,便改立秦英为太子!莫说我一家上百口人命还横在其中,便是我没死,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可惜,那老妇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入宫!”安薇接过段棠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握住段棠的手轻声道,“好在阿肃也长大了,什么苦楚也到头了,等以后成了亲,你们两个就好好的过日子,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候若是可以,过继一个给安家,以后每逢清明,我安家也能有扫墓的人……”
段棠抿唇道:“安家还有你,你还好好的,为何要说这些话。若你在宫中实在不开心,便与阿肃说,他会想办法的。老皇帝人都那么大了,便是生了孩子,在这宫中……”
安薇攥住段棠的摇了摇头:“我是不成了,便是离了他,也有不了孩子了……何况,我也没打算离开,他的孩子不要也罢,这不见得是坏事。”
段棠与安薇通信多年,是明白安薇的,这些年来安薇也常常迷茫,常会问段棠许多乱七八糟,似是而非的问题。
段棠十三岁定亲那年,是与安薇通信最后一年,也是最频繁的一年。安薇得知段棠定亲后,曾和段棠说过婚姻与感情的问题,她说自己很迷茫,不知该如何抉择。当初段棠以为安薇自卑自己是个孤女,还鼓励她大胆放肆的追求自己所喜所爱。女追难隔层纱,只要肯捅破这层纱,所有的事都迎刃而解。
安薇若非是个大胆奔放的性子,段棠可不敢说这些羞耻感爆棚的话,可现在回头想,也许后来颜薇一直打着进宫复仇的主意,那时才会问那些感情与婚姻上的问题,也许她曾有别的选择,所以踟蹰不前。段棠误会了这其中的意思,反而鼓励她勇往直前。
安薇选择好了,便不再与段棠通信,这般便是东窗事发,什么东西也查不到段家来。段棠想通了这些,更是难受,搂住了安薇的肩膀:“我们出宫去吧,以前我什么都不懂,都是胡说的,人这一生是要朝前走的,那些仇恨,那些怨念,都会随着岁月消散的。若你的父母都还在,他们绝不想看见你为了复仇搭进去一生。”
安薇拍了拍段棠的手笑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惜我那时凭着一腔孤勇,认为自己所向匹敌,不肯听人劝阻,自己私下里行事。最后,我与老皇帝真的春风一度后,我那老仆还带着已有了新身份的儿子巴巴的来帮我脱身,可惜……开弓哪有回头箭,选择了,便不能后退了。”
当初安薇家的那对下仆,年长的武艺很好,年少的比安薇大上几岁,可安薇从未将那年少的当做仆役,当初还将他送去学堂读书了。那时那个少年年纪不大,可却是一身好武艺。
段棠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有些苍白。莫说她根本没有能力将安薇带离皇上身侧,便是秦肃只怕现在也没有能力。虽今日只是一个照面,但是皇上盛宠贵妃绝又没有半分的虚假。
虽是不知道安薇为何没有保住自己的孩子,想来不光是皇上对她的保护不够,也有她根本不想给皇上生孩子的意思。虽然当初屠杀安氏一门,不见得就是秦禹的主意,毕竟现在这个皇上在太后死后,才开始打理朝政。
太后是个权利心很大的老太太,她活着的时候,莫说将政事都揽了去,便是太子的教育也不肯让别人插手。来之前,徐年曾将宫中的行事与众人都说了一个来回。徐年曾言,太后活着的时候,秦英对太后言听计从,甚至不敢与皇上表现的太过亲近,生怕让太后忌讳。这也是为何,太后愿意改立秦英为太子的缘故。
安薇扶了扶段棠的发饰:“这个步摇还挺好看,阿肃送你的吧?”
段棠知道安薇有意岔开话题,也跟着笑了笑:“那自然是,我……我与家人离开石江城那么多年,漂泊在外的,哪有钱买这般贵重的首饰。”
安薇按了按眼角,片刻后才道:“段叔做的事,我也知道,都过去了,人无大碍就没有什么。你们一家人也不要再有什么负担,将来只要你好好的跟阿肃过日子,就什么都有了。”
如今安家的血脉,只剩下安薇以及秦肃,安薇将秦肃看得有多重,从方才的交谈也能看出来。段靖南虽是无意,可也是伤害过秦肃。安薇能说出这般宽慰的话,已是非常难得了。
安薇道:“你作甚一脸感动的看着我?你可别多想了,我也不是不计较,不过是你三番两次的救过阿肃,若非是你,只怕我现在也见不到人了。”
段棠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安薇勾唇一笑,正欲说话,外面便传来很大的响声。两个人同时朝门口看去,安薇坐皱眉道:“张合,出了什么事?”
段棠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答,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正欲开门,可是门却从外面骤然被撞开了,一股酒味扑面而来,一个人突兀的撞进了段棠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