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眼前的人拿定主意,奥古斯特只好说:“东方的作风可真神奇,不仅在船上漂流晚餐,连道歉都要避开别人。”
事关班纳特,面前的人果然没有了那份镇定,“您是怎么知道的?”
奥古斯特幸灾乐祸道:“你们在英国时关系明明好成那样,现在却连面都不见,又都是话题人物,他们当然会好奇你们为什么不和。那些人不仅来问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会反过来向我求证听闻,我最近可知道太多了。”
“来这边做客的伦敦人和罗马人,回来过社交季的巴黎人,也都很乐意帮你们好好‘宣传’一下过去的事情。最近还有人开赌局竞猜,你们会什么时候和好。您能透露一下,您打算什么时候爬窗子吗?”
当初他隔着院墙和吉蒂聊天,班纳特还拿枪威胁他,现在终于轮到他被人扒窗台了。
爱德蒙忍不住问:“现在赔率最高是多久?”
“一周,他们说你们忍不了那么长时间,更长的就都在赌你们会绝交了。”
想到“绝交”背后代表的意义,爱德蒙站起身。
“那就一周后。”
“在这之前,我需要做一些准备。我也看出来,您得到答案就花光了耐心。省去那些客套,让贝尔图乔带您去见班纳特小姐吧。”
自己体会过不能见面的心情后,他突然不那么想为难巴黎人了。
奥古斯特抬头,不禁问:“您要出门了?”
“是的,我约了布尔蒙元帅。”
布尔蒙元帅的心腹,就是他另一位仇人弗尔南。
当初扮作威尔莫勋爵时,爱德蒙在射击俱乐部结识了许多红制服,从参加当年战役的英国军官那里了解到,布尔蒙元帅作为拿破仑的手下,却里通英国,半夜出营投奔。
当晚恰好是弗尔南值班,他没有检举元帅,而是随着他投靠英国,出卖了法军。
对波旁王朝来说,这样的行为反而是有功的,元帅很得路易十八信任,弗尔南娶了梅塞苔丝后,改名换姓继续为这位将军卖命,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只要搭上布尔蒙元帅这条线,弗尔南这边复仇会轻松很多。
所以爱德蒙故作神秘,引起警务局的注意,“基督山伯爵”厌烦交际和麻烦,为了不被那些调查打搅,顺理成章就要在布尔蒙元帅那里“捐”一笔费用。
在凭单上,爱德蒙签了唐格拉尔银行的抬头。
之后,元帅的管家以意外的热情接待了他,并为他介绍了早就等在一边的警务大臣。
警务大臣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大抵概括为先前都是一场误会,有了英国领事这层关系在,为免影响国际关系,警务局自然不会再调查他。
“我能理解的,先生。”
伯爵说,“毕竟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还有一大笔现金,很容易被人怀疑来历。”
“我去过太多国家,交这种保证金再熟悉不过了,只不过交给的人不一样罢了。而您愿意让我以凭单支付,反而方便了我呢,毕竟我手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现金了,而那些强盗都只要金币。”
因为这样富有技巧的讽刺,警务大臣脸上一红,道:“请您原谅,阁下。我们最近正在缉拿那位杜朗,我们得到消息,他最近流窜到了巴黎,所以上头的人都很紧张。”
伯爵露出极淡的微笑:“杜朗是个很常见的姓。”
“但是马赛只有一个杜朗。他几乎是那里的王,本来四年前,他还忙着在地中海和罗马的万帕较量,没想到他们在西西里岛握手言和了。多可笑啊,两个强盗,居然像是国家一样划定了界限互不相犯。”
“万帕。”伯爵若有所思说,“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就曾经在罗马被他打劫过。说不定他们在西西里岛交换了消息,他告诉杜朗,我是一头很好宰的肥羊,所以杜朗才跟来巴黎呢。我还是很期待和他见面的。”
警务大臣忍不住笑了。
“这点您可以放心,您对警务队资助的善举绝不是白费。我们已经在巴黎布下了天罗地网,一个红头发都逃不过去,只要抓到他,我可以让您亲眼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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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进饭厅,克莉丝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
拿侬正同欧也妮高兴说:“现在可是冬天,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玫瑰,还都是不同的品种,克里斯少爷太花心思了。”
葛朗台夫人含笑抬眼,瞥了一眼站在扶手边,低头装作不经意整理袖口的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是克里斯送的?”
拿侬兴致勃勃道:“我问了门卫,送来的人说是让班纳特先生收。这么多天了,都没有一张卡片便签,如果是其他人要讨好您,哪会费这么大功夫,最后连名字都不留下呢。”
欧也妮故意感慨:“年轻人恋爱起来就是浪漫,不仅每天早上送花,晚上还要雇人拉曲子说晚安。”
拿侬惊讶问:“原来租下隔壁的音乐家也是克里斯少爷安排的吗?”
“可惜我不懂音乐,偏偏我问他那些曲子的意思,克里斯还不愿意解释给我听。”
“克里斯少爷或许是在害羞吧。”
拿侬全然不知其中内幕,却因为常和夫人联合起来骗索漠的势利眼,接她的话已经成为习惯,主仆俩一应一合,歪打正着配合得天衣无缝。
克莉丝将领巾拉松了一些,清嗓子提醒,在一边不自在落座。
等拿侬去替她拿黄油的空档,克莉丝才低声说:“明明是你劝我任性一点,现在又调侃我。”
“我可没让你躲着他。你觉得生气,那就让他知道,最好让他感觉到你的在乎,不论怎么对待他都好,就是不要逃避见面。”
欧也妮认真看她:“两个人有来有往才能解决问题,如果一直是一个人努力,谁都会累的。”
克莉丝知道这和她自己的经历有关,没有急着反驳,过一会才点头。
“其实见面还好。我担心,如果不收敛一些独占欲,我会做得太过分。”
欧也妮失笑:“你能对他做什么?”
克莉丝张口欲言,想到什么,涨红脸闭了嘴。
用过早饭,年轻的领事搭车去使馆。
她的办公室有两个一级秘书和一位参赞,需要亲手做的事务不多,把事情交代下去就行。只是因为刚赴任,而且以前做的是事务官,很多事情要从头学起。
所有手下比她年长,目前大家还处在互相试探阶段,而且都是做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所以面上相处还是很和谐的。
和英国大使谈过,又在领事馆拿了几份文件,克莉丝才执行日程上的拜访计划。
“很高兴能在巴黎再见,阁下。”
圣·梅朗侯爵看着年轻的领事,伸出手回握,一边的夫人则冷淡颔首。
知道妻子心高气傲,囿于爵位待人,对英国乡绅勉强能正眼相看,梅朗侯爵只好冲对方笑了笑,主动与好相处的年轻人攀谈起来。
四年前他就见过克里斯班纳特,那时候班纳特还只是马赛市长家的住客。
现在,他已经是一名领事,师从那位鼎鼎有名的外交大臣,未来注定也要从事外交职务。
虽然失去美洲殖民地,英国在欧洲依旧是最重要的存在,许多选择会有决定性的意义,外交大臣的态度甚至可以直接影响欧洲各国的形势。
年轻人三姐是马赛市长的外甥,四姐也将要嫁给法国的外交官,至少对他们的态度是积极的。作为保王党,波旁王朝忠诚的大臣,梅朗侯爵主动结交了这位英国青年。
被问及是否需要介绍觐见,克莉丝说:“承您厚意,几天前,我有幸召见杜伊勒里宫。国王陛下的精神不错,我们还聊了一会塞弗勒瓷器。”
塞弗勒是法国一个地名,约等于景德镇。塞弗勒瓷器是乔治四世的心头好,收藏量是全球头一名,克莉丝经宅男国王多次炫耀展示着科普,也被锻炼着粗浅入了门。
恰好相反,经历了七年战争和大革命,法国国王自己四处逃亡,他的了解也不算深入,大家半斤对八两讨论,反而聊得很开心。
一番谈话后,克莉丝对这位国王颇有好感。
路易十八比乔治四世年纪还要大,因为流亡生活,没什么国王架子,加上亲眼见过法国大革命,知道人民的力量,比很多一心想要恢复极权的保王党贵族清醒开明得多。
他上位后,宣布也要做君主立宪制,试验组建议会和内阁。
可惜王储(他弟弟阿图瓦伯爵)是个极端的顽固派,因为大革命更加憎恶自由主义,不愿受制于人,只想做专政的国王,意图让那些贵族也都恢复往日的地位。
这对兄弟政见不和,弟弟更得王党拥护,手里还有一支秘密的队伍,使用了各种手段将议会完全把控在自己手里,路易十八回天乏力,气急攻心,病倒在床。
毕竟已经是七十几岁的老人,病来如山倒,这一次气势汹汹,最近才见好转。
克莉丝回想起那天觐见,对方精神矍铄,完全不像是病重。
更像是回光返照。
结合老师的信,克莉丝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某位政治犯的运气是不是太差了点,怎么法国每次改朝或者换代都要被他碰上。
“您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葛朗台夫人计划办一次慈善晚宴,希望我能有荣幸向这个地址递送邀请函。”
听到慈善,侯爵夫人面色缓和,克制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这项事业很好,好多新贵族都遗忘抛弃了。”梅朗侯爵,“你放心寄送吧,这里是我女婿的住处,我只要在巴黎,就一定会赴约的。”
“您原来不住在巴黎吗?”
“是的,自从我唯一的孩子去世,我就将这边的房子交给女婿打理,留在马赛长住了。这次我恐怕也不会在巴黎呆很久,重新找人收拾安顿太费时费力,不如就住在他这里,还能见到我的外孙女。”
被其中缘由再次戳中伤心处,梅朗侯爵夫人在一边拿了手帕,顾不上有外人在,掩面抽噎起来:“我可怜的蕾内。还有瓦朗蒂娜,她才十五岁,就要有继母了。”
梅朗侯爵只好劝她,诸如他们至少可以亲眼看过女婿要娶的那个女人,又类似女婿的父亲中风,外孙女还小,女婿那么忙,确实应该有一位女主人来掌理家事。
等夫人被女仆搀回房间,他看向因为涉及家务的话题陷入思索的青年,安抚道:“不必担心,或者说,不必考虑怎么圆场,先生。这马上在巴黎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领事笑了笑:“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在某些方面很像我的女婿,听到不该知道的话题时,他常常露出这种表情……维尔福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将狡猾谨慎外露的青年,不同的是,他更有野心。”
“我听很多人提起过德·维尔福先生,不过您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考虑到您更熟悉他,我就当做是在夸赞我好了。”
“你可以亲自看看。可惜他今天在法院有案子,下次吧,班纳特先生,我会介绍他给你认识的。”
现在,克莉丝拿到了复仇剧院的包厢钥匙。
唐格拉尔的夫人,维尔福的岳父。
弗尔南已经改名换姓,她少几个必要的线索,所以还不能确定这个人现在的身份。
不过,爱德蒙既然在这里,还说过他的仇人都已经飞黄腾达,那么抢走他未婚妻的人肯定也在巴黎,出现在她眼前只是迟早的事。
答应不插手复仇,克莉丝当然就不会出手。
但是她要做唯一的观众。
当晚,唯一的主演像是过去一周的每一天,办完所有事务,趁着夜色走进了特别观众隔壁的别墅。
音乐演奏家没过多久也来了,他拿了桌上丰厚的佣金,隔着一扇门给古怪的雇主拉琴入眠,才顺势离开。
许久后,那扇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的人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四下里一片阒静,只有淡月和薄雪。
过去在桅杆和钩索直接能轻松穿行,已经成功探听到年轻人所住客房,攀着阳台和凸出的装饰,黑影轻巧无声贴在了隔壁别墅的客房窗台外。
屋内亮着一盏灯。
爱德蒙望着那点暖色,突然就被月光照得词穷,退却像是潮水一样湮没了他,让本来被夜色朦胧的理智有了星星点点的复苏。
他竟然慌不择路,像是年轻小伙子,跑来爬心爱姑娘的窗台。
如果她已经决定结束……不,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是不会来巴黎的。
想到这里,爱德蒙又突然有勇气了。
等他进去后,该说什么?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窗台戏倒是很多。但是说他们那种过分花哨的情话,肯定会让她更加误会。
静谧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还在思索的人下意识侧身,借着黑色衣服的便利,将自己隐匿在了护窗木板的阴翳里。
一条绳索从房顶垂坠下来,有人踩着外壁,顺着绳索灵巧向下滑了下来。
然后稳稳当当停在了窗台的另一边。
爱德蒙本来酝酿好的所有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为什么还有其他男人会爬克莉丝的窗台!?
爱德蒙看不到来人面罩下的脸,对方在昏暗里也看不出他的模样。
两个爬窗人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这样隔着黑暗面面相觑,拿不准对方是敌是友,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屋内传来清脆的声响,插销弹开,窗户被推开。
年轻人睡眠一直很浅,会被吵醒也很正常。爱德蒙想着,刚要出声安抚,看清出现在窗后的人,又一次噎住了。
为什么克莉丝的房间里会有一个男人?!
明明只听到一声声响,没想到是团伙作案,看到挂在外面的两个大男人,打开窗的男人也一愣,回过神,拿着枪,好半天决定不了该指哪一个“小偷”。
一阵风吹过,相当冷清,非常尴尬。
隔壁房间的阳台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了,云被那阵风拨开,露出冬日里分外沁人的月光。
三个男人同时侧头。
他们都想找的年轻人倚靠在栏杆边,裹成厚厚的一团绒毯,短发在风里乱翘着,抱臂俯瞰,一脸被打搅睡眠的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