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没想到他会是他们俩里面睡相更糟糕的人。
也对,当初维尔福嫁祸他,为了避免他和其他人接触,暴露真相, 所以特意提出他“极度危险,必须单独关押”, 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一间囚室,后来又转入了地牢这种阴冷极端的环境,睡着的时候肯定会下意识找热源。
想到这里突然不太忍心把人推开了。
刚想放弃挣扎,干脆陪他赖一会床,结果她认命轻叹一声后,爱德蒙反而睁开了眼睛。
“早。”
他哑声说,像是每一次守着她午睡一样,很自然捧了脸轻吻她的额头。
克莉丝回扶住他的手背,在他冲她微笑时也弯起眼睛,下意识回蹭掌心,用她原本的音色轻轻软软答道:“早。”
爱德蒙发现,清晨果然很危险。
同样的习惯动作在午后或许还有点温馨,现在他手里没有文件,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画面和气氛就怎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为了掩饰性别,克莉丝没有贴身使唤的女仆和男仆,平日都是她自己打理。在老绅士的教导下,年轻的外交官就像会精心养护的手杖,干净利落,从头发到衣角都一丝不苟,裤线永远笔挺,连皮鞋也要擦得光洁如新。
这个人这会却顶了乱翘的头发,就在他的怀里,衣裙凌乱,完全放松信赖,专注看着他。
过去也只在梦里见到过。
这副模样也只有他能看到。
想到这里不由嗓子一紧,爱德蒙反手拉开帐幔,爬起身拢了睡袍。
她还一无所觉,看上去心情很好,坐起身,目光在落到他身后的坐地钟就变了。
爱德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面的时间比她往常起床的时间要迟。
他安慰道:“不算很晚,我帮你,完全来得及。”
搬来香榭丽舍后,去上班的路就变得很短了,克莉丝并不是担心这个。
她对自己的生物钟很信任,早上会决定陪他赖床也是这个原因,本来以为时间还很充足,结果和他一起,睡眠质量确实变好,或者说太好。
事业脑突然觉得,自己离“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远了。
……果然他是潜伏着结果把自己搭上的哪国间谍吧。
克莉丝没答话,还坐在床中央,一本正经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爱德蒙把她轻松捞出来,往浴间里塞。
一时间只有洗漱声响,两个人各自不说话,浴间很大,却偏要凑在一起各忙各的。
在马赛时他们已经磨合过,现在又没了她的秘密阻拦,突然生活在一个房间里,又找回了过去的默契,爱德蒙替她放了水,打开牙粉匣子,克莉丝顺手把他的剃刀递过去。
爱德蒙比她多了扎头发和刮胡子两个步骤,他过去跑船忙生活,动作麻利很多,等换过衣服折回来看她,注重细节的“大少爷”还在擦东西。
贴身男仆又折回去,去衣帽间替她挑了一身衣服,结果回来正好撞见她绑束胸。
克莉丝磕绊说:“我以为你在用衣帽间。”
爱德蒙强作镇定,走过来飞快帮她打好绳结,顺手用衬衣掩了一片瓷色。
绑了科多佩斯和吊袜带,又穿上马甲和套裤,克莉丝再同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个俊秀青年了。
看到他拿出来的燕尾式外套,克莉丝挑眉。
“这是你的衣服吧?”
“我觉得你穿着会好看。”
她轻哼着接过套好,才对着镜子看去。
他们身高差距其实不是特别大,只是因为体型和身材,在视觉上不太一样,他的肩比她宽,穿上去很宽松,搭配里面那套意外合适。
等他拿起领巾冲她示意时,克莉丝配合微仰起脸,一边颇有远见说:“我们都穿男装,也就是说,以后我会有双倍的衣柜了。这点还是和娶一个太太比不了的。”
选衣服打领巾确实是一位“太太”会关照的事情。
只是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就愉快起来,连未来的每一个清晨都变得值得期待了。
做好一切,爱德蒙顺势垂头,吻了比自己矮一点的小“先生”。
“这句话要是被你的未婚妻听到,她会伤心的。”
他调侃道。
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搭戏,克莉丝没绷住,看着他笑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在她面前说得更直白,我说‘我对伯爵的在乎和爱意,和给你的一样,绝不厚此薄彼’。”
“你说不会厚此薄彼,可是你们才是要结婚的。也就是说,你还欠我一个妻子。”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虽然她有名分,但是只有我们俩时时呆在一起。”
“如果我想要特殊对待呢?”
克莉丝看了时间,一边往外间走,手里拉开门锁,继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下次驻外就比这次轻松了,到时候,白天我和你在外面游览风景,晚上我和她睡一个房间。这样算起来,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
说完后,因为爱德蒙的目光,她下意识回头,看到了呆在门外的五姐。
如果是简,她或许会思维跳跃到这里面有什么误会,然后自己在脑子里把这件事合理化;换成伊丽莎白,知道真相,她只会反过来打趣调侃克莉丝;玛丽是个直脾气,肯定要先认真指出这段话的道德问题,凯瑟琳对小弟无条件信任,即使听到这种“渣男宣言”,一瞬间绝对反应不过来,自己解释是玩笑就过去了。
但是在这的是莉迪亚。
她有着大姐的脑洞,却知道二姐了解的部分“真相”,和三姐一样什么都敢直白说出口,还跟四姐一样偏心自家人。
莉迪亚瞥了紧闭的卧间门,看向穿着伯爵外套的弟弟,发自内心瞪了心机的“欧洲女人”一眼。
“果然是你把克里斯带坏了。”
爱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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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朗蒂娜最终还是决定去马赛散心,在外祖父母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爷爷,您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虽然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抱了希望说,“我不太懂政治,不清楚保王党和拿破仑党有多仇视对方,我只知道,您和外公都是我的亲人。而且拿破仑已经死了呀,您现在也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诺瓦蒂埃只是眨了两下眼睛,看着关心自己的孙女,唯一能动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的笑意。
有一个声音忍不住说:“老人又算什么呢,就算是死亡也无法抹去立场的沟壑,王朝与共和国是无法共存的。”
瓦朗蒂娜惊讶看过去,就见年轻的班纳特先生站在门边,面露抱歉冲她无奈微笑,身后是一个英俊青年。
克莉丝只好介绍道:“马吕斯,这位是维尔福小姐。”
“请您原谅他的冒犯,维尔福小姐。彭眉胥先生与您的境遇相似,他有一个保王党外公,父亲却是拿破仑的兵士。您的话使他感同身受。”
瓦朗蒂娜心肠柔软,外婆嘲讽拿破仑与革命时常常捎带爷爷,体会过这种夹在中间的难受,只听这一句就谅解了青年的激动。
马吕斯并不在意英国人兜底,反而亲自解释起来:“我被外祖父养大,直到父亲死前都没见过他一眼,我是通过他的遗嘱,查证了许多资料,才知道他做过的伟大事业。”
说话时,大学生没有看美貌的小姐,而是炯炯看向瘫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过去,我以为那是野蛮人和穷叫花的血腥行径,说起共和,我脑子里只有那个断头台,说起帝国,我只会想起强盗。”
“后来,王朝复辟,父亲走了,给我留下一个永远不会兑现、他用鲜血拼下来的帝国爵位。我才掀开那些旧贵族蒙上的腐朽,看到伟人们点缀的星空。共和国时,民众拥有最高的民权,帝国时期,法兰西拥有最高的欧洲地位。”
“起初,我读了《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后来,我又读了全部《通报》。所有共和国和帝国时代的文字我都看完了……诺瓦蒂埃先生,我无数次看到您的名字。”
过去性格孤僻的青年,因为接触新鲜事物而晕头转向,敬重看着瘫坐的老人,像是望着父亲的坟冢。
老人并没有被打动,平静回视,目光锐利看向在场唯一的外国人。
无所谓耸肩,领事好脾气拿起一边的拼字板,比划着示意给马吕斯看,“字母写在不同五个方位,诺瓦蒂埃先生往一个方向看,然后对应到那个区,每个区的所有字母颜色不同,这样就能精准确定他要说的字母。等背下这个板子,熟练一点,就可以和先生无障碍交流了。”
“节省时间,自己要描述精准,给诺瓦蒂埃先生的问题最好只有是否选项,他的思维很快,只是描述起来比较麻烦。”
马吕斯接过,认真点头。
有值得信任的老仆人在一边,克莉丝和瓦朗蒂娜走出去,把房间留给两个人“交流”。
在待客室坐下后,瓦朗蒂娜动容道谢:“您为爷爷找到了这位年轻的朋友陪伴,我这次去马赛可以更放心了。您帮了我这么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了。”
——想要在维尔福眼皮子底下,让新旧波拿巴分子自由来往,“雇来陪聊天的仆从”这个借口倒是很方便。
目的并没有那么单纯,陡然接受到过于纯粹的感激,克莉丝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话题含混过去了。
马吕斯和诺瓦蒂埃聊完后,是红着眼眶出来的。
克莉丝把他送回旅馆,想起侍从官传来的消息,还是没有提醒这位热血大学生,他因为醉心派别,一直没去学校,差点被注销学籍。
既然已经有同学替他顶了这个锅,那就让年轻人他们自己解决算了。
道别时,马吕斯就看到,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眼前的绅士却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已经进入政界了所以已经心态这么成熟了吗。
热血青年对有引人赞叹民主观念的保守派下院议员肃然起敬。
“再见,班纳特先生。”
拿出怀表,时间比预计晚了一些,克莉丝让车夫往法波银行的方向开,在街角接到了她家那个假的波拿巴分子。
刚上车,拉上门,爱德蒙就道:“我把你手里的法国国债抛了。”
克莉丝眨眼。
这几个月,查理十世用一笔巨额赔款补偿那些“大革命受害者”,成功拉拢了一批旧贵族,随即架空了大半个参议院。
现在形势大好,国王得继续在他那条专制路上加速狂奔,未来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
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找旧贵族拿,这笔钱不是剥削本来就穷得过不了日子的底层,那就得拿中产阶级开刀。
克莉丝大概猜到利息会跌,但是老师的远见名头太引人注意了,如果自己出手说不定会影响其他人的选择,反而容易因小失大,投在里面的本金不多,即使打水漂也可以当做是出了一笔安心钱。
这些肯定是某个法国史不及格的人看不出来的。
“你发现什么了?”她好奇问。
爱德蒙简单说了一些经济方面的蛛丝马迹,又解释了自己怎么办到的,克莉丝没听太懂,只知道他做得极其隐晦,自己到时候少不得也要跟着一帮亏钱的人一起,假装唉声叹气。
撑头看他说完,毫无金钱观念的地主家傻儿子感慨:“看来我不只娶了个有钱的夫人,未来还能给我生钱。”
爱德蒙失笑。
马车最后停在了剧院前。
他们到的时候,埃里克正在台上表演。
是克莉丝没见过的一张脸,甚至只是客串的角色。
歌唱家见过了成名带来的麻烦,又享受过登台乐趣和全城认可后,他相当任性直接舍弃了那个女中音的身份。
“我觉得我应该沉淀一段时间,回归舞台。”
克莉丝觉得自己没办法预测艺术家的想法。
又想到爱德蒙某些时候表现出的艺术家特制,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能联手,还反过来在那天的慈善舞会给她“惊喜”了。
杜朗还住在后台那个房间,相当低调,因为恰好连通埃里克的暗道,也适合随时逃脱抓捕。
两个好朋友刚碰面就旁若无人交换起消息来。他们都做过情报生意,不少黑话已经互通,爱德蒙以基督山岛给地中海那些来往走私贩子和海盗提供庇护,勉强能听懂一些,绝大部分是杜朗暗中调查,提供特殊方法获得的情报,克莉丝拿出观察到和前外交大臣留下的路子提供大致方向。
不愧是一起查过案子,还能联手赢过万帕的。
爱德蒙面无表情想。
快要谈完时,克莉丝突然补充:“你能搞到土伦兵工厂的位置吗?”
马赛贼首被吓了一跳。
……这个英国佬又想搞什么大事情了?!
当初调查桑切兹他就发现了,班纳特做事和搜查都习惯从细小处着手,这些被串联起来后当初才让他那么震撼。
结果现在这小子把主意打到海军基地头上,这已经是细节,那最后的结果简直不敢想。
爱德蒙突然开口:“这个情报很重要吗?”
克莉丝点头。
“我认识的一个人应该知道,等我安排好后带你去见他。”
“我不知道你在巴黎还认识其他人。”
“我们甚至没见过面,只是我顺手帮过他。”
表现本事的机会被抢走,还眼见着这个人和自己朋友旁若无人聊得越来越偏。
听到他们说到戏剧了,剧院老板忍无可忍开口告状:“我的道具师旷工好多天了。”
克莉丝只当这个戏精使唤五姐习惯了,很自然道:“最近街上不太安全,我不放心莉迪亚一直往外跑。”
爱德蒙若有所思看向这位马赛同乡。
“你会因为莉迪亚小姐是最后一个姐姐,所以舍不得她嫁人吗?”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时,他这么问。
克莉丝摇头。
“不会,毕竟是她自己童年和一直的梦想。其他姐姐我会在意,是因为担心她们是不是向妈妈妥协了,害怕她们做不理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