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贝尔忍不住问。
“就当我是嫌脏不想钻地道,为了正大光明从街垒走出去吧。”
青年云淡风轻说完,注意到勒贝尔打量自己的皮鞋,又无奈补充,“顺便救了你们的性命。我这个人还是很敬重生命的。”
勒贝尔没有被糊弄住:“但是如果您没有政治立场,只是为了生命,帮了我们,也同样谋害了军队的兵士吧。”
一边的姑娘用英语不耐烦催促起来,年轻人把颊发别到耳后,好脾气冲他笑了笑。
这个笑容使得那张希腊式精致面庞骤然变得生动起来。
“好吧,敏锐的先生。”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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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巴黎都陷入了暴动。
监狱中也变得格外热闹,不断有新的人被巡逻队和警务局抓住,塞满了警署看守所,就继续填拉弗尔斯监狱。
因为新增的狱友,维尔福终于可以从炮火声外得到其他讯息了。
市政厅和卢浮宫已经被占领。
温和派领袖提出谈判。
国王和首相毫不犹豫拒绝了。
国民自卫军也参与了“反叛者”的阵营。
如果说知道那个私生子竟然那么不堪无耻,报纸一致对“首席检察官”揭穿,都只是让维尔福震惊难堪的话,走上法院,被昔日的同僚审判,看着仇恨自己的人落井下石,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续无尽噩梦。
但是现在他又看到了新的希望。
经历过朝代变更,曾经从中获益,又在政界浸淫多年,维尔福很清楚,所谓的暴乱起义,不论那些学生工人闹出多大阵仗,或许能带来一定的影响,但是军队参与,才是一场革命真正的开始。
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一个女儿,现在形势有了巨大变化,法国走到一个新的岔路口,只要应付得当,说不定就可以功过相抵。
傍晚时分,维尔福最信任的男仆装作乱窜,故意被抓住进监狱,经过几番斡旋又被释放,成功将他的亲笔信送了出去。
只要手下将信平安送到,自己就会将局势扭转。
第二天清晨,维尔福被狱警踹醒了。
他还未清醒就被拖进了审讯室。
“维尔福先生,想不到您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说话的人是平日他绝不会看一眼的代理检察官,因为语气轻蔑嘲弄,维尔福忍不住用法令回击。
“歇歇吧先生,我这里有国王陛下的口谕,要您现在服刑。”
维尔福冷冷道:“城里乱成这样,现在提出谈判也已经无可挽回,能否保住王位还是未知数,国王陛下怎么会注意到我这种以权谋私的小案子?”
“我不管你背后是谁,希望你记得我的手段,如果你质疑如此,一旦我翻身,你会和那些叛党一起服刑。”
现在城中多方角力,这个人在狱中却能洞悉形势,代理检察官脸上闪过了一阵犹疑。
维尔福趁势道:“你尽管去回那个人,说我已经死了,现在狱中人多,你将我藏起来,等我恢复势力,未来就将你调到身边做事。”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代理检察官起身,和外头的人低声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代理检察官回来了。
“先生,走吧。”
维尔福带着胜利的笑容跟着他,直到他看到目的地的房门被推开,大法官的笑容凝滞了。
曾经的法官太清楚那是什么。
被狱警推进处决室中,维尔福难以置信看向代理检察官。
“很抱歉,先生。想要您死的人实在太多,如果不是有人要求,您绝对活不到今天,同样,因为那个人松口,您绝对活不过今天了。比起您口头支票,还是赏钱来得最实际。”
代理检察官又道:“死前,您还有机会忏悔告解,我们给您请了一位遗嘱执行人。”
这一切来得太快,而那句“有人要求”又带来了太多疑问,维尔福只能在屋内机械点头。
“你准备好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维尔福瞪大眼睛,惊愕看着面前的人,失声叫道:“布沙尼神甫?!”
神甫还是那副慈蔼的模样,看着他,目光很冷。
“维尔福先生。”
维尔福出离地冷静下来。
自己认识的神甫,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还是这样的表情。
“所以,让我活到今天,却又在今天改变主意的人,是你。”
布沙尼神甫点头,“没错。”
“他们那么听你的,也就是说,是你藏在背后计划了一切,无偿替他们提供了我的把柄和证据,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将我的命留到今天。”
一直以来,维尔福唯独忌惮的是那个隐藏着的敌人。
短短几天内,这个人迅速抓住了机会,将他的所有把柄事无巨细,精准分配到可以报复自己的政敌手中。
这个人一定在自己身边预谋了许久,说不定都没有亲自出手,就在暗处看着自己一点点身败名裂,落入囚牢。
在牢中这些天,维尔福苦思冥想,却始终没能找到线索。
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为什么是今天?”
布沙尼神甫没有回答,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是自己昨天送出去的亲笔信。
维尔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扑过去,伸出手要夺回来,却被神甫轻易钳住了手,难以想象一个老人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终于挣脱后,手腕已经肉眼可见变得一片青紫。
知道自己绝对打不过对方,从来只做文书工作的法官终于意识到,神甫只是眼前人的一个伪装。
布沙尼神甫冷淡道:“我本来还在计划的,结果是你自己递出了偿还债务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当着他的面,神甫擦了一根火柴,将那封信彻底销毁了。
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那张亲笔信上,却没想到这封信成为了催命符。
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走投无路,而是终于有了希望,却眼睁睁看着那在自己眼前焚毁。
维尔福目张欲裂,嘶吼道:“你到底是谁?!”
神甫答非所问:“你看,我销毁了它。”
这句话并不能唤醒任何回忆,维尔福只是跪在那里,脸上痛苦和仇恨交织。
神甫讥讽看他,那样的表情在那张脸上说不出的违和,过了一会,他摘掉了简易的伪装,最后脱去发套,任由漆黑的长发在颊边随意披散。
维尔福呆滞道:“你是基督山伯爵。”
“不全对,再仔细想想。”
神甫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书册,递过来。
“或者,你要自己看看这个,帮忙回忆?”
这下,维尔福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那是他藏在家中机关里的册子,上面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码,里面记满了他在政治金融,还有法院职务里的仇人,也只有这些人会处心积虑对付他,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这都是这些年维尔福为了到达目的,在最高地位座下积累的战利品,大部分早就死去,只能在梦里向他无意义怒吼,剩下的则曾经煊赫,现在只能在自己手中苟延残喘。
这个人藏了这么多年,耐心收集了数据,还将手伸进了他的家中。
这个册子上到底谁会有这样的城府?!
惊恐之下,维尔福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蜷缩了,像是在苦苦思索,又像是在哀求。
“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处心积虑对付我!”
“不如你看看这个册子的第三页,你和梅朗小姐订婚的那一天。”
基督山恢复了他沉郁的嗓音,带着一种魔力,像是低语着审判的冥神。
维尔福因为这句话打了个觳觫,颤着手翻过那累累白骨,终于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他见到了一张温和开朗的圆脸。
——“你看,我销毁了它。”
然后,他把阻碍仕途的信烧毁,让一个在同一天订婚的年轻人蒙冤入狱。
维尔福惊愕道:“我这样对你,你竟然只是在我面前毁掉一封信,却不想亲手处决我的性命?”
眼前精心布置了一切的人,却根本不想要他的性命,甚至还让他活到了今天,就是为了特意跑到自己面前烧毁自己最后的希望。
这实在太过荒诞,却让维尔福一瞬间明白了人活着却没有任何希望的感觉。
这就是这个人要他体会的复仇。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伯爵用极轻的声音虔诚说完这句话,才开始阐述:
“你为了你的父亲和前程让我顶罪,我就用你罪恶多端的私生子送你入狱。”
“你让那个名字成为政治犯,那么你的名字将被刻在你最重视司法的耻辱柱上。”
“你断绝了我的后路,后半生在黑牢度过,我就一点点毁灭你的仕途,掐灭你的所有希望。”
“你既然没有亲自动手,我也不会害你性命,弄脏自己的手。”
伯爵说得很慢,维尔福却没有听,他只是木然看向那张镇静忧郁的瘦削面孔,如同被雷击中,想起威尔莫勋爵,脑中终于把所有始末贯穿起来。
他做过无数的猜想,实在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是倒在了这样一件事上,因为太过久远,仿佛他注定会有今天的下场,而从那天起,这么多年自己的积极钻营都不过是场笑话。
维尔福先是惊怖,随即疯狂笑起来。
那个笑声越来越惨然,最后发出一声大叫,再也没有了生息。
确定过气息后,伯爵笔直了起来,俯看那具尸体,仿佛教堂中静默的神像,悲悯静默。
“第一个。”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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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从处决室出来时,走廊里很安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和她在一起久了,所以感染了许多谨慎,在这种关头当然要把附近的人清空,以免暴露的风险。
只是想到心里的那个人,因为刚才的对峙,他心中翻涌叫嚣着的东西就瞬间褪去了。
爱德蒙抿了微笑。
他披好斗篷,上了马车。
这座监狱在市郊,回城的路上,有人拦住了车。
阿里向他示意路边背着一个伤员的白发老人。
爱德蒙的夜视能力向来不错,不过这样,他也没能看清那个人的脸。
他们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背着的人似乎了无生息,站着的人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
唯一站着的人却认出了他。
“伯爵阁下。”
那个人欣喜道。
是曾经在土伦兵工厂服苦役,给自己提供了线索的冉阿让。
最初不告而别,还未和克莉丝重逢的那半年里,为了证明贝尔图乔无罪,顺便搜捕卡德鲁斯时,恰好遇上这个人投案自首。
那时候冉阿让已经成功越狱好几年,也顶着一个假身份,凭借自己的好名声和人们的尊敬,甚至当上了受人爱戴的市长。
有无辜的人被当做是冉阿让抓住后,他虽然有机会彻底摆脱过去,还是义无反顾站了出来。
恰好手下在土伦调查安德烈亚,爱德蒙顺便查了这个人的资料,得知冉阿让最初在土伦监狱服苦役,是因为侄子要饿死,所以迫不得已偷了面包。
就是一条狗在路边,也有人赏一口饭吃,人会因为生存而入狱,是一个社会的失职。
他心中恻隐,又以神甫的身份去狱中和他聊了过去,被他的人格打动,得知他唯一惦记的就是一位女士的托孤,帮他再次越了狱,让冉阿让彻底“死去”,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一直以来都是两个“老先生”打交道,冉阿让只知道基督山伯爵这个朋友,会主动拜托到他头上,看来是确实走投无路了。
爱德蒙下车帮忙搬伤员,看到那个人毫无血色,几乎没了生息,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药剂,道:“这是神甫给我的伤药,三滴就够了。对了,您怎么会在这?”
冉阿让连忙道谢,看到眼前的人脸上恢复血色,放下心来,回答说:“我参加了起义。”
因为一直都叫真名,爱德蒙有些迟疑这个身份该如何称呼,对方已经答道:“我现在对外称割风。”
“割风先生,您现在要去哪?”
“我得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外祖父家。”
两个人毕竟只在“布沙尼神甫”那里见过一面,没什么话好谈,车厢内很快就安静下来。
爱德蒙看着被血迹沾染的波斯地毯,突然又想起了他洁癖的恋人。
他收敛了心思,开始看马车里的伤员。
发现这个人有些眼熟后,他忍不住问:“这位先生是不是叫马吕斯?”
“您认识他吗?”
冉阿让惊讶着肯定了他的问题。
因为他看到过她和一帮年轻学生来往。
所有克莉丝打过交道的人,他都记得。
担心这关系到她的事务,爱德蒙便问起冉阿让发生了什么,着重关心了一番城中的情况。
“其实起义已经几乎成功了,我看到市政厅的旗子都已经换了,至于这个年轻人……他一心寻死,所以才受了这样重的伤。”
将马吕斯送到后,冉阿让像是卸掉了一个担子,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转向爱德蒙,再一次郑重道谢后,继续道:“之后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我看出您心思飘远,应该是在担心那位班纳特先生吧?所以不必再送了。”
理智很清楚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各国的使馆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更别提以克莉丝的本事,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可是因为城中时不时的声响,爱德蒙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因为暴动突如其来,而城中被街垒阻隔成了无数片,说不定两天后才能交通顺畅,他更加迫切想亲眼见到她了。
结果连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看出他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