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只有一个建议——”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说到这里,伯爵轻轻笑起来,笑容不似平时见惯了的嘲讽鄙薄,巴浦斯汀无法辨别。
紧接着,伯爵拿出了他今早刚刚见过的那瓶药剂。
“我检查过那锅残余的汤,所以选择了一样的成分,恰巧四份的毒量,你慢慢喂给他,不会让他一次就死去,而是将四份的罪孽都好好体味过,你们彻底扯平,然后他会因为犯下的罪去见上帝。”
“当然,你如果觉得这不够坦荡,我也可以替你们主持决斗。选择在你。”
罪犯终于忍不住大声嚷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帮他,还插手这件事,难道我曾经得罪过你吗!”
“不,我们没有任何仇怨,我也是第一次见你。”
罪犯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惊疑不定道,“那你——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既不是审判长,更不是上帝!”
这番话对伯爵来说可能过于无趣,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仿佛眼前农夫的感激和罪犯的憎恶在他看来一般无二。
“现在将你交给这里的警署,亲眼见见‘审判长’也没什么不同,我们就改在牢里会面,如果这位悲痛的先生依旧做出一样的选择,你就能亲自替我向‘上帝’问好了。”
“你还不明白吗,真正裁定你命运的不是我。是这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你剥夺了幸福权利的可怜人啊。”
罪犯看着走近的农夫,开始徒劳挣扎,很快被按住了,又痛哭流涕着道歉忏悔,请求他宽恕自己。
农夫冷笑说:“我曾经用猎枪杀过一头疯牛,毫不犹豫,因为它撞死了一个孩子。你夺走了我的三个孩子,就因为你是人,我就要放过可怜你?”
伯爵终于危险笑了。
如同野兽终于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巴浦斯汀认出来,那些控制着罪犯的人也都是伯爵的随从,或者说,都和自己一样,是被警告过一次,所以对雇主死心塌地忠诚的人。
所以,这一年里,雇主每次突然外出,其实都是在做这种使人感觉胆寒的“义举”吗。
这个过程里,伯爵就在看那个罪犯的反应,观察,审视。
——这个人只是畏惧死亡和痛苦,并不是诚心悔过。
直到罪犯因为毒药而痉挛嘶叫时,爱德蒙才在座位上动了一下,很快又强迫自己死死看着这样的一幕。
他将要面对的三个人不知要阴险狡诈多少倍。
他们会惺惺作态,会伪装忏悔,在他们血淋淋的发家史里,哪一次不是骗过了他们侍奉的人和信赖他们的朋友?
这三个人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早就把人的心扔掉,换成了蛇蝎的毒液。
要击败这些人,他不能有任何漏洞,必须舍弃一切感情,变得比命运更加冷酷无情。
交代手下将罪犯移交给早就等在家中的警长,让巴浦斯汀送农夫离开,爱德蒙踏上马车,打开妆匣和怀表。
时间正好。
前往伦敦的汽船因为天气原因“晚点”,人们无所事事呆在甲板上,直到开船的最后一秒,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幸运儿赶上了。
“勋爵。”
侍从早已经在头等舱里等着了,见到金发英国人冷淡点头,才汇报:“您将在下周进宫觐见。”
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爱德蒙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复仇的准备,即使和克莉丝的邂逅,也都是意外之喜。
他训练自己、铺陈势力,就像是出海前准备干粮和淡水,调查仇人的过去和现在,就像是查探对手的兵力。
每一步都在帮助他不断拟定修正出新的复仇方案。
原计划里,这一年他本应该继续呆在英国,不仅可以调查仇敌之一当年向英军出卖法国的事情,在这个第一强国运作铺垫更多的势力,完全将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做好……他甚至找好了射击的老师。
可是还是出现了意外。
爱德蒙背弃了复仇和教义,不受控制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入狱前的水手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入狱后,他也只顾着与冷酷无情的命运和痛苦抗争,甚至在后来,将自己看做上帝的复仇使者后,他是有些自负的。
得到宝藏后,爱德蒙逐渐明白,他的富有足以让他跳出很多局限,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时,他完全有资本直取近道、任性而为、不受约束。
不必在乎任何人,那些人自然会追捧并为他找出无数的理由来,所以他可以轻视很多社会准则。
社会准则……
妄想一个注定得不到的人,阻拦他的又何止是信仰和社会准则呢。
在看到演讲台上耀眼过分的人时,爱德蒙突然想起了那个红发马赛贼首的话。
——这种小伙子,有大好前程,她已经跌到泥里,配不上他,自然是狠心离开了。
广场听完演说,他几乎是狼狈仓促逃离,给贝尔图乔留下一封口信,随便扔了一袋钱就坐上了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船。
离开这一年里,他转而历练自己,因为原先安排,在英国的计划也只能缓慢维持下去,所以他人在其他国家,“威尔莫勋爵”则继续在伦敦活动。
直到现在要觐见英王,不能再远程操控,爱德蒙才不得不踏上了这片土地。
爱德蒙从舷窗往外看时,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也有这么久没回国了,去和家人见面吧,塞西尔会来接我的。”
国务大臣竟然就在隔壁房间,话里的意思是,克里斯班纳特这时候就在码头。
他虽然一直在与他的“朋友”通信,信里只谈自己所在地的风景人情,对方毫不知情,以为他确实在旅行散心,所以只拿些琐事交换,他也发现,来信这一年的地址都在更南方的沿海城市和剑桥,似乎刻意回避着伦敦。
现在他知道,年轻人就像他逃不掉的宿命,也回到了伦敦。
“威尔莫勋爵”太特殊,即使上次没有被发现,他接下来的活动,也绝对会引起对方注意。
这下,即使是爱德蒙,也觉得前路微茫起来。
就像眼前这片迷雾一样。
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再加上入冬后家家烧炭取暖,十二月的伦敦几乎是整个浸在雾里。
煤炭粉尘凝结出的雾才没那么浪漫,浓度高的地方甚至带点黄色。
克莉丝拿帕子掩了鼻子,站在马车边张望,终于从一群被高斯模糊的身影里认出了费尔德侯爵。
——毕竟白色假发是真的很显眼。
“老师!”
她伸手招呼。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好经过,听到她的声音加快了脚步。
克莉丝只瞥了一眼,这种能见度也看不出什么,转向疾步走过来的老师,拿过了他手里的箱子。
老绅士自然不会来什么阔别已久的拥抱,只是认真打量了一番,微笑说:“你看起来怎么没长个子?”
克莉丝:“……”
这种关怀还不如算了。
“班妮这个身高正好,南部男孩子这样才可爱啊,”侯爵夫人在马车里笑着说,“比拿破仑高就行啦。”
和老师重逢不过一分钟,克莉丝就遭遇了夫妻双重扎心,几乎可以预见未来的男女混双虐徒日常。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要什么未来发生,就是现在。
老绅士上马车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这次任务圆满完成,自己至少七八年内不会出国公干了。
之后就伸臂静待着侯爵夫人欢呼扑了过来,好歹顾忌着还有弟子在一边,老夫少妻只是抱了一会,很快改为攥着妻子的手,一面微笑听她碎碎念规划未来。
后面就不免聊起了克莉丝。
话题从“你这么叫他,这小子哪里像兔子了”,一路向着“他回国后没有和别的女性来往”狂奔。
惨为两口子沟通感情时谈资的事情,克莉丝也不是没有体会过,二姐夫和二姐就很喜欢聊她,达西说漏嘴了好几次,句式一般是“你姐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姐姐告诉我”。
但是还是头一次听现场版。
克莉丝在城府老师和真相师母的面前只能安静得像个鹌鹑,看了眼到码头后就非常明智坐到车夫身边的管家,自我安慰了一番单身狗的清香,还是不要出去吸雾霾了。
等到了外交大臣在伦敦的住处,师徒俩转到书房交流。
看过她的成绩单,又随便抽查了几个书单上的问题,费尔德侯爵满意点了点头,“我一直很相信你的自觉性,至于暑期在海关的实习,我也收到了你上司夸奖的来信。”
“我只能给你指路,走到什么地步,都是靠你自己,这方面不必谦虚。不过有些话我不方便写在信里,现在终于见面,所以,我得好好夸夸你。”
他郑重道:“文章和演讲都做得非常不错。或者说,超出我的想象。”
克莉丝坐直了身子。
果然,他老人家话锋一转,“但是也暴露出了一些不小的问题。”
“你演讲那天,我要求人记下了你的讲稿和互动内容,寄去维也纳,我抽空研究后发现,你太保守了。”
克莉丝忍不住说:“可是我都这么保守了,您后来还让我急流勇退……”
侯爵摇头,笑了,“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改天我再给你上这堂课。”
“我发现,论文,你每一个词都要做到精准,就怕出现一点疏漏;演讲,(可能是你过去的职业影响?),你似乎担心得罪谁,很多话都说得很含蓄,每一句都有回转补充的余地,所以议员工人甚至贵族,方方面面的想法你都要不自觉照顾到。”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过于圆滑的人,很容易让人提起戒心。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尽善尽美的,费尽心思要讨好自己本来拉拢不到的人,反会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支持,进而丧失自尊,还不如一开始就做好自己。”
“除此之外,演讲里,你极力去迁就听众的水平,这点没有错,我们要看清楚自己面向的群体,不过有点失去自我风格,你和我聊天时可不是这样没有锋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责任未来书信剧场#
得知你连蜜月旅行都邀请了基督山伯爵,我非常担心。
虽然你姐姐听我说后笑了一会,还反过来安慰我不要多想,不过,我认为,她与我的心情是一样的。
经你介绍,我认识了基督山,我只觉此人心机深沉,气量却极小,可以说是睚眦必报,他与威尔莫勋爵血海深仇,偏偏你与他二人同时交好,我担心你是他复仇的计策。
当然还有那位布沙尼神甫……(省略500词)
你向来颇有主见,可总在意大利人身上昏头,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浪博恩书信集:费茨威廉·达西》
第88章 'abime
将觐见的细节交代完毕, 费尔德侯爵又说起演讲的后续来,“你选了去南方实习, 而不是北方‘休假’, 我还是很欣慰的。看来你还没有因为成名得意忘形,变得急功近利。”
克莉丝没想到他老人家那时候都还在给自己挖坑。
她按捺不住好奇问:“现在我知道了,南方是去海关, 那我要是选择了去北方,会面对什么?”
“那几天我家有一些访客,具体有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老师说着,冲她露出过分慈蔼的笑容。
克莉丝:“……”
事实证明,人说话必须谨慎, 毕竟谁都不知道,自己哪天随口一句话, 就被命运戏耍着一语成谶了。
克莉丝在马赛用了几次这个身份, 结果就真的做了“海关办事员”。
以前为了偷渡的逃跑预备方案做了不少准备,她这次在海关自然碰到不少“老客户”,给老师写信夸她的上司就是其中之一,发现他们都没认出自己, 打起交道时反而预先知道对方的性格,掌握先机,所以整体来说比较顺利。
现在再听老师的意思,克莉丝忍不住庆幸起来, 去南方后虽然事情繁琐,好歹还是面对小鱼小虾。
这一年里, 除了学校就是在几处海关跑,工作也不难,大部分是公文写作方面,而且她一个实习生,也没人会给她太重要的活,所以还有空继续看那份书单,积累沉淀自己。
克莉丝偶尔也会跟着辩论社的人去海德公园演讲,算是“刷脸熟”,也是为了把自己从议会改革的话题里摘出来,表达更多对其他事的观点,有益于别人将她定位成积极的演说家,而不是话题投机分子。
很快,她就庆幸起老师让她急流勇退了。
因为那天的演讲,她竟然多了一些追随者,虽然不知道哪些真情崇拜,哪些假意观察,但是每逢她上台时看上去都意外的声势浩大。
克莉丝不觉得自己会因为一次演讲就忘乎所以飘飘然,但是不管是情报领域,还是社交方面,成就感其实都没有这次来得直接。
随着时间推移,看着那些支持者变少,最后逐渐是一群固定熟悉的面孔,她终于冷静了不少。
这次听老师指出问题,克莉丝也确实豁然开朗。
相比激进派和那些立场鲜明的,她没有坚定的观点,徒有口才,光只怕被人抓住把柄,说起来瞻前顾后,更像总结大会,别人在她这里听不到新的东西,当然会离开。
等她从沉思里回神,费尔德侯爵才说:“你已经可以买房子了。”
克莉丝以为是因为他回国了,可以给自己安排新的“实习”,再租房子就不方便了,于是点头。
费尔德便从抽屉拿出好几张名片推给她。
“我的律师,他这方面的人脉很广,会替你筛出几个选项,连手续也可以一应办好,你自己看过房子做决定就行了。”
“虽然你在信里夸过你的马,不过我相信你舍不得让它拉车,所以你可能需要这位先生,他是我在塔特索尔拍卖行相熟的马贩。至于买哪种车,送牛奶的总会和农场主相熟的,你自己通过他去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