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她不得,夏殊则只有应下,因仍作夫妻同行,便只能在沿途住店时与她同住一房,在外不比东宫,简陋的屋舍四面漏风,再加上一个夜里不断踹翻铺盖,睡姿极其不雅的小妇人侧卧于畔,由不得他不感染风寒。
卫绾心虚到不敢再偷看殿下,然而这时她却发觉,这酒肆之中,原本埋着头,谈天说笑,畅论国事的酒客,早已齐刷刷地抬了头,惊愕地盯着夏殊则,甚至地,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让卫绾一行人疑惑不解的惊惧。
酒肆里身高不过半丈,被隐没于酒台后的老板这时已箭步冲出,将温好的烈酒替二人倒上,笑吟吟,也是为了平息身后诸人的恐惧,他解释道:“客官勿惊,只因此时蜀中突然爆出疫病,这疫病虽暂且得到了控制,但陇西与蜀地不过秦川之隔,大家伙儿是怕有捎带瘟神前来的,敢问——”
原来如此,卫绾说道:“我们是洛阳来的,尚未听说过蜀中传来疫病,外子咳嗽,只是睡相不雅,不慎吹风受寒所致,决无大碍,小妇人便是医士,可作担保。”
夏殊则脸色不辨喜怒,只看了她一眼。
卫绾仿佛察觉到殿下正以目光询问——到底是谁睡相不雅?她心虚地脸色微红,从桌上握住了殿下的手。
众人放下了心,但又见那位青年郎君,生得犹如璧玉琳琅,来此小坐有了些时辰,始终未曾挪动过,正襟肃然,身上自有股世家勋贵子弟方能习染的气度,毫不似凡人,便知晓他身边那美貌如花的小妇人所言多半是黑白颠倒,其中原委不问已明,放下心之后,又同时心照不宣会意而笑。
酒肆老板便眼睛一亮:“医者?这位小夫人当真是医者?如今北地兵连祸结,河西本来医士不多,还皆已被当兵的召走了,没想到小夫人竟然懂医。前不久,陇西郡中来了一名伤患,那患者似乎家中颇有钱财,愿出百金,请医士看诊,无奈这陇西剩下的一批医者,已大多庸碌之辈……”
卫绾为替人医治没甚念头,她知晓自己医术不精,恐误人伤势。
但殿下却已微微抬首,“何人?”
这时酒肆里一男客朝这边望了过来,对夏殊则露出谦敬之意,颔首道:“看装束是青海草原上来的。”
夏殊则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卫绾脸庞上,卫绾被他这么一看,心知殿下这是让自己前去一试。
这一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好容易才赶至陇西,殿下宅心仁厚,要悬壶济世没甚么,可他身负皇命在身,不知他可还记着。
卫绾幽幽地垮下了香肩,能如何,只有从命。
一行人入城之后,打听之下,照着了那来自青海的贵人如今所下榻的旅店。原来那贵人感染恶疾,不便挪动,本意是要到中原求医,走到了此处,伤势恶化,便再难以走动了,只得暂时于此处歇脚。
汉人医士对蛮夷之族诸多忌讳,不肯前往草原,因此这些胡人血统的贵族,若有大的伤病,也要自己前来中原求医。
卫绾心中郁郁地想道,若是医术不精,挽救不得人性命,反闹出人命来,她不知如何收场,殿下会替她兜着么?
那青海贵族,正二十多岁年纪,但因为病体虚弱,面颊极白,几乎如雪,他此时正闭目躺在床榻上,早已失去知觉般。但见他一身藏蓝少民圆领短袍,狐腋箭袖,打扮得确有几分贵气。
但下人撩开他衣袍之后,便露出那遍布黑紫之气的伤口,犹如烂疮,腐烂着翻出里头的软肉,更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卫绾心头一惊,几乎起身欲逃,殿下却在身后拦住了她,手臂将她圈着,朝那贵族青年榻边几乎已经变色,要拔剑相向的侍者说道:“对不住各位,在下的夫人资历尚轻,只是受惊而已。”
卫绾也意识到,这时若走了,会得罪这帮来历不明之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朝殿下重重点头,示意让他信任,便再度坐了下来。
卫绾深吸口气,凝目盯了那贵族胸口的烂疮半晌,低声说道:“伤口腐烂恶化,时日已久,恐有余毒感染,必须尽早剜去腐肉。”
大多医者都是如此说的,但至今没人敢下刀,他们面露催促,又唯恐卫绾也说不敢下刀,卫绾说道:“我可以为他医治,但你们需告知我,此人是谁。”
侍者走出,说了几句蹩脚汉话,卫绾大致听懂了——你若能救他性命,身份我们自然肯相告。
卫绾身后,夏殊则听着那几句口音不纯的汉话,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他的一只手,正搭在卫绾的右肩上,慢慢地朝下按了按。
卫绾也重重地一点头,“我需要匕首、蜡烛、绷带,烦请你们快些去准备,这位贵人的伤已延误不得。”
说完,她朝外吩咐了高胪一句,高胪折身,命人将太子妃的衣箱搬过来,其实这衣箱之中所盛放之物大多是瓶瓶罐罐,被卫绾以细棉裹于其内,沿途她不时冥想药膏的配置,为殿下消除疤痕之事她始终没有忘记。没有想到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等人大多散去,退出寝屋之后,夏殊则的手掌握住了卫绾的手腕,低声道:“尽力而为,不必勉强。”
卫绾静静地将匕首以烛火舔舐了几口,散漫地说道:“殿下要我治,我便治,但,殿下回头要赏我。”
“可。”
卫绾听得出殿下对于此人的看重,他必是已经差不多料到了此人身份,或许救他于此行大有裨益,卫绾只有硬着头皮冒险一试。
她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匕首锋刃在划开病患伤口之时,玉腕轻微发起了抖,殿下在身后捉住了她的腕子,卫绾平复着呼吸,慢慢地下刀,咬着嘴唇将那青年贵族的伤口划开。
“殿下,这本是箭伤,但箭头淬有剧毒,当时这人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了毒性,没有让毒流窜入体内,但这毒却始终盘桓腐肉之中,如不剜除,这块伤口会愈发溃烂,至人死地。”
夏殊则已约莫知晓,并无惊讶。
他的掌心托着卫绾的小臂,替她稳住下刀之手。
卫绾屏住呼吸,将匕首又过了火,替那青年将伤口最上一层烂痂刮下来,青年面露痛苦之色,极其难熬,侍者大惊,也露出怒容,却不敢惊动卫绾。
卫绾的额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夏殊则右掌托着她的玉臂,左手贴着她的雪额,将汗珠缓缓地揩拭去。
许久之后,卫绾放下匕首,方才下人打来了清水,此时于盆中只余一盆黑水。
她慢慢地起身,方才为那男子包扎,此时手愈发抖了,唯恐人看出异样。夏殊则将她的手腕握住,从殿下的手掌之中传出无边的力量,她勉力站住,咬着嘴唇看了他好几眼。
她是第一次为活人下刀,境况之艰险,实在难以预料,险些,那青年便没有熬过来。但她能感知到那青年身上的一股倔强冥顽之气,仿佛在尘世间有一桩夙愿未了,未了结则绝不肯撒手人寰。
青年身上缠了绷带,已脱离险境,如今正须静养,于是数人一道走出门庭,行至院中,侍者用他那口音不纯的汉话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王子是被羌人伊冒一箭射落马下的。”
卫绾倏然怔住,望向了殿下。
他或许,真的早已知晓。
夏殊则面容沉静,看了一眼卫绾,道:“你们王子,是羌人老单于之子,可惜被伊冒暗害,褫夺权位,流放青海,是也不是?”
侍者惊讶地瞪大了双目道:“你是谁,怎对我羌人内部之事如此……”
夏殊则道:“羌人王子屠祉,心有不忿,要夺回权位,故而策反,问关外十族借兵杀回,无奈惜败,王子亦身负重伤,是也不是?”
“如今伊冒正大肆搜寻屠祉,你们前来陇西名为求医,实为避祸,是也不是?”
侍者大惊面无人色:“你、你怎知……”
此时卫绾已躲到了男人身后,她觉着那羌人侍者目如铜铃,配着黝黑皮肤,甚是面目可憎。
但殿下之磊落清正,却令人折服。
“孤是要合十八部族之人,岂能不知。”
羌人侍者脑中嗡鸣一声,反应过来,屈膝跪倒在夏殊则身前,长长叩首,“太子殿下!”
卫绾静静地侧目望着男人清瘦而英俊的脸庞,心上安置已久的弦蓦然崩断。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同眼下,如此清晰而透彻地感受到,她似乎真的为殿下心动了。
第38章
侍者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我们王子,自幼身体羸弱,岂堪沙场驱驰?求太子殿下出手,救我族性命。”
夏殊则道:“孤为何帮你?”
那侍者沉默了半晌,咬牙又磕了个响头,咚咚之音听得卫绾心里发颤。她想,殿下不是铁石心肠之辈,他向来广施仁德,按理应会答应的,不知为何又反将一军回去,她纳闷地眨了眨眼眸。
侍者说道:“请太子殿下细思,我羌人虽好战,但自老单于始,便以有了铸戈为犁的心思,绝不敢再冒犯大魏,可自那伊冒以残暴手段迫害单于以来,他倒行逆施,挑衅于大魏,难道这于殿下而言,不是灾祸么?这不是有悖于殿下连横关外部族的初心么?”
随着这话落地,那些原本还跟着侍者的人,此时俱已扑通跪下,朝夏殊则叩首。
夏殊则眉目冷淡,“伊冒再闹,也终不过是跳梁之辈,即便十倍兵力于孤,也不须惧。”
殿下风采卓然,自负而冷傲,倒像是传闻里的模样。这些时日那个一直克己守礼、待她温文尔雅的翩翩郎君,却有悖于她从前所知了,卫绾想。
侍者话语滞重:“太子殿下,我等诚意恳求,若太子殿下答应,将来必有厚礼酬谢,即便太子要我等朝大魏俯首称臣,我相信,我们屠祉王子也绝无二话!”
夏殊则微弯下腰,手掌虚浮地托住侍者手臂,让他起身。
侍者等人面面相觑,困惑地立直了腰背。
“孤可随你们入草原,但行事务必密之。”
侍者大喜过望,忙对太子稽首叩谢。
卫绾懵懵懂懂的,只是得知殿下要以身犯险,亲入草原。
她更是明白,他连让自己跟来陇西都并不情愿,当初也是来了河西便将她安置在村落之中,想必这次的行动完全没有她一席之地。一路上被殿下扣着手,卫绾便已想通了,只怕一旦回房,殿下便要与她说,让她留在此处,他会分兵保护她。
卫绾去瞥见这客店置于内堂胡床上的一局棋,立时仰起了头,面露喜色:“殿下,我们来手谈一局吧。”
夏殊则盯着她,也不说破,但心思已明。
他不肯轻易从她所愿,上她的当,更不肯咬着美人计的直钩被她钓上去。
卫绾忽然贴上了他的胸口,昏暗的内室,烛影微微一阵晃动,半靠在木门上的男子,身长如松,俊逸修拔,卫绾踮着脚,也压根够不上与他平视,她于是放弃了威逼,改用智取:“殿下输了我一回,别是怕了我……”
一回,已经将一生都输给了她。夏殊则没有说话,仍是这么平静地望着卫绾。卫绾也不会回避,俩人方才在比谁先破功,于是瞪得她大眼沁出了水,殿下仍然纹丝不动,如老僧入定。她有些懊恼,“不来算了,今晚殿下不要同阿绾说话,原本说好了,我帮你医了那人,殿下有奖赏的,谁知奖赏不曾有,连手谈一局也不肯,阿绾以后再也不情愿为殿下做事了……”
她佯作气怒地背过了身,不肯理他。
身后的人终于有了动作,比卫绾料想的还要快,便揽住了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里。卫绾忍着嘴角上扬,还要听他赔礼道歉:“孤不对,陪你下棋便是。”
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浑然没有方才与羌人对峙的高傲冷慢了,卫绾满足地轻轻“嗯”了一声,点了龙涎香,与他一左一右地挨着梨木棋盘而坐。
氤氲的香雾里,卫绾手执棋子,趁殿下凝目观局之时偷瞧他,殿下的发冠束得周正,鬓角一丝不苟,这还是她清早的杰作,此时殿下正垂着面目,仅额头正对着卫绾,他修长的指拈着黑子,慢慢地在木案旁敲出沉闷的咚咚之声。
看来是下得很为难啊。
卫绾等了许久,好容易等殿下揣摩之后落子,她却落子如飞,仿佛一点不害怕会输。
事实上她放肆地认为,殿下棋力还差点儿火候,远非她敌手。不知她直面拆穿,会否让殿下羞颜,反正她也不敢直接说。
棋至中盘,趁着夏殊则又开始沉思之时,卫绾掐住时机,攥着雪玉般的棋子,凝目望着他道:“殿下,你让我跟着你吧。”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清湛而幽深。
卫绾轻咬内唇,明知自己可能成为累赘,却不想已一路跟来陇西,却仍然要在后方等待消息。她道:“我亦擅长化作男子,可简装与殿下同行,殿下军中缺少医者,我便是最好的医士。虽然我但愿殿下永远不要用到我这个医士,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你说对么?”
见他不答,卫绾的心渐渐沉入了冰湖底,“殿下为人谨慎,为何几度前来河西,竟不携带军医?难道殿下能保证,一次都不会受伤的么,如若不能,为何不让阿绾随行。”
夏殊则静默地盯着她,心中感到一丝炙躁,手在棋局上停了一停,他伸手去,在卫绾即将沁出泪水来的眼底以拇指压住,“孤其实——并无传闻之中所言那般战无不克,逢有对阵,必是双方各有死伤,而死伤之人中不能有你。”
卫绾忙捉住了殿下的手腕,用力点头,“我明白的!但殿下是千金之躯,尚可以以身犯险,我区区女子,又何足可惜?”
他总无法拂逆卫绾心意,但这一回,却意外地坚持与固执。
卫绾等了等,殿下却已将手抽了回去。
她一腔热血心意渐渐冷透,无非是这男人没有万全的把握能保住她,卫绾知道这不能算殿下错了,只是到底心中颇有不甘,于是愈发下得狠手来,杀得殿下片甲不留。
他略有惊愕,却不得不服,“棋局之中,孤算不如你。”
此局终了,胜负已过于明显了,殿下便不肯再下,只道“夜色已深,当上榻安歇”。陇西缺水,今年又闹了不小的旱灾,如今人们用水尚且谨慎,卫绾晚间只用毛巾洗了脸,泡了走了一日发胀的足,便钻入了暖烘烘的被窝当中。
她睡在里侧,却似个孩子般,赌气不肯看殿下一眼,只盯着窗外。
夏殊则心中自然也无奈,他欲伸手去揽卫绾的腰肢,却久久没有等到卫绾出声,明知她没有睡着,只是故意冷落自己,他停了许久,那只手臂退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