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是从陛下那儿回来的。
皇帝送了楚王一柄象征意义路人皆知的宝剑,至于殿下这里,卫绾忽然福至心灵——至于殿下这里,可能便只有那十箱珍珠美器,别无余物。殿下身为太子,不可能稀罕那些宝物,若是陛下真心赏赐也就罢了,最怕便是拿来打发人的,如此一想,那同楚王殿下的待遇何止天壤之别。
她虽然早已知道,陛下将皇后与太子这碗水早已覆手泼出去,可却不知,陛下做得决绝起来,竟会完全不顾父子情面,做得如此寒殿下的心。
卫绾感到心如被丝线缠住,针密密匝匝地刺来,刺得心上疼痛不已。她抱着殿下,双腿攀上他,用尽余力地与他厮缠。
“阿绾。”男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软倒在她身上,汗珠铺满了身躯,卫绾亦疲惫无力,勉强支起了眼睛,听殿下说话,“弄疼你了么?”
身下这个小娇妻,最是皮娇肉嫩,往常他稍微用力,她便嘤嘤喊疼,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夜他知晓自己过于孟浪了,也不知伤了她没有。
卫绾脸红着,从殿下禁锢着的身下逃了出来。“没有很疼。”那些话不过是拿来撒娇的,换他怜惜而已,她一口咬在殿下的肩膀上,嗓音闷闷的:“殿下已是很疼阿绾了。”
她说着,又心疼起来,忍不住搂住了他,“我知道殿下心里不快,不知怎么心疼你,殿下要怎么待阿绾,阿绾都愿意。”
他搂住了她,心中感到一阵祥宁与满足,道:“痴子!孤纵是心中不快,又与你有何关系,怎能拿别的事来罚你。”
卫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殿下的爱妻,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娶回家的女人,她顿了顿,爬到太子身上来,虎口拔毛般大胆,“方才陛下同你说了甚么,殿下不拿我当外人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如往常一样,你不是见过么。”
卫绾狐疑地盯着他。
一个时辰之前,广明宫中,夏殊则本已决意离去,皇帝忽然气怒不已,随手便扔了一样物事过去,砸在夏殊则背上。
陛下如此对他发怒,并不是一两回了,十岁之后,他便不吝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二十岁的心智,让皇帝震惊之余,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得已而暂时扶持他。夏殊则便借此机会揽权于身,不断地壮大势力。
并非是贪图皇位,上一世,他无心恋栈,甚至命中最后的时候,他向父亲请旨,改立他人为太子。尽管他没有明言,但于皇帝而言,该改立谁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一生二十余载,唯独那一刻,他的生身之父对他流露出了一丝虚伪的慈悲,一点他早已不再需要的抚慰关怀。此后楚王登基,曾跟着他南征北讨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部属,却被不断地剪除、斩杀殆尽。他开始明白,纵然他不想要那个位置,可要自保,只有走这么一条路。
他的二哥并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即便他出于真正挂冠而去的心意,楚王亦不会信任,他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直至斩草除根。
他不会再让了,从他睁开眼睛,当那些痛苦的旧忆,如酒般越是久远越是浓醇,遮天蔽地,毫无保留地灌入一个十岁孩童的脑中时,他已知道自己该走什么路。
面对皇帝,他不再希图什么假意关爱,从小到大,如这样,皇帝随手拿起手边的物件来砸他,并不是罕事。偶尔是纸镇,偶尔是御笔,玉玺上令宫人战战兢兢的磕坏的一角,也是陛下盛怒之下砸他所致。
他从没有躲过。
这一次是砚台,幸而他只着玄服,浓墨泼溅了一身,也看不出分毫端倪。
皇帝冷冷地,赤红着双眼道:“你在跟朕讲条件?居延战事已闭,朕纵李翦成婚之后,他夫妻二人离洛阳赴张掖,此后老二自然可以调兵回来,何愁又生变故,你危言耸听,咒朕大败,还要朕赐你虎符?妄想。”
夏殊则被砸过的背脊,那伤处感到隐隐作痛,卫绾甚至在抚摸着他的背时,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她忽然声音一哑,“殿下,你背过身去,趴着,教我看看。”
他望着她,不知不觉,小妻子已学会使唤他了,她过去怕他怕得要命,如避蛇蝎。他望着她漠然不动,卫绾也不动,四目相对了会,他还是慢慢地翻过了身,映着烛火,将背后的青紫呈给她看。
卫绾立马便想到,除了陛下,谁还能在殿下身上留这么大块淤青。她咬住了嘴唇,眼眶泛起了红。
“丑么。”
夏殊则闭上了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背后传来轻盈的触感,竟是她柔软的唇瓣落了下来,便落在他的伤口上,吻得珍之重之,她的小手亦紧紧地扣着他的腰,让他几乎身体发颤,无法自持。
她柔软的指腹缓缓地从他背后的淤青上滑过,为了避免弄疼他,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会,跟着,卫绾走下床榻,趿拉着殿下那双并不合脚的木屐,发出咚咚的响动,她去取药膏了。
夏殊则趴在榻上,目光晦暗不明。
“陛下不赐军令虎符,可,想要臣对着匈奴南下之势坐视不理,亦可,但我张掖将士百姓数十万之众,因陛下一己偏私,便要再度陷于水深火热,陛下当真可以,御床高枕,宁作目盲之君?”
无论他如何说,皇帝也不肯信,坚持夏殊则危言耸听,不过是因着楚王劳苦功高,他才赐了心爱的次子一柄削铁如泥、象征权位的宝剑,太子心中嫉恨,故编出这么一套居延关岌岌可危的说辞。
“朕若是信你胡言乱语,才真是目盲之君!看不见眼下我大魏抵御匈奴,即将退敌千里的空前局势!”
夏殊则皱紧了修眉。
从他被调往河西开始,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匈奴新上任的王,与以前贪功冒进的单于大不相同,新单于手腕铁血且毒辣,不然不会不断犯境。大魏倾兵力而战,也未曾取得过大捷,始终僵持不下。
他们所谋之地,恐怕早已不止是居延关。
战策上明知不可为而强攻,是蠢人才做的事,匈奴即便不堪教化,也不会连经验之谈都没有。
夏殊则前世今生与匈奴交锋两次,对当下的这个匈奴单于亦有几分了解,对方不是善类,更不是蠢人。何况眼下大魏内忧外患并起,并州他已失势,正是匈奴的绝好机会。
他抿着薄唇,瞳孔中已流露出一丝怒气,只是对着君父才收敛得几乎不见,“臣奏请陛下,准允李翦尽早成婚,即刻前赴张掖。”
不知为何,他越是顶撞,皇帝反而越是不肯答应,何况楚王所立之功,本已有人不服,都道是李翦将在外指挥若定,才有数次获胜,如今李翦回了洛阳,正是让楚王试锋的机会,皇帝为二子造了这么久的势,岂肯放过。何况皇帝越想,越是觉得夏殊则这是退一步,目的仍是让楚王失去这个机会。
再者,卫皎那姑娘如今是第二次成婚,卫邕极为看重,若是仓促潦草便被办了,难免不如卫邕与李翦两员大将的心意,如此一想,太子之谏愈发是不可取。
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卫绾取回了药膏,一面替他揉捏着发青的肌肉,一面埋怨道:“殿下你这样,往后我只能做你的私人御医了,我要把这些膏药全部都备着。”
夏殊则原本始终想着方才与皇帝的不欢而散,闻言,他睁开了眼,将卫绾拉了下来,再度欺身压上。卫绾的掌心还扣着药膏,哗啦一下滚落在地,她惊讶地咬住了嘴唇,望着殿下说道:“殿下,刚刚不是才……么?”
“孤觉着不够了。”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黑眸漆漆,仿佛她不点头,他绝对会正人君子到底。
“阿绾,你可愿意?”
卫绾脸颊激红,又不忍心推他,嗓音细如蚊蚋:“殿下你这个坏蛋,大坏蛋,骗子……”她呜呜的声音被他一把攫住,又是一番忘我的抵死缠绵。帘帐随着不断起伏的木榻晃悠了大半夜,最后金钩扯落,女子娇吟无力戛然而止,方才停息。
深夜里于殿外听着动静的月娘捂着嘴,发出了轻轻笑音。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越来越不像夏夏了233333是什么促成他从纯情少男变成了老司机,是绾绾每次对他的纵容哇,想吃就吃可还行。
第51章
卫绾也不知自己被殿下折腾得死去活来,是凭着一股什么毅力将殿下熬得睡了过去,自己却双腿打颤、艰难地翻过身,爬下了床榻,替殿下继续上药的。
见他迷迷蒙蒙睡着,双眉揪得很紧,卫绾忍不住隔着厚重的棉褥,拍了拍他的背。
这时节洛阳也积了几重厚重的白雪,天冷得滴水成冰,卫绾怕月娘她们还在殿外等着,故出门去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还在雪地里跺着脚等候的月娘,月娘满面红光喜色,见卫绾出来,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身上瞧。
卫绾也困倦得几乎撑不开眼,忙道:“月娘,你且去休息罢。”
月娘应了声,却没有依言离去。
想当初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离开洛阳时,彼此之间还生分着,连圆房都不肯,也不知在河西经历了甚么,回来之后竟亲热如此,殿下那说话语态,温柔如腻,月娘素来只闻他沉稳狠辣的一面,却不知他竟能对女子呵护备至,怎能不喜。
她点了点头,看得卫绾愈发红透了脸颊,道:“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卫绾应了,月娘伸手握住卫绾,低声道:“奴说句不该说的,那楚王殿下成婚四年如今无嗣,陛下再怎么偏心,也不得不念着这点,姑娘心疼殿下,可早些为殿下添个儿子……”
卫绾一怔之后,手指僵硬,“月娘,你同我来。”她朝身后看了眼,见里头并无动静,知晓殿下没有醒来,但为防万一,她将月娘唤到了别处。
月娘不解其意,纳闷地跟随着她。
二人绕过偏殿的紫瓦琉璃檐,至一处后花园,临着冷月寒雾,朔气侵体。
卫绾本只是打算出来散了宫人,着衣不多,微微打着颤,咬唇望着月娘道:“月娘,殿下好像不愿我为他生养子嗣,你说,我该问他么?”
月娘惊诧,“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卫绾也不知,殿下爱她宠她,她不是木头人,分明感受得到,可,“自头一回之后,他再也不肯弄里边了,即便偶尔不留神,也会事后替我清理干净,我知道,男人这样便是不愿女人受孕。我从前不敢多想,月娘如此一提点,我实在心乱如麻,我该问他,为什么这样么?”
说到这里,卫绾早已顾不得害羞,越说,心头越是感到万分的难过与委屈。
月娘神色复杂地望着卫绾,她还以为殿下必是早已爱上了姑娘,这才温声软语,好言欺哄的,可男人一张嘴,大多是靠不住的,这点她倒是忘了,月娘道:“也许是太子殿下觉着你们才初成婚,时机尚未成熟,不愿现在便让姑娘受孕,再等些时候,若还是如此,你再问不迟。”
卫绾也是作如此想着的,她点头,不再多言,离了月娘回寝殿去。
寝宫温暖如春,她伸手抚过帘门,心事重重地一抬头,只见殿下正坐在床边盯着她,不知他何时醒来的卫绾骇了一跳,忙走了过去。
“去了哪?”
卫绾咬唇道:“只是与月娘说了些话。”
夏殊则握住了她的手,卫绾小手冰凉,身上也俱是冷意,他没说话,将她的掌心慢慢地搓热了,抱她上榻。
卫绾道:“殿下怎么醒来了,是我惊动了你?”
“身旁无人,忽然不安。”
男人只回了她八个字,可卫绾却觉着这分量极重极重,她忽然鼻头酸涩,险些脱口问出。
夏殊则见她神色怪异,有话将说不敢说,道:“有话要说?”
卫绾摇头,并偷瞟了一眼被弄脏的床褥,湿痕早已干涸了,殿中仍若隐若无地浮着一点未散的麝味,而捕捉到小妻子这点心思的夏殊则,红了俊脸,将她抱住了。
卫绾的眼眶湿漉漉的,如浮动着溪水般,清澈而晶莹,他捉住了卫绾的香肩,红着脸嗓音哑了下来,“阿绾,你才十五岁,孤愿等你再大些,再为孤生育孩儿。”
卫绾一怔,瞬间也彤霞罩脸,赧然而无措——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原来不是不想,是觉着她还太小了。卫绾想,虽然这个年纪便已生产的妇人大有人在,但确实,她年纪稍稍小了一些,殿下明知楚王无嗣,尽早生下嫡子的重要,却不急着生皇长孙,反而是爱护她的表现,她却在东想西想,实是糟糕。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啄了下殿下微红的薄唇,望着他清冷而秀逸,浮着大朵红云的俊脸,说道:“那万一,他提早来了……”
“那便生下来。”
他吻住了她,卫绾说不出,迷迷糊糊发出一声“嗯”,心上块垒尽消,无比畅快。她并不介意孩儿早来或是晚来,只求男人一个令她满意的态度罢了,如今她很是满意。
夏殊则搂着卫绾不再说话,皱紧了眉。卫绾也渐渐觉察到,殿下的臂膀收得太紧,几乎到了要勒痛她的地步。
他想到难产的母后,幼时皇姐尚在,便对他说过,母后在怀他的前两年,曾流过一个孩儿,那时身子骨便已急转直下,后来几年都未曾受孕,直至有了他。母后为了生下他吃了不少苦头,无数次与阎王交战,都打了胜仗,但也岌岌可危,直至他的寤生,如压倒母后的最后一根稻草,母后这才去了。尽管皇姐对他从无怪罪,但他心中明白,若没有他,皇姐应是有母亲宠爱的尊贵的大魏嫡长公主,便未必会被嫁到匈奴……
从那以后,他便畏惧女人生产。这是这点不能告诉卫绾。
*
听闻居延大捷之后,陛下又赐了不少贵重之物给楚王妃杨氏,薛夫人也让杨氏不时入宫作陪。如今薛夫人代先皇后执掌凤印,为六宫之主,她若设宴,众妃嫔不敢不赴,连卫绾也不得空闲,回宫三日便要被拽去赴宴了。
洛阳城瑞雪尺深,宫墙瓦檐覆压素雪百里,万千琼楼,静默灰白如斯。从先皇后病故之后,那凤宫便再无人居住,被陛下下令封锁了起来,无人可近,但薛夫人的寝宫亦是无比恢弘,殿内烧着地龙,燃着檀香,当正一面气势如瀑的孔雀尾羽图,两侧青釉细口宝瓶各插时鲜梅花,粉白交点,妍姿烂漫。
卫绾入殿内,更是一眼便望到,鹤颈莲枝铜灯上高擎着九支烛火,这是皇后的份例。看来是陛下特许的,否则薛夫人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摆出来。
但接着她便发现,事有不对。除了宫中众位后妃外,薛淑慎与卫皎也赫然在列,并且薛淑慎亲切地傍着薛夫人说着话,姿态委婉,一旁卫皎垂眸不语,只在委婉入门时对她给了一个善意的目光,跟着便又垂下了眸子,忸怩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