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擦拭着泪痕,“太后您可别,如今卫绾正被陛下惦记着,她若是来了这儿,陛下回头便知晓了,更知道定是臣妾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了……”她说着,梨花含泪轻轻哭泣起来。
被薛夫人这么一说,太后表面不露风声,心头却已掀过惊涛骇浪。皇帝喜欢儿媳的厨艺不足为奇,但怎么让她常到广明宫去,这便形迹可疑,嘉懿说甚么“正被陛下惦记着”,太后忽然心重重沉了下去,“这绝不可以,你放心,明日哀家也不寻卫绾麻烦,她若是继续妄为,待陛下病好了,哀家对她自有惩处。”
薛夫人不动声色扑入了婆母怀中,泪水涟涟而落。
*
卫绾还不知这两宫大佛私下里又说了何话,翌日,她亲自做了两道酸辣清爽的小炒,于广明宫发觉侍候在皇帝病榻之前的并不是昨日所见的薛夫人,而是换了徐夫人,她心中虽有惊讶,却不动声,揭开了食盒,清炒笋芽与糖醋荷藕,揭开盖儿便露出了香气,皇帝食欲大振,催着崔明德赶紧盛饭。
皇帝自个儿连用了两大碗,还不住催促徐夫人也用饭。
徐夫人笑着接过崔明德递来的碗筷,对卫绾暗里流露出一丝温柔赞许的笑,卫绾朝她颔首。
一顿饭的功夫后,皇帝摸着十分饱的肚腹,欲留卫绾下来说话。
徐夫人有意说道:“太子殿下北征之后,不知可有战报传回来,阿绾想必很是挂念,这几日似憔悴了不少。”
她不说国事,只将北征说成家事,是挂记太子安危,皇帝心知因自己不喜太子,这宫里头对太子最为和善的也只有徐夫人了,故也不怀疑她是别有用心,道:“没甚么军报,但太子是不会吃败仗的,这点上朕很是放心。”
卫绾闻言都咬起了嘴唇,原来在陛下这儿太出色亦是一种罪过,可令他自然而然地忽视,不去照管。
徐夫人又笑:“陛下这话说得,谁也不是天生便会行军打仗的,陛下却好像将太子的行军打仗说得犹如吃饭饮水般随意。”
皇帝顿了顿,竟难得露出一丝骄傲之色,“策儿从小的功课都是朕监督的,他的几个太傅从来对他赞不绝口,兵法韬略,弓马刀剑,俱是顶尖之才,十四岁,已能迎战伊冒履战而履胜……”皇帝说着说着,见两个女人盯着自己看,也觉颜面有亏,声音便渐渐地只剩了一道尾音,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太子是聪慧的,同样的师父,别人学不来这么好,老大是个混账东西,朕不欲说他,老五从小心思便偏,朕也不欲说他,唯独老二,他样样不及太子,还差之甚远,才是让朕不可理解的事……”
卫绾忽然想到“慧极必伤”四字,黯然地垂下了目光。殿下十岁之后,所要考虑的便远远不止是一个十岁孩童应当考虑之事,他背后无所倚仗,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这其间所想所谋,所争所夺,无一不是艰险之极,譬如刀尖上行走,幸而这一切皇帝也是看在了眼中的。皇帝虽然偏心,还算是并不昏聩。
如若这一次殿下再度获得全胜,陛下的心意或许便要有所逆转了。
徐夫人送卫绾出广明宫,相与走下玉阶,徐夫人执着卫绾的手,微笑道:“日后若有难处,尽管同我说。”
卫绾感到诧异,徐夫人笑道:“我是真服你的,薛氏竟在你跟前吃了几次亏了,听说昨日还跑去太后宫中诉了一番苦,可见是气得不轻。”
她还不知自己怎生又得罪了薛夫人,但见徐夫人为皇帝侍疾,多少也猜得出几分,皇帝是厌倦了薛夫人每日送去的膳食,刻意为之,便颔首笑道:“夫人美意,卫绾谨记。”
“好孩子。”
徐夫人面露惊艳,“你生得甚美,怪不得太子殿下始终惦记。”
说罢她又趁着卫绾杏眼圆睁,笑道:“太子是内敛之人,脸皮极薄,事实上才离洛阳不久,便连捎了几封信回来,都是以兄弟之名送给小五的,其实这中间又有大半是要给你的,只是他恐人笑话,故要表面上装什么兄弟情深,你等会儿,我让人给你东宫悄悄送过去。”
卫绾才知殿下又费了些小心思,又是好笑又感到万分想念,重重点头,“多谢徐夫人。”她对徐夫人已不免多了亲近之意。
“去罢。”
徐夫人与卫绾于广明宫外分道扬镳,听皇帝身边的近侍崔明德来唤,便越来越快,疾步走回了殿中。
卫绾回了东宫,不出一个时辰,便果真有人送信来,夹在一摞名贵而华丽的红蜀锦中,以相赠蜀锦为名请卫绾收下,卫绾却之不恭,连道了数次谢意。她收回蜀锦,背着月娘回宫,见常百草困在窗前玩着石子游戏,百无聊赖地支着眼皮,像在相思情郎,也是微微含笑。
她翻开了蜀锦,从中取出了几封信,厚厚几封。
殿下的字显得方正不阿,严谨,一丝不苟,信纸上连墨团都未曾留下,也不算是情书,他只是说了这些时日军旅所见,她二姐在军中的消息而已,殿下这个连给妻子捎信,都要假意先托给弟弟,唯恐让旁人笑话的人,自然也写不出甚么令人面红心跳之语,卫绾也没感到失望,他有信传回来已经让她很是心安了。
信纸之间另附有一只红丝香囊,卫绾将香囊系带抽开,香囊之中全是嫣粉桃花,已完全风干了,犹有余香。她轻轻嗅了一口,心旷神怡,又见信纸所言“途中所见,见花一如见人,聊以此物记吾当时心境尔”,别无余字,卫绾却忽然脸热,手心一抖,便又从那一沓信纸之下飘出来一张画,雪白的素宣上,美人桃花粉面,杏眼娥眉,妩媚之中又有七八分的端庄,毫不显得轻佻,这熟悉的眉眼,卫绾朝镜中一看,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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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大魏派遣边境的军队,还未抵达,并州已陷入了惶惶之中。
夏殊则于上郡时便将兵力分散,着李翦立即朝原路北上,自己则带着人先至云中,以守代攻。
上郡分道时,李翦因自己要亲身赶赴前线,让卫皎随着太子一行人去云中等消息。卫皎替他换伤药时,他的伤口几乎愈合,只是留下了一道隐隐的剑痕,怕是很难抹去。灯烛桔红的光晕里,他垂下眼睑来,俯视着卫皎那纤长的眼睫,“我已同太子说了我的心意与安排,你便随着殿下他们先去云中。”
卫皎忽然抬起了头,“李翦,你不问我,便替我做了决定?”
李翦微愣,“我……”
她不会愿意跟着他的,李翦很清醒,转眼又镇定下来,道:“我是为你的安危考虑,我这一支队伍,要奇袭漠北匈奴大营,长驱直举,深入草原,皎皎,你身娇肉贵的受不得这种苦楚。”
卫皎道:“你嫌弃我?”
李翦愈发愣住,无法回答。
“你既嫌我身娇柔嫩,何必又说些好话哄我?李将军是为国为民的大将军,大豪杰,既然不喜卫皎这种娇贵得令人不耻的女子,为什么又要骗我,娶我,让我跟着你?”
李翦头痛地摁住了额头,他冥想片刻,睁开了双目。他伸出手臂搭在卫皎的香肩,从椅背上滑下来与她平视着,道:“李翦对你之心日月可鉴,只是我娶你,是为了给你安定和幸福,而不是随着我一路颠簸流离,云中郡暂时不受战火波及,何况又有太子坐镇,我心安得很,你随着太子殿下一道去,也能平安地等着……等着我,我获胜之后,便会立即前往云中接你。李翦决不食言。”
掌心感觉到了来自身前娇小女人的抵触,李翦于是连肢体碰触也不再敢了,忙不迭松开了手,卫皎神色中有一丝怒火,冷眼盯着他。
她在家中,向来温顺,服从父母兄长的安排惯了,但李翦不同,她在李翦面前可以肆无忌惮。
李翦宛如入定,怔怔的,半晌之后,他果然退避了,“好,但你只能跟着我在军队后,到营地之后,你必须待在原地,等着我……”
“不必。”
卫皎说道:“正如你所想,我本也不愿意跟着你。”
李翦自嘲一笑,慢慢地点头。
卫皎站起了身,俯视着还跪立于地的男人,许久他都没再辩解一句,她咬咬唇,朝外走去了,不再回头。
原本她还肯与自己装作恩爱夫妻的,今日像是又恼了,李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得罪了卫皎,茫然地将方才自己的安排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而这时卫皎早已出门不顾,再也没有回头。
卫皎与太子一道上路之后,便悠闲了不少,太子殿下特命人为她置办了车马,不再承受马匹颠簸。李翦不在,也无人能骑马载她,太子敬着她这个妻姐,但也不知会不会让将士们不快。卫皎怀着这种担忧,一直到即将抵达云中郡时,太子的脚程放得更缓了,丝毫都不像是即将赶赴战场、收复失地的主帅。
甚至地,在前不久途径一片桃林时,太子命人停车整顿,他则独身前去,从漫山遍野的红火花树之下伫立良久,伸指去,从树梢折了一枝桃花。
卫皎透过车窗朝太子那孤巉而落寞的身影望去,凝神不动。直至太子走回来,有人唤她下车用午膳,卫皎才缓慢从车中走下,太子已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剥了下来,放入了香囊中。
卫皎诧异地目睹了全过程,但不发一言,直至太子抬起头,声音有一股不同于李翦的浑厚的低沉,“你知道岭南的夕照谷么。”
卫皎是足不出户的闺秀,着实不知,愣了下羞惭地不作答。
太子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离去,用一句让卫皎摸不着头脑的话,堵得她再也不敢向太子走近一步。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男人。她心里想道。
入城之后,太子的行动放得更缓了,仿佛完全不为战事发愁,但卫皎知道,他一直有专门的线人,负责云中与李翦的联络,知道眼下朔方的战况,只是她身为女流,太子或许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
连夜里馆驿之中空了,太子带着人闯入了云中郡最大的一家花楼,即便是在并州数郡失守的时局下,这里依然歌舞不休,达官豪客推杯换盏,笑语晏晏透出纱帘来,随着太子煞风景地闯入,并带着二十几个手持利刃的亲兵,震慑了一众人之后,管弦丝竹齐齐地停止,戛然无声,老鸨呆滞地看着这位不知从何处来的贵人,茫然了会,确认不可得罪之后,便上来要同他交谈。
但甚至没有靠近,夏殊则因为浓重而低劣的脂粉气感到烦躁和厌恶时,他身边的亲兵便已将肥腻的老鸨子一把推了出去,老鸨也不是头回见有人来她的云香阁耍横,但见那群人齐刷刷动了刀剑,便吓得胸脯直颤,直压得身后的花娘都快要承受不住。
众宾客鸦雀无声,几乎欲逃离此是非之地。
这时便从纱帘之后飘出来一道男子的笑语:“皇弟,一别经年,还是好大的火气啊。”
众人一怔,尤其是这老鸨,顿时知道,今日携人闯楼的,乃是当朝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立时匍匐于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她身后的花魁娘子们也识相的跪了下来。
夏殊则犹如不闻,森然而幽深地凝视着随风拂动的碧玉纱帘,里头一人盘腿侧卧,掌中托着一盏铜尊,手指拨开了纱帘,露出那背后还算得上有几分往昔英俊影子的面容来。数年不见,燕王沉溺酒色,身材走样,面色发黄,大腹便便,姿态亦不过是故作风流。但他仍然笑吟吟的,朝夏殊则遥遥举杯相敬。
“别来无恙,太子殿下。”
夏殊则朝他走了过去。
亲兵要持剑跟上,被他一只手挥退。
“孤有事请教。”
“说。”燕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望着他。
夏殊则道:“请皇兄移步。”
“听说,连父皇都没法让太子殿下开口唤一声‘父皇’,看来我真是面子好大啊。”
夏殊则让人原地待命,自己走入了云香楼后院,身畔是密簇的花木,月光潋滟,燕王撑臂立起,亦掀帘朝园中走去。而正堂上的人,无论老鸨花娘,及其余的达官显贵,均被震慑住,不敢动弹。
跟上去几步,燕王立在距夏殊则五步远处,淡淡笑道:“我被贬并州俨然已快十年了,那时离开洛阳,太子殿下个头才到我这……儿?”燕王朝自己的胸口比划了番,又笑道,“如今个头比我高多了,嗯,出落得甚是俊美,兄长看了甚是喜欢。不知你要说什么?”
燕王身材魁梧,其人浓眉燕颔,本也是中上之姿,这几年被酒色财气几乎掏干,只剩下骨头上堆的一身肉,随着他的走动不断地晃动。
夏殊则盯着他不言,仿佛在等燕王开口说一句实话。
燕王耸肩,“好,哥哥的处境你也见了,便是匈奴人打来,也只能龟缩于此,做个‘不堪大用’的富贵闲人而已,实在不知你今日来看我笑话做甚么。倒是有句话,我还是如十年前一样不得不提点你,你莫与楚王作对,我这个前车之鉴你是知道的。父皇有需要时,便急着用你,赐虎符亲兵,信任你,倚重你,但匈奴退兵之后,他和从前没甚么两样,这样的失望你从小是经历得不少的,怎么还如此天真呢?一旦你拥兵在外,楚王杀回马枪,你防不胜防怎么办?”
“还听说,你前不久成婚了,娶的卫邕之女。父皇好厉害的眼光,那么多名媛淑女看不上,专挑一个和薛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卫绾呢。又听说,太子殿下如此冷漠狠戾的一个人,为了区区卫绾,千里奔袭,从劫持美人的恶徒手中,将她抢回来了?”
“无怪哥哥说你,你本就不得帝心,如今又狠狠地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甘愿授人以柄,他日你若败了,我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这园中阒静,人迹罕至,此时云香阁的人俱都候在正堂,无人敢闯入两位皇子密谈的小院之中来。风浮动一层密密匝匝的草叶,扑到夏殊则的衣摆之上,让这个静立的人仿佛多了一丝活气。
他静静地说道:“孤只想知道,皇兄于并州——所谋是否甚大?”
燕王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固,其后又弯腰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捧着肥重的肚子道:“如我这般谋事?”
“沈秋屏,皇兄可还熟识?“
“王徵,皇兄必也不陌生。”
燕王表面的笑意如春暖人间的面具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被夏殊则三言两语无情戳刺穿,他皱眉,偏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