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皇帝在他面前也是如此说的,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便是更深的不忿与怒火。明明他早已不在意皇帝犹如施舍般装腔作势的疼爱,心性修炼得坚韧而孤独,却不知为何,今日被皇帝一番话,撬开了坚硬的蚌,泄露了一丝缝隙,就此泥沙涌入,让他感到无比的郁燥和疼痛。
这种火气让他发觉竟像他最唾弃的懦夫,而这样的认知又会加重他的愤怒,他无法发泄,只能如鲠在喉,忍着,压抑着,直至此刻,在卫绾温言软语地抚慰下,才终于平息,肢体与意识都陷入了疲倦当中,他微微闭了眼。
“行了,早些睡吧。”
他和衣与她躺下,伸臂隔着被褥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卫绾请“嗯”一声,靠着他安逸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卫绾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身体和心上的感觉却又不止于此,让她感觉到自己与梦中的一个人是有牵绊的,他们身上有同感,但凡他所能听到、看到的,她都能有所觉。
深夜里,朔风冷雨围剿下的洛阳城郊驿舍,灯火葳蕤,半明半灭,临案书写的男子,沉默地搁下了笔,缓慢地抬起了头。
卫绾的身体陷在一团迷雾之中,四肢被黑色的雾气捆缚着,寸步难行。她呆呆地动了动胳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地疼痛,那黑雾如生实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会扎入她的皮肤似的,刺得她脑中嗡嗡起鸣。
她惶然不安,自己竟是坠入了殿下的梦中。
夏殊则望向窗外时,不知在想着甚么,他的案桌上还有一枝带着清露的湿冷梅花,慢慢地,他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若隐若无地掠过一缕笑,执拗而隐晦。直至驿舍外有人快马加鞭,惊破了宁静的夜晚,夏殊则面上的神情全部结冰。
冯炎赶至,衣上全是湿冷的雨水,不住地滴落。
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数度想要启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在夏殊则皱起了眉后,冯炎倏地拄剑跪在了太子案前,咬牙道:“主公,卫府的四姑娘,走丢了!”
夏殊则皱眉厉声道:“何谓走丢了?”
卫绾被他吓了一跳。
她明白过来,这时,是上一世她才逃离洛阳不久之后,太子收到了消息的时候。她知道待会儿冯炎的回答会让太子大为失望。
她几乎要朝他扑过去,“殿下!我在这儿!”
但这只是梦境,没有人会听见,她所寄身的这团黑雾将她裹得无比密实,隔绝一切,犹如两个人世,他们又岂会看到她的存在,何况她全身被缚。
冯炎顿了顿,又艰难地开口:“数日之前,于洛阳城中,不见了。卫邕本想隐瞒下来,暗中寻回了卫四娘子,便将她曾暗中出逃的事揭过去,但我们的人还是察知了。”
“并……并且,素来与卫四娘子相好的王郎君,也……消失了!”
“人人都说,他们是私奔出逃。”
卫绾听到这儿几乎都不敢再看殿下的神情。
他置于案桌上的手,收成了拳,爆出了青筋,散落的鬓发遮掩着他藏匿于烛灯暗光下的面部轮廓,看不清神情,只是,他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冯炎咬牙道:“主公,卫邕纵女欺君,其罪不可免,便是全族连坐也不为过。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次处置了卫邕之后,自然还有……”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主公的神情实在是冰冷得可怕。
卫绾呆呆地目睹着这一切,不知这是怎么一种安排,让她只能冷眼旁观这一切,甚么都无法做。
她和夏殊则的感觉是共通的,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内心的震惊、失望和愤怒。
这只是一个男人在面对未婚妻与人私奔时最为正常的反应。但卫绾除了接受到来自殿下那边出离的失望与愤怒之外,还有自身无所遁形、无法忽视的心尖上的钝痛。
窗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摧枯拉朽地拍打着木牖,驿舍中的几株芭蕉娇滴滴被扑倒在地,大片的浓绿几乎沿着水涡流淌下来,融化入浓稠的夜色里。
冯炎心惊胆战地等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浑身肌肉冰凉,早已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着自己的骨骼肌肉,愈发凉得令人直打哆嗦。洛阳早春的天气,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但夏殊则只是淡淡说道:“去歇着吧,将湿衣更换了,今晚不必再来。”
“这……”
夏殊则没再说话,只是冷静地盯了他几眼,冯炎只好抱着剑起身,应道:“诺。”
冯炎扭头消失在了门口。
风雨凄凄,雨丝零乱地被风吹入,粘在他顺滑而黑长的发上。
又是冗长的沉默。卫绾无能为力,只能闭着眼睛,去探索殿下这时的内心。他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中,他在质疑自己,是否不配喜欢一个女孩儿,是否完全不配与贴心而温柔的王徵相提并论,并且他肯定了这种念头,跟着便感到震惊和羞愧,以及无法说出口的后悔。他在后悔,后悔设计让陛下赐婚,如果他早知道她和王徵早已情投意合,他不会做横刀夺爱的小人之事。
他在这种复杂的心绪围困之中,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坐了一宿。
梦中的时间流失得格外的快,梦中一宿于现实而言或许只是一瞬。
翌日大早,雨停了,高胪持剑走上楼阁,却听到楼阁寝房内传来夏殊则低低的咳嗽声,坐了一整晚,他终是抵不住寒意侵体,染了风寒。高胪心思一凛,抱着剑叩门而入。
“主公,我连夜里去寻了卫不疑,他不肯全盘招供,我设套才从他嘴里问出卫绾与王徵是南下逃走了。他们一个是文生,一个是女流,脚程必定慢于我们的骑兵,倘若我们此时南下去追,必定能追上。”
这一点夏殊则当然知道,他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打点人手。”
他像是刻意地屏蔽了五感,这时卫绾无法洞察他的内心,只知殿下神色冷漠,无喜无怒。
他的长腿于门槛处一跃而过,身影犹如一道疾风。
卫绾所处的黑雾便也随之飘荡而去,仿佛是黏着太子的一块糖,他到哪里,她不用走,便会被动地跟到哪里,其实卫绾其实并不想跟着夏殊则,将前世惨死的结局再经历一遍,但现在看来也由不得她。
冯炎等人为夏殊则牵来汗血宝马,他翻身上马,手掌拍在马脖子上,勒住缰绳,策马南下。
跟着他身经百战的骑兵,不费吹灰之力便追到了王徵与卫绾逃亡的行踪,本可以立即便扑上去,将这对“奸夫淫.妇”捉拿归案,但高胪等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等主公示下,没有想到太子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不紧不慢地追在他们后头。
卫绾恍然大悟,难怪她那时感到太子有时远,有时近,近的时候是完全可以立即冲上来将他们拿下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夏殊则的内心之中,窥出了一点近乎于近乡情怯、不敢露面的怯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梦以后还会有的,大概一共四次,这是第二次,梦会一次比一次长。虽然有点玄幻,但其实还是类似于重生文中恢复前世记忆的梗2333
第71章
其余的卫绾便感知不到了,殿下这时的心思讳莫如深,犹如一座空荡荡的屋子,被四处阖上了门,拉上了帘,卫绾只有一条门缝,只能从缝里窥见一隅而已。
他们一路跟着卫绾逃跑南下,过长沙地界之后,卫绾与王徵的路线便明晰了起来。
黄昏时,一行人因跟得太紧,只得暂时停下,沿着河水饮马而去。
夏殊则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湖石上,望着在原地打转,时而朝他看来的黑马,他仿佛从这么一双无辜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同情和悲悯。他自嘲地垂目,独坐了片刻,起身朝黑马走去。
他拿着毛刷,沾了水,替她马儿刷洗背部,黑马乖乖地等着主人的垂怜,时不时打着响鼻,那模样神情看起来甚是依恋。
郊外的黄昏的辉光洒落在一人一马身上,犹如浓稠的姜黄汁晕染在殿下的玄衣上。他的衣衫发间都是这种昏黄,如陈旧的金子般隐曜。
卫绾在一旁偷偷地观望着,藏身于黑雾之中,便就在马儿的身后,在夏殊则方才坐过的湖石旁。
高胪迎着他而来,手中抱着剑,咬牙道:“属下实在不懂,主公为何明明可以追到,又几度三番地放弃?”
夏殊则刷马的手停了下来。
他侧眸,望向高胪。
“孤……”
他顿了顿,卫绾也凝神听着,想知道这段时日一直隐蔽着自己的心事的殿下在想甚么。
“不敢。”
说完这两个字之后,那被关了近两个月的心门终于得以释放,一瞬间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排山倒海般地朝卫绾涌了来,复杂得令她无法立即便捉摸到,只是这里头有一种基于痛苦的情绪,是最为厚重的,让卫绾有些难以承受。
夏殊则仿佛轻松了一些,面色也渐渐如常,只是自嘲地笑了一声,“追到了又能如何?这一路,是孤逼她至此绝境,她心上之人是王徵,不是孤。”
卫绾惊讶地望着他,她从未在殿下脸上看到过如此懊丧、甚至羞愧的神色,他的自负和矜傲,被撕碎了随意抛掷一边,这时已乏人问津。而她想要碰一碰,都因受到限制而感到钻心地剧痛。
“主公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即便如此,这天底下女子形形色色,足有万千,何必只揪着一个卫绾不放?”
说到这儿,高胪又道:“其实属下一直不懂,主公与卫绾,不过只是见了几面,她甚至连你的脸都恐怕记不住,到这会儿说不准早就忘了,主公你何以始终不忘……”
夏殊则沉默了片刻,他的手又将马刷攥紧了几分,轻笑道:“真能忘,早就忘了。”
又不是没有试过。
他只是想赌这一把,赌她能嫁给他,他便会用婚后所有的好,来换她至始至终留在他身边。
高胪也陷入了一团沉默,“那么主公追到这儿来,打算如何?”
“孤亦不知啊……”
前世的殿下远没有如今这般深沉,他还是有着一些少年人的神情,茫然、困惑,对前路毫无把握,不知所措。
“不论如何,还是要见一面的,”他又说道,“只是见一面,孤便离开。”
“那么卫家……”高胪感到一阵惶恐,他觉得主公不会追究卫家。
“卫家的人皆不知情,陛下倚重卫邕,或许不会追责。至于卫绾和王徵,便让他们在岭南相安无事地度日,或许过数年,孤亦有自己的太子妃,风波平息,卫邕便可以将他们暗中接回洛阳了。”
殿下考虑得很美好,只是他却不知,那时,她,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高胪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方才已经觉得主公痴傻,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痴傻到这个地步,高胪已经无话可说。
夏殊则的刷子抚过黑马背后的鬃毛,沿着它线条流畅而优美的背脊滑落,马尾轻轻摇晃着,甩得他满袖的泥水。
他有些惊讶,随即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匹黑马。不知为何,卫绾仿佛觉得那匹神骏的通灵性的黑马看到她了,它竟朝自己这边一动不动地回头望来,卫绾吃了一惊,胸口惴惴地狂跳着。
“主公,卫绾她不值得。”高胪叹了口气。
“没甚么值得与不值得,如果不是孤,陛下不会赐婚,她亦不会兵行险招、出此下策,岭南穷山恶水,本不该是她一个贵女所待的地方。错是孤铸成,除了尽力挽回,没甚么是能让孤心安的选择了。”他立了少顷,侧目,朝一旁饮马事毕的亲兵说道,“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再上路。”
亲兵们于是都知道,主公是又要放水,让他们多跑数里了。
卫绾于是也知道,他还是不敢就这么追上去。
最近的时候,他们下榻在一家旅店,且就睡在左右,中间几乎只隔着一重木板。因为那晚电掣雷鸣,下了大雨,他们无法在野外睡觉,便忍到半夜,估量着他们不会察觉,追到了同一家旅店。亲兵人多,大多去睡了柴房,高胪等人睡一屋,夏殊则独睡一屋,那寝屋挨着卫绾他们的屋子。
卫绾随着黑雾飘到此处,忽然没眼再看下去。咬着嘴唇想,殿下等会儿会醋意大发么?
她就藏在夏殊则的房中,他的寝屋这时已灯火灭尽,他将湿衣脱了下来,随意晾在一旁,呼吸浅浅,也不知睡了没有。
隔壁便传来王徵温柔而诱人的动静,王徵在亲吻着她,嘴唇在她的肌肤上嘬着,手指抚弄着她的娇躯,哄她张开腿。
卫绾听着这动静,内心深处感到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恨不得跑上去堵住殿下的耳朵,然而她只能被那团黑雾所左右,自己一动都不能动。
殿下你不要听啊!
她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可是没有人听见。
王徵那温柔而低回,从深谷之中淌出的潺湲溪流般的声音,连绵不绝地透过老旧几乎破损的木门传来:“阿绾,你是我的,你已答应。虽无三媒六聘,但待我们摆脱太子追捕之后,我自然能给你一个完满的婚礼,阿绾,我现在就想你完整地成为我的……你放松一些,表兄不会弄痛你的。”
卫绾在这边看着殿下一动不动的身影,脸色涨红。她想,他应是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的,反正王徵最后也没有成事。
然而黑夜里,却跟着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像是太冷了,夏殊则几乎蜷起了身体,将被褥紧紧地裹在身上。他的风寒因为连着两个月的奔波,餐风宿露,时至如今也没有痊愈,这一夜淋了雨,喉咙犹如火烧,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松懈了,心里的情绪于是又一股脑涌到了卫绾这边。
他果然是醒着的,并且,正在嫉妒和羞怒着……
尽管他已经决定放过她和王徵,但是名义上,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动静这么清晰,难怪他生气。卫绾叹了口气,心里疼痛地想道,好在早都已经过去了,这个风雨夜于殿下而言,算是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跟着又是窸窸窣窣的,王徵抽去腰带的声音。
夏殊则忽然坐了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冷静地在屋中坐了片刻。
“阿绾莫怕,男人这东西本来便是丑的,但它能让你快活。”间壁仍然不断地传来王徵那低哄的声音。
黑雾里的卫绾已经没耳朵听下去了,让殿下捉奸在床就算了,怎么还让这辈子的她也来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