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殊则感到出离地愤怒,忽然将手边的枕头抱起重重地扔了出去,也不知砸倒了甚么,他仓促地起身,朝外走去,不再听着任何动静。
卫绾傻眼了,黑雾随着他飘了出去,走到了高胪等人的房间里。
殿下,你不听完的吗?我后来一脚把他踹下去了!
这一夜卫绾通过共感,感受到了殿下的嫉妒和怒火,她觉得,这辈子殿下能忍着对王徵不杀,是真真正正的胸襟开阔……
第二天,他们谁也没有动静,一直到卫绾与王徵收拾出门,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才整装出发。
冯炎问:“主公,这一次还放他们走么。”
夏殊则坐在马背上,静默了少顷,“不,孤要把这一切结束。”
于是没过几日,卫绾再度穷途末路时,夏殊则便没有放过他们,而是将人堵在了夕照谷。
*
卫绾从梦中醒来,天已大亮,醒来时月娘在她身旁。
身侧的被窝空空如也,殿下已经不见了人。
“我……殿下呢?”
月娘望着她,叹了口气,“姑娘一睡便睡了两日,怎么叫都叫不醒,殿下清早带着人走了,才离开洛阳。”
“我有这么能睡啊。”卫绾喃喃道,都怪殿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她像是被吸进去的那个,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动,黑雾里到处是尖刺,只要她不老实便会立时扎入了血脉中,那种痛楚并不因卫绾现在醒着便忘了。从前她也做过许多梦,醒来之后不过片刻,便会悉数遗忘,甚至连自己做过梦这件事也一并遗忘了。但连着两次的这种梦,一次比一次长,却连细节毫厘都让她无法忘记。
卫绾撑住了额头,轻轻出了口气,“怪我睡得太久了,殿下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这倒没有。”
卫绾点了点头,下榻去梳洗。
睡了两日,身上的烧退了,背部也不再疼痛。
月娘替她换上干净的纁色薄罗衣衫,道:“原本这两日徐夫人要来见你,但看姑娘睡得沉,便也没有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徐夫人?卫绾感到一阵疑惑。
第72章
卫绾将玉佩悬在腰际,朝屋外走去,但没有见着徐夫人,只有前来邀她入永信宫吃茶的薛夫人的婢女。
从她后背受戒鞭之刑以来,薛夫人与他一直相安无事,起初是皇帝庇护东宫,而后,太子回洛阳,薛夫人更是无可乘之机。唯一打入东宫的心腹怀珠被秘密地处死,薛夫人就明白了,皇帝痛心疾首,重新开始信任了太子,但也因为旧情,还想保下她。
只是薛夫人不能再接受皇帝在里头和稀泥,何况这潭泥水,早已不复当初的明朗和泾渭分明。帝心一日一变,太子于北疆又大捷在即,留给楚王的时间日渐流逝,她已不能再等。
卫绾不想见薛夫人,问身后的月娘,“陛下今日在宫里么?”
她想皇帝若是在宫闱中,薛夫人总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做甚么。
月娘皱了眉,一瞬间也明白了卫绾所想,忙回话:“陛下今日出郊外踏青去了,太医让陛下多随车马走动,利于养病,陛下这两日都会于这个时辰到宫外去走动,恐怕不到天黑不能回来。”
原来皇帝不在宫中,那么卫绾便更不想去了,她正在想法回绝薛夫人的邀请,但对方似乎早已料到如此,低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染血的螭纹青玉佩。
卫绾的目光倏然发直,她脸色陡变,“你们要做甚么?”
婢女极快地将掌心的玉佩收回了袖中,低低笑道:“娘娘说了,无论太子妃去或不去,只是结果太子妃要自己承受。”
“你们——”
卫绾怒不能遏,咬牙盯了婢女半晌。见那婢女始终垂目,笑容含蓄,她将胸口的怒火平息下来,将月娘的手臂挽着走开几步,背着身道:“月娘,我有些话要对你交代,你听完之后,保证先绝不告诉百草,我怕那傻丫头出事,你想法出宫一趟,向父亲递个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将消息传到父亲耳中,但行事务必隐秘。”
月娘疑惑地点头,卫绾便在她耳畔交代了一些话。
身后那婢女微笑的声音传来:“太子妃娘娘勿再请帮手来了,你迟上一时半刻,或是泄露一丝一毫,都会让情况更坏上一分。”
卫绾的双拳几乎要爆出了青筋,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朝着婢女走去,“薛夫人但有条件,尽管对我提。”
婢女微笑弓腰,摆出“请”的姿势,卫绾走在她前面,朝广明宫晃去。
薛夫人已等候多时,过了晌午,日照过鎏金的帘拢,寝宫之内俱是流光溢彩。
釉蓝宝瓶斜插时鲜花卉,沾了露水的兰草,于窗棂上柔条扶疏,翠绿隐隐,幽香阵吐。
待卫绾走入之后,薛夫人命人关上了寝宫的门窗,从帘后走出,这时卫绾才发觉,除了她,楚王殿下竟然也在,他脸色阴郁地盯着卫绾。
她震惊不已,陡然明白过来,这是个圈套,并且薛夫人打算朝她动手了,她转身便要朝殿外跑去,但大门已经被重重阖上,薛夫人冷冷说道:“你若是再往前数步,本宫能保证,你的兄长便不只是断腿这么简单了。”
“什么?你……”卫绾猛然回头,“你们对我阿兄做甚么了!”
薛嘉懿坐到了一旁,端起了茶水,“卫不疑不是个酒囊饭袋,抓他费了我不少功夫。他正打算溜出洛阳,去朔方助你的太子殿下一臂之力,但不幸被本宫的人拿下了,就算本宫不拿下,无陛下圣旨私出洛阳,论罪也罚得不轻。当然他奋力抵抗,中间免不了受伤,但你可以放心,人还活着。”
“你们要什么?”
卫绾胸肺几欲爆炸,过往无论薛夫人怎么针对她,冲着她来,她均可以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对她身边最亲近在意的人下手,这口气卫绾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只是这话脱口而出之后,卫绾脑中一震,意会过来,她惊愕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抬手护住了肚子。
薛夫人侧过了脸,修长而深厚的眼睫压了下来,眼尾微微上翘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卫绾,我要你腹中骨肉,要他无法来到这个世上。”
随着薛夫人这阴鸷的话出口,卫绾护着肚子,面对着渐渐朝她逼近的楚王,目光流露出了惊恐。
楚王将她逼到了永信宫一角,伸出一臂,抵在卫绾的颈侧,越来越近,“春日宴上本王竟对你不曾留意,如此细看来,确实香娇玉嫩,是个娇艳妩媚的可人儿,肌肤竟吹弹可破,过去是本王一直忽视了你这个表妹。”卫绾惊恐地发着抖,咬唇瞪他,他笑了下,收敛了纨绔习气,道:“本王要你答应,第一,本王回洛阳行事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你不得外泄;第二,本王会给你一瓶药,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掉孩子,其后便宣称是在宫中走动时不慎跌倒滑胎,宫里的不少女人孩子都是这么流的,本王依稀记得是如此;第三,太子得知消息,必然会回宫,你必须拖住他,让他及早回他的朔方去,如此也算是助你保住他的性命。”
卫绾咬着嘴唇,颤抖的娇躯泄露了她的害怕,她本也不是什么坚强的女人,但却竟有胆识讥笑起薛嘉懿和楚王来,“太子不在洛阳,便于你们母子行事是么?一旦我履行了这三条,太子与我,还有我的兄长,还有命在么?”
“以太子之能,河西、并州都会是他的好去处,相反,他出征之后,洛阳据点便等同于被他放弃了,在洛阳,他反而是危险的。”
楚王步步紧逼,“不需要本王过多解释,你心里清楚的。”
“可你们还是怕,不然不会将主意打到我的孩儿身上来。”卫绾冷笑连连,“楚王殿下,你还生得出孩儿么?”
楚王倏地脸色一变,他的手掌立即抓住了卫绾的肩胛骨,痛得她几乎蜷起了身子来。
卫绾吃痛,仍旧笑着,“被我揭穿了,动怒了是么?可你若敢这时候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也就不会非要我自己去喝什么落胎药了。”
对楚王不能生育的事,卫绾早有怀疑。以前楚王在洛阳的名声并不好,他前世便没有儿子,膝下只有王妃杨氏生的一个女儿,他姬妾众多,却子嗣不旺,令人深思。大约也是有所察觉之后,楚王扯了一块“爱妻”的遮羞布,以掩盖自身的缺陷。至于如今杨氏怀孕,卫绾总觉得莫名其妙,楚王几时飞骑赶回洛阳,与爱妻一夜.欢好,于是数年不孕的王妃,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了孕?
后来卫绾越想,越觉得可疑,尤其是薛夫人说的杨氏那么老神仙赐子的梦,让卫绾夜深人静时想了几遍——薛氏是真的渴着一个楚王的儿子,来稳固他所得到的帝心。
尤其是在卫绾得到了太子的宠爱,几乎夜夜缠绵时。她不用问也知道,怀珠对薛夫人必定是这么说的。薛夫人必定会感到恐慌,所以她要捏造一个楚王妃杨氏已经怀孕的谎言,卫绾相信,这个戏不会唱到楚王妃真正“临盆”的那一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薛夫人和楚王心中的压迫感会一日甚于一日。
她如今不过是出言试探了一句,他们便露出了马脚。看来楚王果然是一个行事不够沉稳缜密的人。
楚王冷笑,目光沉沉压迫下来,愈显阴森和幽邃。
他的手钳制着卫绾的肩胛骨,令她无处可避,他的嘴唇渐渐地朝卫绾迫近,“你说得对,最直接的方式,我现下一拳打在你的肚子上,你知道太子知道之后,会拿我怎么办么?”
卫绾惊愕地抬起了头。
楚王将一瓶药塞到了她的手里,“如此滑胎,对你而言体面一点。”
“接受么?”
“你可以不接受,太子知道你的胎儿不保,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太子必定都会赶回来。本王已在洛阳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单骑而来。孤掌难鸣,他未必是我敌手。”
卫绾有理由相信楚王这话,他背后站着一整个于中原腹地盘踞了上百年的薛氏。
她掌中的药瓶温凉滑腻,只要一松手,便能于地面摔成粉碎。
她越过楚王的胳膊,望向坐于一旁冷笑着凝视而来的薛氏。
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让他们母子得逞。
“答应,你立即就可以走出去,只要太医确诊你腹中孩子流去,本王便会放了卫不疑。否则,你的兄长性命是否能在……”
“容我考虑考虑。”卫绾捏紧了药瓶,低声道,“最迟今晚,东宫便会有消息传给你。”
“好。”楚王轻笑,指腹划过了卫绾滑腻如脂的香肩,眼眸讳莫如深。
卫绾避开了他的触碰,沉默地捏着冰冷的药瓶走出了永信宫。
在永信宫外的大理石阶上,眺望着重重华丽的楼阙,心脏如绞,滞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够聪明,然而今晚之前便要拿决断。也不知月娘是否带回了消息,她快步朝东宫回去。
第73章
卫绾独自于寝宫之中待到黄昏,这其间月娘始终未归,卫绾又派了几人出去。
这时寝宫内传来一串轻飘飘的跫音,她猛然抬起头,只见是韫玉。她竟还没有走。如今顶替了韫玉职位的,是另一个暗卫,韫玉被太子以玩忽职守的罪名,罚到北宫去做苦力了。
她步子轻快地走了来,蹲在卫绾腿边,低声道:“娘娘,卫不疑被抓了,我们这边的人才收到消息,几乎是卫不疑一出城,便被薛氏的死士偷偷拿下。这消息属实,奴婢才敢拿来报给娘娘。方才我来时,听说月娘在宫门便被扣下了,这时东宫的人已无法出宫。”
卫绾咬着嘴唇,“那你有办法,向我父亲递个消息么?便说薛氏要谋逆,对我阿兄不利,让他及早部署,以免到时候洛阳全面受制于楚王。”
“奴婢可为太子妃娘娘传达这个消息,但,”韫玉冷静地凝视着卫绾,道,“怪陛下,当初命殿下持虎符调走了卫大司马的五千兵马,这件事娘娘你是知道的,殿下走时,留在洛阳的兵力几乎只剩下三成,如果薛氏举族揭竿而起,仅靠这些人手,根本难以逆转败局。奴婢这话太子妃娘娘或许听不进,但奴婢必须说,殿下是专情的男子,但不是会为了女人坐以待毙,将将士的性命视同草芥的庸君,他不能回洛阳来,于他而言,一旦楚王反叛,他带兵从城外攻破,胜算至少有七成,他若回来,落入楚王圈套,那么外面便会群龙无首了。奴婢这话,娘娘应该明白。”
卫绾明白,这时候,太子不能回来,她垂着目光望向自己正隐隐坠痛的肚子,手指掐入了掌心软肉。
“奴婢有特训的信鸽,即刻便可以对卫大司马传信,娘娘稍安勿躁。”
卫绾怎可能安心,眼见得夜幕即将降临,她必须给永信宫一个交代,否则她的哥哥立时便会性命不保。
卫绾眼眶泛红,“你去吧。”
韫玉颔首,起身往东宫外走去。
卫绾又坐了一会,对屋外道:“百草,你进来。”
于是被卫绾吩咐守在寝殿门外的常百草,闻声大踏步地跑来,卫绾道:“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冷静地凝视着常百草,道。
常百草虽不解其意,觉得卫绾从永信宫回来之后与往常有些不同,但没有多想,立即去嘱咐人倒热水来。
卫绾独自待在寝殿,将门阖上了,她沉默地走到了屏风后,将外裳解了下来。
薄如流云的纁色罗绡,软软地坠落于地,没有激起丝毫的声音,她的手指在不住地发颤,望了一眼被她放在木案上的药瓶,柳眉攒起,轻细地发着抖。
末了,中衣、肚兜被她全部解了下来,她颤颤巍巍地抽去腰间的系绳,将亵裤也褪下。薄薄的一层雪色绸料裤中间,沾染了半拳大的血迹。她静静地看了许久,走入了早已放好热水的浴桶,慢慢地将雪白的身子沉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思忖了半晌,肌肤犹如一块冷冻的豆腐,于温热的汤泉之中融化开来,全身每个毛孔几乎都有热流渗入,让她僵硬了一整日的四肢终于重新活络起来。
随后,她从浴桶之中起身,将准备好的衣衫严谨地穿在身上,从屏风后走出,“百草。”
常百草再度走入,卫绾凝视着她,道:“替我将张太医传来,便说我肚子突然不适,怕是孩儿不保,让他务必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