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之前,惜春将钮云带到一旁,将一面绣着她名号的旗子拿出给她看,说道:“这旗子是我亲手绣的,比试之时,见旗如我。且我就在你正对面楼上坐着,不用害怕,万事有我。”
钮云感激点头,心里安定多了。却见惜春另一只手里还有一面旗子,指着问道:“如何却还有一面?”
惜春答道:“我见前两日比试时,你身边都有个人陪着,你唤他哥哥?”
钮云一听,原来是指九皇子。九皇子每回见她,都是避着人的,但是惜春还能发现,可见惜春之用心良苦。钮云心里越发暖了,点了点头。
惜春又道:“你把这面旗子交给你哥哥,让他也晃着,如此我们都在你身边。”
钮云却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惜春吃惊问她,“怎么,你哥哥今日竟不来吗?若是没有座位——”
钮云却打断了她道:“还要烦请姐姐亲自将绣旗交给哥哥。他名唤孟九(久),就坐在二层地字一号雅间里。”
惜春眨了眨眼,暗忖钮云何故舍近求远?况他们兄妹名字倒都挺——简单。九还是久?
惜春还正思量,钮云已经转身跑去准备了。
无法,惜春只得亲自去敲了九皇子的房门。
说过钮云心思,再表台上抓阄限韵之结果。
此番联句之对象、措辞、韵脚、合辙等等要求全由抓阄组合而成。如此,不仅不落窠臼,反倒太过别出心裁!
以致老学究、大宰辅杜明杜老爷看见联句首句之题,揪着胡须,差点接不下去,“哈哈哈哈……”朗笑之声传出老远去。
就连黛玉也凝眉沉思了好久。
那岁时三友也是急出了一脑门冷汗,看着眼前首句——天地良心人做主,无理无据,实在接不下去!恨死了自个儿的手气。
偏偏,她手里还有花球,击鼓传花之声越来越急,岁时三友额上汗珠滚滚而下,眼看不是淘汰,便是此回合将要作废。
钮云正站在岁时三友身旁,看她急得不行,自个儿也跟着着急起来。有心提点她,奈何张开了口,却与她说不出话,最后干脆奋笔疾书,飞快写下一行字。
那岁时三友正在无着无落、不上不下时候,忽然觑见身侧形容古怪的小姑娘飞快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灵光乍现,忙不迭照原样念了出来,“洪荒到头神为怪。”
并不等下面评判们举牌,直接将花球递给了钮云。
钮云刚把花球接到手中,鼓声便停了。
一时间,众人全看向了钮云。
只因,钮云写字动作,可算作自个儿思量,并不奇怪。而二人站得又近,面上还有面具遮掩,岁时三友侧头偷觑神情并不在台下评判眼中。就连她因作弊而涨红的脸色也可解释为过于紧张所致。
雅间里,黛玉居高临下,却将钮云适才举动全看在了眼里,心中对这位十五公主的欣赏越发显在了面上。
而惜春虽不清楚钮云的身份,却也是与有荣焉模样。
“只是这‘洪荒到头神为怪’接的却不甚好。孟十五往下却不知该如何续”黛玉担忧地道。
其实,却是她杞人忧天了。首句难解,便是因它无理数。钮云的破法便是以无理应无理,先破了局,往后再说。
莫说三句,便是十句、百句,她也接得下。
只是,只是说不出。
台下众人便看着那名叫“孟十五”的最年幼应试者,面具下的嘴唇张了又张,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题确实太难了些,无理无韵,实不好接。”大多数人交头接耳道。
“这孟十五小小年纪便能闯到决赛,已是不同凡响,可惜运气太差了些!”有人嗟叹道。
更有人直接建议道:“此题无解,雅舍主人该当换个韵脚,或干脆重新出个首句。”
众说纷纭,议论纷纷,钮云声量愈发显得小了。
眼瞅着滴漏要尽,钮云急得抓起手边毛笔,笔走龙蛇,在纸上连写了十句来。
钮云将宣纸高高举起,给台下评判观瞧,嘴上却念不出。
岁时三友适才得了孟十五臂助,见她似乎说话不便,连忙替她念出了声。
随着岁时三友的语声,台下议论之声渐渐都停歇了。
“妙!”
“妙!”
“妙!真妙!”
……
一时间,台下叫“妙”之声不绝于耳。
二层雅间里,惜春干脆推开了窗户,死命挥舞着手中绣旗,极大声地叫道:“十五绝句!”
对面,晚了一步推开窗的九皇子,看了看手中绣旗,又望了望对面那个玉雪可爱、天真热忱的小姑娘,忽然摸了摸鼻子,轻轻低头笑了。
钮云“堪堪”过关,且化腐朽为神奇,将一场起头便是错误的联句终于引上了正路。
就在她后面的宝钗,心里感激不尽,面上却仍持重。待花球接到了手上后,宝钗老老实实说了她的句子。
工整别致,不失蘅芜风采,却没了潇湘气韵。
最后,联句落台者却是蜀中仙。
蜀中仙依依不舍下得了台。
其余八人又登一台。
第三轮较技,却是该钮云抽题了。
小童端来签筒,钮云探手进去,小心翼翼选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却是琴技。
所谓琴技比试,不止限于弹琴,琵琶古筝洞箫竹笛,凡与乐曲相关者,均可演奏。
只是如此这般,众口难调,便难分其高低胜败。
故而,所谓琴技比试,便是由参试者亲自抽题,选取八首极难演奏、极其考验琴艺功底的古曲。随意选取一首乐曲,能演奏者即可通关。反之,便是落台。
钮云爱读书,不爱琴曲,偏偏却抽到了这一题,还是头一个需要演奏的人。看罢,不禁摇头叹息,自觉晋升无望了。
地字一号房的九皇子,看见自家妹子抽了这般一道题,也是忍不住扶额叹息,已经做好了铩羽而归的准备。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钮云只是抽到了琴技,至于要弹奏的是哪一首曲子,还说不定。
第78章 峰回路转,另有隐情
且说钮云也是个运气不济的, 前两轮受旁人连累, 抽到的都是考验急智口才的, 总算勉强应付过去。哪知, 第三轮,到她自己的时候, 运气更差,干脆从琴棋书画里面抽出了那个她最最不擅长的——琴技?
钮云一见琴技这两个字, 头就大了。
她是当朝嫡公主, 还是皇帝、皇后最小的女儿,颇受宠爱,从小也是琴棋书画都要学习,五艺俱全的。只是,事有偏爱, 技有专长, 术业有专攻, 钮云于琴技上,只是会弹却弹不好。
钮云苦笑着伸手, 又抽出了她要演奏的曲子, 再打开一看——广陵散。
广陵散?钮云眉毛挑了起来,眼里也发了光。
小小童子见了《广陵散》三字, 转身向众人唱道:“请孟十五演奏《广陵散》。”
台下又是如雷一阵喧哗。
“广陵绝响?”
“今日我等有耳福了!”
“那曲子早散佚了,我等都没听过,如何评断她到底有无演奏出来?”
众人中终于有一个说到了正茬儿上。
谁不知,广陵已成绝响, 雅舍主人如何又出了这样一道题?
黛玉与应妙阳对视,也是一头雾水。“这曲子,咱们有吗?”黛玉反倒追问起应妙阳了。
应妙阳苦笑摇头道:“你都不知,我如何知晓?琴技一题,似乎是……”应妙阳在回想,究竟是何人出的这道题。
“好像是后宫一位娘娘,就连琴曲原稿也是从宫里乐坊和曲库拿来的。”应妙阳道。
难不成……黛玉想着,莫不是孟十五十分擅长琴技,这一题是皇后娘娘专门出给她的?
却是黛玉想错了。这一题实际是杜寒清保底求来的。
杜寒清除了诗文书法了得,琴技也是独绝。她虽不知最终大比的赛制,但是黛玉四处请题,自然也瞒不住她。
后宫好几位嫔妃都与杜家沾亲带故,杜寒清只是稍微动了动口,便有人替她出了头。
果然,杜寒清一见钮云抽出这道题,面具下的嘴角直翘到了天上。
紧跟着又看见钮云抽中《广陵散》,简直让杜寒清都喜破了肚皮。
直接联系他,一心一意盯着潇湘妃子,生怕宝钗抢了她的头名,哪知半道杀出一个程咬金,这孟十五虽然年纪最小,但是几轮比试下来,杜寒清也已看出她才情却远胜旁人,而且她身后势力似乎亦十分雄厚。就说那位不知名的豪富少年郎,据传不仅豪富,更难得的是清贵!
实在是钮云太过低调,从不出门,便是杜寒青也认不出她,又有面具遮挡,更是猜想不到。
如今,被她抽中《广陵散》,杜寒清就不信,便是她也没见过的曲子,那孟十五小小年纪便能弹奏!
可是,杜寒清却忘了,哪怕孟十五不会弹,她却也不会。如此,无一人能弹出此曲,这一题便是作废。
换题再抽,安知孟十五亦不行否?
《广陵散》之名一出,台上六人都低了头。那唯二没有低头的人,一个是杜寒清,只因她正得意;另一个却是孟十五,只因她会演奏。
孟十五上前一步,自有小厮抱了古琴上来,在她面前摆好。孟十五屈膝盘腿坐下,将袖子稍稍挽起一些,露出一小截看去比竹枝还细的手腕,见了便让人心疼不已。
孟十五抬手略微弹了几下,便摇了摇头。
台下看客见了,以为孟十五不能弹奏,是要放弃,起先被孟十五高高吊起来的兴致,忽地就散了。
更有其中一个早先下注赌了蜀中仙获胜的地痞老油嘴儿,赌输了银子,心里不痛快,见状便带头起哄道:“小姑娘,若是不会弹,直说便了,哥哥不会笑话你,逞强就——”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金甲禁军用钢刀架在了脖子上。
“哎呀呀!”人群吓得哄地散开,独独露出那个乱说话的油嘴儿并面冷如霜的金甲禁军。
“官爷饶命!饶命!”那人也知自个儿言语粗鄙,犯了忌讳,忙告饶道。
那禁军却丝毫不为所动,架着他便往外走。
旁人经此一吓,本有意调侃几句的,不约而同伸手摸了摸脖颈儿,再不敢胡言乱语,纷纷给嘴巴上了门栓。
地字一号房的九皇子眸中凛光一闪而过,如此,还不满意,冷声吩咐道:“先赏那厮一百个耳光!再看见一个胆敢对十五公主不敬的,全架出去掌嘴!”
“是!”一群暗卫领命四散到一层看台。
却说杜寒清乍见孟十五的架势,以为她当真能够弹奏《广陵散》,吓得美眸圆睁,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似有话说。哪知,随后她便见孟十五对琴摇头,大大松了一口气,暗忖道:“果然是个虚张声势的,哼!”
杜寒清刚想开口讽刺孟十五几句,却听孟十五低声道:“这琴太新太软,用不得,需换一把来。”
底下评判席上,实坐着一位琴曲名家,名唤李梁,据称乃李龟年后代,最善歌曲酬唱,弹琴奏曲。起初,那李梁见小童拿上一把崭新的古琴,而孟十五却不发一言就要弹奏,心中就颇不屑,认定了孟十五是滥竽充数,想要蒙混过关,做好了准备要揭穿她!
现下,却听孟十五只拨弄了两下琴弦,便指出这琴的问题,想起祖父家传,不由对孟十五又高看了几眼。心底却仍不信,似她这样一个垂髫童子能演奏失传久矣的广陵散。
小童却不懂琴,只是照后面管事吩咐,抱了古琴上来,闻言忙下台去问。
雅舍藏书甚多,古琴却少。
黛玉在雅间看见,便要命雪雁速速归家去将她那把古琴取来,只是不知是否趁孟十五的手。
却不等雪雁出门,对面九皇子便命人捧了一把尾巴带有焦痕古琴,乍看去十分肖像焦尾琴,给孟十五送上了台。
孟十五接琴在身,紧抿的唇儿终于松了些,深呼一口气,对着那琴恭敬拜了三拜,这才再度盘膝坐下,轻抚琴弦,演奏起来。
初时,钮云手还太生,曲子又难,便如冰雪刚溶时,水路不畅。偶有浮冰、硬石拍击河岸,或者转圜不来,以致凝涩难辨,路径不通。
台下之人听了,面上皆有疑惑之情,质疑这等曲子绝不是广陵绝响。
却也有懂行的人,如李梁、杜寒清辈,听出这曲子实则精妙绝伦,只是演奏的人手法并不娴熟,方有凝涩之感。
不过,冬雪总会融尽,眼看春回大地,草色青起来,水流涨起来,野花也开了,群鸟生息,万物复苏,野趣横生。孟十五之演奏也是渐入佳境,拢捻挑复,一样不缺。
只是曲高和寡,太过寂寞,广陵浩然之气堆垒在胸臆之间,实在不吐不快!便是不喜出言如钮云,也缓开尊口,曼声而歌起来……
歌声细小,未脱童稚,如蚊蚋虫鸣,原当无闻。
只是,有了适才九皇子一怒,杀气逼人的金甲禁军四处一站,再无一人敢说闲话,纷纷噤若寒蝉、屏息凝神。
如此,钮云细小的歌声便伴着琴曲在偌大的空场内回旋。
少了嵇康从容就义、愤然不屈的浩然正气,却多了女子空灵纯粹、委婉辗转的灵秀美感。
众人不觉也听醉了。
“铮——”正当众人沉醉醉时,不知何故,那“焦尾琴”却铮地发出一声脆响,像是琴弦断了。
黛玉、惜春并九皇子三人不约而同扑到窗前查看。却并不是琴弦断了。
只因琴曲到了高潮之处,如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弹到急处,钮云气力不济,技艺不够,人儿再跟不上曲儿,那曲儿似乎有了魂灵,自个儿演奏下去,直逼得钮云手忙脚乱,以致手指被琴弦绊住,右手五根指甲几乎都被掀了开去。
十指连心,疼痛难忍,钮云无奈,只得按止琴弦,中断了演奏。
就这般,那琴仍兀自嗡嗡鸣响不休,似是在怨钮云不能奏尽,也似那曲子自在埋怨钮云又要让它就此沉寂。
钮云却亦汗透重衣,捧着手指缓缓起身,却因耗费心力太过,几乎便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