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厮见毕,紫鹃才想起来,倒把永玙忘记了,忙吐了吐舌头,补充道:“这位却是我家公子,如今已是秀才了呢!”
永玙是秀才?却是为了冒充金陵那位孟老爷家公子,编造的身份。现下猛地听见,永玙还颇不自在,挠了挠头,学着书呆子常态,给那碧荷姑娘作了个揖。
碧荷受宠若惊,忙不迭躲避,回礼道:“公子折煞奴也!折煞奴也!”
黛玉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这位碧荷姑娘待人接物、说话办事有理有据,态度可亲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卑微,看样子应是大户人家出身,想来府上这位太太来历也定不简单。
果然,几人坐下说话,没几句,碧荷便说道,她家太太原是南方当地某一柯姓望族出身,其父原也是封疆大吏。可惜兄弟不争气。父亲过世后,竟无人能承继他的衣钵,不过三五年功夫便沦落成为普通官家。
黛玉听罢觉得这位太太的经历说起来倒与荣国府十分相似。一样的望族大家,一样的后继无人,一样的沦落无言。
永玙听了,却问道:“莫非贵府太太娘家竟是原云南总督柯卓府上?”
碧荷睁大了眼睛,忙站起身,再度向永玙行礼道:“莫非小公子与奴家主人有旧?碧荷有眼无珠,慢待了小公子!”
永玙忙示意紫鹃将她扶起,摸了摸鼻子道:“咳咳,碧荷姑娘,在下年幼,却没机会一睹柯将军昔日风采。不过柯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我等小儿也曾听过。可惜虎父犬子——”
永玙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再看见对面碧荷面上尴尬神色,忙改了口,问道:“那如何柯夫人却远嫁到这平安州?”
碧荷垂了眼目道:“此事说来话长。俺们姑爷原是老爷麾下一员小将家幼子。姑爷之父戍边时意外丧生,从此姑爷便被老爷接到家里居住。养到二十多岁时,老爷便将姑爷送去京城读书,应考。姑爷争气,竟当真金榜题名,考取了进士,回来便向我家姑娘提亲。老爷高兴旧部后继有人,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些年,姑爷四处做官,姑娘便一直跟随在他左右。说来,却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这碧荷提起昔日柯府旧事时,眉梢眼角都是与有荣焉;但是一说到她家那位姑爷,却总是不尽不实、遮遮掩掩,颇多一言难尽之态。
永玙听罢,拍掌叹息道:“难怪!难怪!”
却是在感慨难怪这位知府大人如此有恃无恐、胆大妄为。他岳丈家势力竟这般了得!可惜却是明日黄花。更可惜,若这知府当真参与了平安州怪事,那堂堂镇南将军柯卓的女儿却嫁给了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的家伙,真真令人扼腕!
“小子久慕柯将军大名,不知可否与吾妹一道入内拜见柯太太?”永玙问道。
黛玉也忙点头附和。她亦曾听过柯卓事迹。在岳将军镇守西南之前,柯卓一杆银枪独守西南十二道关卡,蛮夷莫敢入。据说,就连十万大山里那些智慧未开的野人,听到柯卓大名也是望风而逃。可见,柯家军之威风。
可惜,十八年前,柯卓意外暴毙,西南失守,便是先皇都好生头疼了许久。直到岳将军异军突起,接过柯卓银枪,西南才再度稳固。
英雄易老,何况英雄已逝。柯卓去后,他几个儿子接过军权,哪知却难以服众,连吃几场败仗后,被部属轰下台来。从此,再无柯家军,也再没人听说过柯将军那些子女的消息。
就连黛玉等人出发前,多番盘查平安州诸位官员的来历,却都没发现,这位柳知府竟然是柯卓的女婿!
见永玙等人求见,碧荷为难地道:“太太原也想亲见各位,可惜不便、不便走动,这才命奴婢前来。”
这却是何道理?
永玙、黛玉面面相觑。
倒是杨毅插话道:“碧荷姑娘此来,可是有甚话儿要嘱咐我等?”
杨毅旁听多时,除了同黛玉一般感慨因缘际会,更多的却是发现了这知府大人后院里的蹊跷之处。
从碧荷进门后主动锁门,到自报家门、甚至事无巨细连娘家旧事都向他们几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再到当家主母不便走动见客,种种皆说明这府里有古怪!
果然,碧荷闻言,起身走到窗边,点破窗户纸,再三确认周遭无人后,方道:“诸位还是赶紧离开这平安州,连夜启程,再莫回来的好!”
……………
话分两头,再说林如海对虞利连哄带骗。先是将那虞利狠吓了一通,逼问出许多关于平安州的秘事;后又装疯卖傻,将贪渎狠馋恶“五毒”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虞利身上搜刮出了许多“民脂民膏”,尤嫌不足,临走临走,还敲了虞利一套唐伯虎的《春、宫、图》!
这却是另一场趣事,此时先不表。
林如海离了竹山县,再度扯起他钦差大臣的虎皮,一路敲锣打鼓往平安州进发。
恰好,天公也作美。连日来,都是无风无雨,原定三天的路程,不过一日半时辰,林如海就走完了。
林如海端坐在官轿内,有书吏打起轿帘对他说道:“老爷,平安州城到了。平安州知州率领各位知府、知县都在城门口恭迎您呢!”
“哦?”林如海撩起眼皮,往远处望了一眼,明知故问道,“如何他等不出迎十里,却只傻傻站在那里?”
演戏就要演足,既然要耍官威,哪能半途而废?
那书吏听见林如海言语,面上露出为难神色,却不敢不应,快步奔到对面平安州官员行列前,气喘吁吁将林如海原话传达。
平安州知州屠光文闻言,脱了官帽,将官服后摆往腰带里一掖,也不骑马,就这般一路小跑往林如海驻轿之处赶来。
身后,一大群大小官员互望了望,也依样画葫芦,全脱了官帽,捞起后摆,顾不上仪容,前仆后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去迎林如海。
林如海坐在官轿内,一手支颐,冷眼看热闹。
好一幅官场生态图!
哼!这平安州一群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作威作福,纵横州里多少年。且从黛玉他们一路送给他的书信来看,这些官员听说他要来,却也丝毫不畏惧,罪证就摆在明面上给人看,胆大程度令人发指!
可是,如今,看着他来了,当着他的面,却一个比一个还会演戏!这狂奔模样,直似火烧屁股,十万火急,比台上丑角、戏子还要敬业!让他们做父母官,端的是梨园行的天大损失!
他们现下姿态摆得越低,便意味着背后的阴谋、权势越大!
若林如海被假象所迷,一旦掉以轻心,小觑了这些人,定然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这平安州还真是龙潭虎穴呢!”林如海低声道。
轿门边,适才飞奔前去报信的书吏刚刚赶回,听见林如海低语,以为他又有什么吩咐,急忙附耳过去,问道:“不、不知老、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林如海摆了摆手,示意那书吏退下,却突然一蹬官靴,将好生生一只崭新官靴踢到了泥地上。
恰好,林如海停轿这片地方正在太阳底下,又有人来回走动,许多薄冰被踩碎了。日头照着,碎冰融化,和泥土混杂,便成了不大不小一片烂泥地。
偏偏,好巧不巧,林如海正把靴子踢到了那块烂泥地上,还恰恰赶在知州屠光文赶到面前的时候!
一只官靴斜飞到屠光文面前,正正横亘在他和林如海之间。
官靴,烂泥。
捡,还是不捡?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在此。
稍候还有更新(我骄傲)!
第88章 皆为利来
前文说道, 偏偏, 好巧不巧, 林如海的一只官靴恰恰斜飞到知州屠光文面前, 正正横亘在他和林如海之间。
官靴,烂泥。
就当屠光文苦苦思量究竟是该捡, 还是不捡的时候,他身后官员队伍里, 突然窜出一个身穿知府官袍, 脑满肠肥、满头油汗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因为适才奔跑太急,官袍衣襟大开,竟露出了里衣内绯红的肚兜一角。
那男子却没发觉,想也不想双膝跪地,双手捧起林如海的官靴, 抓起官袍, 轻手轻脚一通揩拭。就这般, 还怕不干净,又抽出怀里的巾帕, 细细将靴子里面也擦拭一遍, 再放到嘴边吹了吹浮灰,边用鼻子使劲一嗅, 边在面上摆出十分舒坦、百般好闻、万种享受的神态……
差点没恶心得林如海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就连那个林如海半道上捡来的书吏,看见这人模样,也控制不住露出鄙夷神色。
偏这人还是泰然自若,双手高举起林如海的官靴, 一本正经地道:“启禀钦差大人,您的官靴,下官已经给您都擦干净了。告罪一声,请容下官亲自给您穿上。”
林如海却望也不望他,只对着屠光文道:“你便是平安州的知州屠光文”
屠光文躬身答道:“正是下官。”
“你可知本钦差所为何来?”林如海又问。
“钦差大人是奉了吾皇之命,前来查看我平安州雪灾详情并赈灾的。”屠光文老实答道。
“哦,你知道的倒清楚。”林如海一转眼珠,似乎此刻才看到跪在地上的那位胖知府似的,轻抬了抬脚,用脚尖指着那人,问屠光文道,“他却是谁?”
屠光文忙答道:“正是平安州城的知府,屈光士。”
那屈光士听见林如海问到他的名讳,以为拍对了马屁,忙不迭膝行两步,捧着官靴,想要亲自替林如海穿上。
哪知,林如海却突然扭转身子,正色厉声道:“勿那屈光士,你是否对本钦差有意见?如何敢穿着这等肮脏不堪的官服前来迎驾?究竟是对本钦差不敬还是胆敢对吾皇不敬?”
屈光士被林如海猛然变脸一喝,吓得大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他身后屠光文并其他一众大小官员也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林如海会突出此言!
明明,明明是林如海踢落了官靴,非要给屠光文一个下马威。
屈光士为了逢迎两位上司,主动为屠光文解围,自甘下贱,亲自用官袍为林如海擦靴。如何转头来,这钦差大人便六亲不认,倒打一耙呢?
那屈光士也不知是假装还是当真骇惧至斯,乱了分寸,听见林如海指控,顾不上分辩,大庭广众之下,急忙就把官袍脱了,挂在臂弯上,回身就冲治下县官道:“那谁,快、快去府衙为本官拿一件干净官服来。”
被他手指点住的那名知县,却面色古怪地望着他,不仅一言不发,还一动不动。
这位屈光士便是平安州城的知府,也便是黛玉等人借住的衙门里那位柯卓柯将军的女婿,平素也是摆惯了官威的。见那个小小的知县竟敢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双眉倒竖,三角眼瞪起,脸上横肉一顿,就要骂人。
还是屠光文出言为那县官帮腔道:“屈知府,把你的里衣藏一藏。”
屠光文是屈光士的顶头上司,两人私底下还有许多见不到光的交易,就连屠光文后院最得宠的那个妾室都是屈光士所赠。屈光士闻言,忙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适才脱衣太急,竟没注意把里衣带子也解开了。
他贴身穿着的府里宠妾小桃红的绯红肚兜,明晃晃地和着他一身肥膘就亮在众位同僚面前!
……
屈光士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等大抽,如何还站得住?猛地用官服盖了脸面,如飞奔走。
掩面退走之前,屈光士却还不忘将林如海的官靴塞给了就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书吏。
书吏捧着官靴,左看右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如海对他勾勾手指。
书吏忙走上前就要帮林如海穿靴,林如海却摆摆手,拒绝了。
“这——”书吏低声询问道。若是不要他穿,难不成——
书吏回头去看屠光文。
果然屠光文已牵起嘴角,躬身就要上前。
林如海却突然接过靴子,轻轻往右脚上一罩,一步迈下轿来。
正弓着身子,作势要给林如海穿靴的屠光文:……
“哎呦,今个儿日头挺大呀!屠知州,本钦差奉旨赈灾,既然到了你平安州,第一件事自然是视察灾情,还请屠知州头前带路吧!”林如海夸张地抬手遮住日头道。
余下一众平安州官员望了望头顶只有一线的日头和林如海那可比美人的洁白面皮,眼角不约而同跳了跳——果然是玉面五恶吏!
却没一个人敢乱说话的。
屈光士前车之鉴在先,还有屠光文平白受辱在后,正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位钦差脑门上就顶着大大的“我是贪官”四个字,这一群蛇鼠反倒投鼠忌器了。
屠光文却不似他那群无能手下那般好骗。
屠光文早就听说过林如海的大名,也知他乃圣上心腹。从前,林如海做了那般久的巡盐御史。金陵地界翻了好几回天,他这个最肥的肥差上的大“贪官”却雷打不动,一点儿事也没有。
后来竟然还完好无损,奉旨归京。先是大张旗鼓迎娶当朝高阳郡主,后来更是双喜临门,连升好几级做了吏部侍郎;紧跟着又是围场救驾,揽了不赏之功;再然后便是连当朝贤亲王的世子玉面小王爷孟永玙都变成了他林如海的未来女婿。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这般庸俗、自大,目中无人?
屠光文自有算计,无论林如海如何折辱于他,只是不动声色,闻言忙答道:“请钦差大人随下官前来。”说着,便在头前引路,带着林如海视察平安州城。
不同于黛玉等人初入城时,城门口三步一个士兵,守卫森严。如今平安州城门大开,时不时便有衣衫褴褛的路人走过。城墙根下,还或躺或站好些人拿着破碗、破盆的乞丐。
林如海路过这些人时,为表亲民,亲自俯下身与他们说话。仔细询问他们是哪里人氏?可是因着雪灾才落得这般田地?
那些乞丐、流民也都对答如流,把那暴雪说的如何如何凶猛,又说蝗虫来时,吃了多少多少庄家,那般黑压压如云一般,吓得村里娃娃整宿整宿哭泣,云云。绘声绘色,林如海听罢,简直如亲眼所见。
林如海听罢,面色沉重,艰难地从眼中挤出两朵泪花,握着一个白发苍苍,看去像是七八十岁的老者虽漆黑却光滑的手,悲天悯人地道:“百姓受苦了呀!你们的疾苦,圣上都知道了,都放在了心里,还专门派本钦差来给你们送粮食、棉衣,帮你们度过天灾。你们且放心,有朝廷在,定然不会让你们冻、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