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杨毅,正捧着一把药材端详。见屈光士进来,杨毅忙不迭上前招呼道:“难不成这位便是屈知府?承蒙您照顾,小的们感恩不尽。待小的安全护送主子到了金陵,定如实禀告我家老爷,重重谢过知府大人!”
屈光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尴尬地拍着肚皮傻笑。
杨毅还嫌不够,忽然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道:“还请知府大人见谅,小的曾是个游方的郎中,祖上学了点儿医术。适才用晚饭时便觉得府上菜肴有些不对劲,想来可能是府上厨子出了些问题。”杨毅旁敲侧击将饭菜里有蒙汗药的事情与屈光士说明。
可那蒙汗药本就是屈光士命人放的,他如何能够不知?只能接着傻笑,“嗯嗯啊啊”地却不说话。
杨毅却还不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只是这蒙汗药实在小菜一碟,小的不过是在饭菜里又略加了一味药,便把这蒙汗药解去了。且小的之前听府上吴妈妈说,知府老爷近来身体也颇觉不适。若是老爷不嫌弃,可否让小的把一把脉?”
屈光士整日胡吃海塞,山珍海味吃得太多,却不肯动。那个宰相肚里面,塞满了废物,堵塞不通。一不通,百病皆出,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好。此刻屈光士见着杨毅,轻易就看破了他下的蒙汗药,倒像是有些真本事的,便姑且让他一试。
杨毅才一搭脉,便知道了屈光士的病灶。就是那貔貅——光进不出,只吃不拉惹的祸。
从前的大夫也不是诊不出来,看不好病,都是胆子太小,不敢与屈光士明说,也不敢用药罢了。杨毅却没这个顾虑,大手一挥,开了一个药方。
全是巴豆。
屈光士到底进士出身,也懂一些医理,见了这个方子,立时大怒,借机就要治杨毅的罪。
杨毅却道:“知府大人休恼!小的等人借助您府上,是死是活,全凭您一句话,又哪里敢暗害了您去?您既然看了这般多大夫,却都治不好病。便也该知道,除非您已无药可治,不然便是那些大夫不敢给您治。您就按着小的这个方子,一剂药下去,保管您今晚就能睡个好觉。”
屈光士半信半疑,却谅杨毅也不敢使花招,想着先留他们几日性命,大胆按着杨毅的方子做了。
一碗巴豆下去,屈光士下面立刻来了信儿,拉了个天昏地暗。
好大一个将军肚,整整拉小了一半去。
可是这确实也对了他的病灶。等到屈光士终于再也不拉了的时候,不是常人上吐下泻之觉得头晕眼花,他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不仅睡了一个好觉,还难得大展雄风,和心爱的小妾小桃红在床上大战了三百回合。更是兴之所至,干脆解了爱妾的肚兜吊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才有了后面屈光士见林如海时出的那好大一场丑。
但是,杨毅却也因此得了屈光士的信任。屈光士放开手脚让杨毅帮他调理身体,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黛玉他们离去。当然,其中是否还另有隐情,便知有屈光士自己知道了。
杨毅却也顺势而为,一边调理一边作怪,给屈光士的写的药方都是任凭他拿去给多少大夫看过,只会夸好,绝不可能挑出半点毛病来的方子。但是,熬药的丫鬟却是柯太太的人。丫鬟只需要在煎药的时候,稍稍改动其中两味药的比重,整个药方就会大变样。
故而,本就有些得意忘形、不着四六的屈光士,办事越发不着调起来。也便因此,竟然放纵永玙和他最不成器的那个宝贝大儿子屈文沅交往。
这屈文沅就更是个妙人儿了,比他爹还不学无术。虽然从小被柯太太苦心教养,却在七岁头上搬去了外院,从此跟着他爹,信马由缰,彻底长歪了。到现在,除了对烟花柳巷的花姑娘,他门儿清以外,大字却认不出几个了。
似屈文沅这样一个人,如何能是永玙的对手?三两句话一说,几碗迷魂汤一倒,屈文沅就拿永玙当了拜把子兄弟、生死之交。
这不,永玙想去打探金矿情形,却不能在屈光士眼皮子底下行动。于是便拉了屈文沅当挡箭牌,美其名曰出去狩猎、喝花酒、到处逛逛。
屈文沅却喜不自胜,不用永玙要求,自个儿摆出了知府公子的架子,带着永玙和杨毅穿街过巷,专寻摸那等好去处。
这一逛,永玙和杨毅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彻底上了那群狗官们的当了!
什么鬼蜮、死地?什么鸡犬声不相闻?什么因为灾情,死绝了大半城的人,全是屁话!
屈文沅带着永玙等人绕过刚进城时那条几无人烟的大街,再转过许多破败的民房,走到一条住家小巷口。屈文沅先拐进去,叩响了一户家门前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大门。
不多时,便出来一个看去七八十岁了白发苍苍,实则不过三十多岁的“老者”。
屈文沅与老者说话,语声不大,永玙等人没听清楚。
却只看见那垂垂老者忽然大发脾气,厉声呵斥道:“哪里来得不长眼的小子,瞎说什么浑话?狗知府不是东西!”
“砰”一声关门,把屈文沅轰了出来。
永玙和杨毅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屈公子莫不是傻的?寻花问柳却找到了正经百姓人家
谁知屈文沅却一点也不恼,冲几人招了招手,屁颠颠往前又走了几步。
永玙眼见着屈文沅又站在一处小门前,叩了几下门扉。
小门便被人从内打开,还是适才那个老者,却已换了一一副面孔,满面堆笑,恭敬地迎屈文沅进去,还一边打躬作揖说道:“哎呀,少爷又带新朋友来啦!”说着,瞥见永玙相貌,似乎被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方道,“嚯,少爷,您新认识的这位朋友好相貌呀!直像,直像——那画上的人。”
这老者其实是个龟公,哪有什么文化,夸人好看,也只会说像画上的人。且看人眼光不正,上下打量神色,活像在看花姑娘。
永玙强忍住揍人冲动,由他打量。
几人在那老者引领下,穿过外院,又转过好几条穿花走廊,眼前景象忽地大变。
琼楼玉宇,连片成群。雕梁画栋,垂珠缀玉。秦楼楚馆,金碧辉煌。笙歌艳舞,吆五喝六,骰子牙牌,斗鸡走狗。丝竹管弦,品萧弄角。玉环飞燕,穿梭来去。走马章台,日夜不停。
眼前端的是一幅帝王行乐图。
见过大世面如永玙,此时,也彻底愣住了!
屈文沅拍着永玙肩膀道:“孟兄,怎样小弟没骗你吧?我说,平安州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窟、安乐窝,便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你还不信,哈哈!在这里的日子,快活赛神仙,便是拿皇位与小爷换,我呀——也不换。”屈文沅说着,已经一把揽过一个“衣不蔽体”的娇娃,嘴对嘴香了一个。
顺便上下其手,甚至急色地当着永玙等人的面儿,便几乎将那娇娃最后的衣服也剥光了。
永玙实在没眼看,装作酒虫作祟模样,拉着傻眼的杨毅捧着旁边的酒壶便是一通猛灌。
屈文沅还当永玙太过开心,尽兴,喜不自胜,一把扯开衣襟,学着英雄豪客模样,拍着胸脯大叫道:“痛快!痛快!”
永玙见状,愈发和杨毅两人合谋,只管拿酒去灌这屈大公子。
屈文沅酒到杯干,转眼就眼神迷蒙,神智不清了。
至此永玙才一句句套他话道:“不知屈兄究竟与那老头说了什么暗语?怎么就让他前倨后恭的呢?”
永玙不过说了个“前倨后恭”,屈文沅却不解其意。还是杨毅从旁解释,他才明白,就这般还得意洋洋地拍桌叫道:“以后,孟兄,你再想来平安州玩,或是带了什么朋友过来,也不许你报小弟名字。就是无论任何人,只要你把他带到了外面那个大门口,再对那个假老头说‘屈知府山高海深的大恩,许我到您这里讨碗饭吃’。单这一句话,小弟就准保你能见着漂亮姑娘!”
但是,这却不是结局。永玙明明见屈文沅后面还有作为,追问道:“如此就可以了?”
“自然也没这般容易。你被那假老头轰出门之后,却不能负气离去。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便会发现前面那户人家竟还有一道小门儿。哈哈,这小门才是真正的门户。‘三轻四重’地叩门,那老头听见叩门声,确认没错,这才会再来给你开门,迎你进去。如此你便才是进入了真正的洞天福地。”屈文沅酒醉糊涂,事无巨细,甚至连暗号如何使用都全部告诉了永玙。
永玙举起酒杯,借宽大袍袖掩住眉目,眸中冷光闪烁,嘴上却道:“好一套障眼法!好一个洞天福地!”
“是、是吧?”屈文沅话没说完,已一头栽倒。
那娇娃见屈文沅睡死过去,大着胆子,偷偷觑了永玙一眼。见他神仙姿容,乃自己生平仅见,不由动了色心,扭着腰肢,水蛇一般欺进永玙身边来。
永玙却看也不看,端起酒杯,“噗——”地泼了她一头一脸烫酒。
“啊呀!”那娇娃尖叫跳起,花容失色,月貌零落,有心要质问永玙。却吃他把眼一瞪,吓得心儿扑扑直跳。
永玙也不说话,倒是他身后的文竹走过来,斥道:“勿那妓、子,我家公子也是随便你靠近的?还不快滚出去!”
这娇娃本就是最低贱的妓、女,虽有几分颜色,改不了她的身份,平日也常被人呼来喝去,原也是习惯了的。今日不过是一时酒喝得多了,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被文竹这一骂,才彻底醒神,陪着笑脸退出去。
那妓、子前脚出去,永玙后脚指挥文竹道:“先把这草包扔床上去。你再带几个人去逛一逛这里的赌场。赌场最能看人心。好好记记人脸,回去都画下来。”
文竹是永玙的书童,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尤擅绘画。凭记忆画人脸,万没有不准的。
“那爷您呢?”文竹不放心单独留永玙在这里,关切问道。
永玙一挥手,没大没小地攀住杨毅肩膀道:“爷跟着杨叔呢,你怕啥!”
杨毅瞪了永玙一眼,顾忌着两人“主仆”身份,才没有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扔出去。
文竹转念一想,就凭他家公子的身手,这些欢场浪子哪里是他对手?更别说还有杨毅和两个贴身侍卫。文竹转身,把袖子一捋,充大爷玩骰子去了。
另一边,永玙也收去了戏谑神色,正容对杨毅道:“先生,适才我看见那西南角有一处高楼,好像是瞭望塔一类的地方。如此看来,这里当不止是一处快活场地。那西南边好大的空场,指不定就通往什么地方。”
杨毅点点头,表示赞同,两人拿着酒杯,勾肩搭背往西南边去了。
…………
却说黛玉,和柯燕芸一道在内堂坐着,却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坐。
黛玉详详细细问了柯燕芸,平安州里的情形。
柯燕芸将她所知悉数告诉了黛玉。
原来这平安州曾经确实是一处平安的好地方,物产丰饶,人杰地灵,百姓安乐,民风淳朴。可是,自打屠光文来了平安州做知州,又有了屈光士这个知府,后来在这两个人的刻意选拔之下,又蹦出了一个人知县夏光礼。这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把好好一个平安州糟践成了人间地狱、最不平安的地方,被百姓们背地里称呼为“三光父母”。
若只是他们三个作威作福、鱼肉乡里,还则罢了,这三人不知从哪里学到许多歪主意,在每处州城府县都大兴土木,建什么“享乐园”,比照皇帝行宫建造,里面雕梁画栋,金砖铺地,紫檀做墙。不仅有妓院、赌场,还有赛马场、角斗场,吃喝玩乐嫖赌抽,样样俱全。其中,平安州城的那一座享乐园,奢华、富足,便是阿房宫都比之不上。
修建享乐园的钱从哪儿来还不都是民脂民膏!只是出钱也还算了,单单摊派的徭役就活活累死了许多壮丁!
还有那享乐园里的酒池肉林、美艳□□,日日换新,又哪来那般多的年轻□□良家妇女,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被人打晕抗走的亦是数不胜数。
最最可恶的却是那“安乐散”,柯燕芸提起旁的事情都还能够容忍,就连那些天杀的当街强掳女子,她也只是咬牙切齿说下去。可是提到“安乐散”,柯燕芸整个人却出离了愤怒!
“那享乐园,平民百姓他们哪里许你进去可是,他们不许百姓进享乐园,却把享乐园里最毒的东西往外面送。先是低价在药铺、饭庄贩售包治百病的神药,等那些穷苦劳力、平头百姓,吃过了,以为有奇效,却渐渐上了瘾。但是他们却突然站出来说那神药,唤作安乐散,一钱就要一两银子,且还只能跟他们享乐园买。买不起,但是瘾儿却上来了的人,享乐园大发善心,接受典当。”柯燕芸秀气的面庞上,青筋虬起,杏眼暴突,气得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黛玉已能猜出那所谓的大发善心接受典当是什么内容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却要拿什么东西来典当”
“呵,穷人能拿什么东西去典当还不是自己那条贱命吗?好些的人,卖自己;没良心的,卖老婆孩子。甚至,还有人把八十岁的老母亲送进享乐园的斗兽场里去喂老虎!”柯燕芸说着,不由自主浑身战栗起来。
黛玉顾不上震怒,慌忙走过去,抱住柯燕芸安慰。
柯燕芸流着泪道:“作孽呀!都是作孽!那安乐散产自蜀中,全是屈光士那个畜生弄来的……”柯燕芸说着,再也承受不住,倒在黛玉怀里无声痛哭。
原来,最让柯燕芸无法承受的还是她的相公,她父亲曾经见过看重并代为抚养长大的那个人,却是这一切都始作俑者,这般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也许,更让她绝望的事情,还是她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坏事发生,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是在无比清醒地做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出来。
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太深沉了。
良久,柯燕芸才平复了心情,擦干眼泪,接着道:“那畜生还在家里建了一座私牢,和府衙的牢房一墙之隔。每日都从牢房里带走几个犯人,去私牢里施以极刑,看究竟谁能撑到最后。那个幸运地撑到最后的人,就被他挑选去斗兽场里喂猛兽。而他们,就搂着美人,喝着酒,看着猛兽吃人。”
“或者,有些不满他们横征暴敛的有识之士,背地里讨伐他们做的那些恶事,不知如何被他们得知了,一样当街劫入私牢里,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后,再把人放出来,让你从衙门里一路爬回家。呵呵,就为了告诉老百姓,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就是王法,就是天!”柯燕芸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