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也没有料到雅楠却把自己当做了阿波罗,沉浸在故事之中无法自拔——他甚至跑出去如同故事里的阿波罗一样追随在了亚莉珊德拉的身侧!
而那位如同大理石雕塑一样纯白纯美的女郎,也真的就如同故事里那株冷清的月桂树女神一样,对与这故事之外的发展毫不在意。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故事的后续剧情并不好笑,于是他们使了些手段,让雅楠乖乖回到了城堡之中,而那位歌唱了月桂女神的美人也和歌剧之中充满了悲剧色彩的女主角一样被诅咒束缚住:她不被允许走上舞台,不被允许开口歌唱,她像是变成了月桂树的达芙妮,终其一生被拘禁在一块土地上无法离开;最后这位原本应当光芒璀璨让世界瞩目的耀眼明星,不到三十岁那年就因为病痛和诅咒郁郁而终,只给她的听众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若是他们有所察觉,便不会选择让亚莉珊德拉走上那样的结局。
死亡掠夺她的时间,以死和遗憾成就的悲剧艺术却让她的名字留在了历史上,再也无法抹去。
……这是他们曾经以为是真实的故事结局,也没有人将那位年轻美丽的女伯爵放在心上,他们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一次无聊的插曲,直到多年之后,他们察觉到雅楠依然没有从那场梦中走出来,只得让他离开了城堡的底层,走到了太阳之下让他去寻找自己的“达芙妮”。
雅楠失踪了十年,让他们不得不派人去寻找他的踪迹。
……然后他们在一栋海边的小屋里寻找到了他们的身影。
是的,是他们。
一边是专注凝视演奏者的雅楠,一边是垂眸含笑弹奏钢琴的女人,她不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位亚莉珊德拉,穿着的仍然是奢华繁复的长裙,一双手消瘦只剩一把伶仃瘦骨,苍白却仍然有力,像是海边弥漫开的冷白水雾凝化成冰冷的雕塑叮当落在了黑白双色的琴键上,弹奏着。
——莫扎特的安魂曲:Dies irae(神怒之日)
海浪呼啸,狂风卷涌,那是天地间最旷阔的伴奏,胜过一切激荡豪放的人声和声,女郎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正如安魂曲中所唱:“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
审判者未来驾临时,
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
我将如何战栗!”
昔日的棋子,成了如今的审判之人。
女郎回头,笑容嫣然。
……陌生的,熟悉的。
并非熟悉的容貌,却是熟悉的神情,如同第一次歌唱达芙妮的时候她注视着雅楠的眼神,此刻安魂曲下,所有人都成了她的“观众”。
——那应当就是一切噩梦的起源,美洲大陆上的塞勒姆女巫审判杀死了所有的女人,其结果只是任由恐惧蔓延至其后数百年未曾散去;他们毁了一个亚莉珊德拉,换来的却是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
她会回来的。
——这个“人”,不存在消亡的概念。
他们残存的理智恐惧着那一天的到来,而余下所有的感情却在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被恐惧吞噬,然后被恐惧驯服。
雷亚斯不是第一个知道“她”如今以楚其姝的身份站在这里的,却是第一个站出来主动迎上去的。
他迎着楚其姝的眼睛,递出了自己的手。
那一刻雷亚斯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当然渴望她,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渴望着她;这只恶魔她是艺术诅咒的缪斯,是美本身,而他的理智和情感却抵抗着这样的诅咒,两种截然矛盾的情感撕扯他的灵魂,直到他察觉到自己的手上多出来了一个冰冷的温度。
——他的手被抓住了。
雷亚斯的嘴角像是用刀口划出滑稽的裂口,僵硬的上扬着一个固定的弧度,在无数镁光灯下和这位年轻的“女演员”双手交握,一副亲热又熟稔的模样。
楚其姝的手很冷,像是最初见面时大理石雕塑的冷硬,又像是后来重逢时与海边冷雾融为一体的虚幻苍白,雷亚斯抬头对上这女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整个人却是下意识地往后瑟缩着的。
“……你在怕什么?”
女人优雅的笑着,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们的手也许握了很久,也许只是碰了一瞬,他明明是那个主动伸出手的人,此刻却像是个被扼住了后颈皮的可怜猫崽子,被眼前的女人用眼神一遍遍地抚平着自己因为惊恐而竖起的毛发。
然后听听她在这名利场的红毯上说什么吧。
那么多人期望着她走到世界的面前,被黄金的桂冠亲吻宠爱,希望她成为金字塔顶端的一员;但是她在百多年前就已经赢得了历史对她的偏爱,她站在这里,与其说是过来和其他人一起等待这个奖项等待这群人的点头和一个奖杯,从此获得一个位列一流演员的邀请函;不如说她纯粹是为了宣战,为了她自己的故事。
这只戏妖已经利用《达芙妮》成就了属于亚莉珊德拉的故事,接下来又要用什么写完属于“楚其姝”的一生?
阔别多年,她依然十足傲慢。
“你到底想要什么。”雷亚斯喃喃念着。
“我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要。”
楚其姝笑容自然,她甚至抬起手替雷亚斯抚平了领口上一点极为细微的皱褶,然后笑盈盈的说:“我好心好意站在这里,理由是为了什么我猜你们不会不知道……雅楠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吧?难道你们不需要你们的小王子从此脱离梦魇的诅咒,重新回复正常么?”
“……你想做什么。”
雷亚斯的喉结上下滑动,压低声音。
“——很简单的。”
楚其姝回答说。
“一次‘逢场作戏’,你们拯救你们的王子,我来成就我自己。”
雷亚斯闭上眼:“……你会害死他。”
“……哎呀。”
楚其姝带上了笑。
“我与你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手上可曾沾染过一条性命?”
她压低声音,轻笑着说:“我除了‘杀死了我自己’我还伤害过谁么?哦,那应当还是你们的期待,所以我选择杀死了我自己。”
雷亚斯眼神颤动,盯着楚其姝的眼神变得恐惧又茫然。
“你知道……?”
“对我而言,‘亚莉珊德拉’也只是我所拥有的一个故事而已,只不过对于你们来说,她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她的死亡也是真实的。”
楚其姝垂下眼,语气轻飘:“但我不是,女伯爵也好,如今这个楚其姝也好,对‘我’而言,与你们没有任何的区别,你们杀死了‘亚莉珊德拉’,在我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场故事的落幕而已。”
雷亚斯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回答了一个词。
“——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嗯……还是休了两天,因为自己作了个死。
十六号到家之后,因为车上呼噜三重奏几乎没睡着觉,然后到家睡了一天去看大夫,查了说骨头没事,第二天所以觉得缓过来了就开始做锻炼……
然后就把自己的腰抻到了呢坐着站着都好痛呢只能老干部扶着腰走路呢_(:з”∠)_
第53章
楚其姝是天生应当活在大众视野之下的女人。
她甚至不该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隐私,她这样的美人就该二十四小时每时每刻都应该活在镜头下满足人们对她贪婪渴求的欲望, 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女人的大概很难理解她身上那种如陈年烈酒般醇烈剔透引人醺然的醉意;楚其姝就是有把一切事情变成理所当然的本事, 她踏着轻快灵活的步伐, 在和几人短暂交谈之后便走过了红毯, 踏上了白色的台阶。
戏妖站在那儿,步伐轻盈手足细长而灵活, 如同森林穿寻跳跃的鹿, 她大方迈着步子,从漆黑裤管里伸出一截漂亮细长的足踝, 像是这片鲜红土地上蜿蜒而出的锋利荆棘划开所有凝滞的空气, 带来鲜活的空气。
红毯两侧的记者们的目光贪婪吞噬着这陌生女人身上每一寸的轮廓,她像是矫健优雅的黑豹,又像是永夜徘徊的幽灵;那女人的姿态可一点也不像是来迎接奖项,那么多个在红毯上流连驻足的明星, 拼尽力气在镜头下展现自己的美丽,可当身着黑漆西装的女人从容走过,这片湛蓝天空之下的一切存在都变成了她一人加冕之前的可笑弄臣。
雷亚斯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缓声叹息着。
她这一次彻底地放开了自己, 戏妖的影响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这只戏妖放纵自己脱离了楚其姝的定位, 离开了属于亚莉珊德拉的故事, 那只身着黑衣的戏妖嘴角含笑踩在鲜红的地毯上,昂首阔步神情骄矜, 那姿态他们清楚,是宣战, 也是属于她的狂妄
——她像是艺术对人的诅咒化成了实质站在这里,等候着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那尊金色的奖项给她,她不会觉得奇怪;若是没有给她,她大抵也只会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
这里本该是艺术殿堂,此刻却因为种种原因成了如今这纸醉金迷暗波汹涌的金钱名利场,艺术的恶魔冲着所有人露出凉薄而嘲讽的嗤笑,她耳垂悬挂的蓝宝石在光线折射下摇曳出波荡如深海浪波的光彩,楚其姝身上的黑色那么沉重,她在台阶上转过身,冲着还未跟上来的雷亚斯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艺术啊。
……艺术。
雷亚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艺术使人疯狂,艺术使人绝望,艺术使人新生,艺术又让他们走向死亡。
在被诅咒的美学中诞生的妖孽,自然她的一举一动也是令人恐惧的。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成就了极致的美,能理解楚其姝恐怖之处的反而会被她身上那种独一无二却又太过诡异的美所吸引……
看看这群拼了命迎合旁人审美的可怜人吧,正如同所有人对着这个奖项趋之若鹜,金字塔的定位无知无觉间给了他们贫弱的自卑和对顶峰本能地追逐,纯粹的艺术会被金钱和名声无限地亵渎,美丽本身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道具,成了人们肆意评判彰显自身品味的存在在一众佩戴珠宝身着昂贵礼服的女星之中,穿着黑色西服的楚其姝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是格格不入又能如何呢?
本来就不该对旁人的美以某种强制性的规格评判,某种意义上甚至不该对艺术本身的存在物肆意评判——有些作品也许他们不被当时的奖项承认,但是这能否认他们本身的价值么?
那个黑西装的亚裔女人也许衣着不够华丽,她的身材也许不够丰腴,她的线条也许不符合如今大众的审美定位,她甚至不是主流审美最喜欢偏好的那一种类型,但是没有人能否认她的美。
事实上,此刻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又有谁能忽略她呢?
经典从来都不是追逐他人的脚步,而是成就独一无二无法超越的存在。
也许这场红毯之后,梳着一头黑色长发穿着黑西装的模样又会成为新的一轮时尚风潮,但是没有人会记得这群追逐着风向标按着大众审美打扮自己的姑娘们,成为经典的永远只有最初的那一个,永远都是。
程安国终于走完了自己的那一部分,来到了楚其姝的面前。
“走的很不错。”
这位老绅士对着楚其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你的奖杯就可以了。”
“没有也无所谓的。”
楚其姝也跟着笑了起来。
“您觉得这部作品,需要世界来为您承认么?”
程安国大笑起来。
“若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当然不需要——这一次的旅途我们的最终结果是遗憾也好成功也罢,《遗梦》和你,都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了,有些东西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我们是否正确,有些东西也不存在所谓的正确。”
他弯起自己的手臂,让自己的女主角将手臂跨进他的臂弯之中,一老一少惬意的走在会场的瓷砖地板上,低笑着交谈:“很多人都知道我们的东西不该拿来让人评判,战争也好,毁灭也好,他们应该是毁灭悲剧的一部分,是让人哭泣让人反思的,在我看来,《遗梦》这部电影拍完也就拍完了,大家看一看哭一哭,离开了电影院感叹一下也就算了,沉浸在戏里的只有我这个老头子就够了,拿出来选什么奖都是俗,都是沾染了人间俗气的无聊范儿……
但是说到这个我都要感慨一句可惜了,大家都是俗人,要活在这世界上的俗人,人说到底是社会动物,要吃饭要生存要说话,我们这行更是需要承认,需要交流……这么一看,还是挺悲哀的。”
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公正更客观的奖项。人们一般唾弃着那些不可言说的规则玷污了艺术本身,一遍又忍不住疯魔似的跟着他们的节奏,顺着这不是规矩的规矩打造出一个又一个“符合规定”的作品。
那是得意的作品,是成功的电影,不是让他们自己都要忍不住落泪陶醉的艺术。
程安国说到这儿,又看向自己漂亮的女主角。
楚其姝穿着黑色的西服踩着一双细高跟站在那儿,刚才红毯上走得满身女王君临气场的女明星此刻将手腕脱离了程安国的臂弯,腰肢软出来一个近乎浪荡的弧度半倚在一根石柱旁边,站姿也是让人熟悉得很。
她抱着手臂,修长美丽的颈子裹在笔挺干净的白衬衫里,一双红唇微微弯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荆棘长刺层层包裹的一株妖丽盛开的血蔷薇,程安国莫名地就从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拼出了一点属于烟霞的痕迹,那个应当被火焰吞噬生命的一代名伶,此刻却借着楚其姝的模样笑得惬意又荡漾。
“人总归要活嘛,这没什么。”
她懒洋洋的说着,声音像是剔透又甜蜜的枫糖,把每个字儿都黏在了一起,透出某种微妙黏腻的甜度,女人原本冷清的眉眼在瞬间变得多情又稠丽,紧跟着走上来的郑子衿脚步一顿,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穿错衣服却依然难掩风情的烟霞正站在这儿同人说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