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郎?”
韩唐饰演的叶胥然跪在她的面前,他刚刚上了妆,身上还带着人造血浆伪造的伤口,因为这片刻的空档所以他暂时有些出戏,反倒是楚其姝因为入戏太深而且戏份要求除了开场化妆以外并不需要格外补妆,此刻的韩唐还想酝酿一下感情,却对上了一双意料之外的眼睛。
——那是姑媱的眼睛。
她的声音也仿佛碎了,碎成了空中的风,那双眼没有半分泪水,却比任何泪眼朦胧的样子都要令人心碎到发狂。
“叶郎?”
姑媱仿佛是个孩子,她近乎跌跌撞撞的从台阶上滚落下来,韩唐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拥抱她,突然僵硬的骨骼和肌肉却夺走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像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属于叶胥然的那一部分被这个姑媱感染到了,他一紧近乎濒死,却疯狂挣扎着用自己最后的力气保护自己可能会受伤的妻子。
姑媱的头发垂着,散落在地上,曾经被叶胥然细细梳理挽在身后的头发,此刻已经沾染了脏污的血痕。
染着血迹的手试图去抚摸妻子惨白的脸颊,叶胥然的声音有些发抖,他很疼,却更受不得眼前这人的这般模样。
不需要剑刃和咒法,单纯这双眼睛就都快要把他杀死了。
叶胥然比姑媱还想落泪。
他的手抬到一半却忍不住顿住,满手脏污血迹实在是舍不得碰到姑媱白皙光洁的脸上,即使妻子的脸颊也早已被飞溅血痕,但是他也仍是舍不得;于是男人拼着力气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细细擦过她脸颊暗红血色。
“……别怕。”
叶胥然喃喃念着,冲着姑媱勉力微笑。
“……我还在这儿呢,夫人,你别怕。”
姑媱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力气,她抬起手环抱住叶胥然的躯体,他们此刻像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一个弱女子努力让丈夫的身体不至于跌落在地,叶胥然却已经在先前为她擦拭脸颊的时候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他最终跌在了妻子的怀中,永远终止了呼吸。
姑媱低头看着膝上的叶胥然,很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她应该哭才对。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最爱她的人死去了,她应该哭才对。
可是姑媱垂着头颅长发披散,手臂小心环抱着已经死去的叶胥然,莫说是眼泪,眼眶周遭连哀恸红色也缓缓褪去,徒留一双眼冷沉沉盛满了不属于人类的空荡感,侧身剪影像是冷沉端美的圣像,她低头环视一地的尸首,眼中承载的是裹挟神悯一样冷酷的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表情从慌怯变成冷漠,像是某个极致痛苦的存在在先前的一瞬间在她体内随着叶胥然的死一同消失了。
——在同一瞬间,姑媱与他们一起死去。
姑媱跪坐在一地荒芜死寂的尸体之中,膝上躺着的是自己的丈夫。
颜雪青缓步踏入。
他在这里应该有几句台词,可是当他与“姑媱”对视,却失去了所有的开口说话的力气。
姑媱扬起嘴角,笑声嘶哑,隐隐透着仿佛入魔般的癫狂。
那是姑媱,更是戏妖,若说入戏,无人胜得过她,她在戏中真实的活着,也在戏中真实的死去。
“……你满意了?”她很轻很轻的问道。
终于在这部戏中杀了“我”,你满意了?
作为杜衡的你哪怕在最后一刻也是被宠爱着的,你现在满意了?
道长退后一步,脸色惨白如雪。
——他的道心碎了。
第57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颜雪青以杜衡的身份盯着眼前的姑媱, 没来由的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要杀死的是“戏妖”, 是报仇, 但是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 对于现在的形式也很清楚,对于楚其姝的构成也很清楚;所以他的报复方式并不是直接杀死楚其姝这个存在, 而是试图以剧本的方式、以局中人的身份杀死这只戏妖——这才是颜雪青的最终目的。
可是他弄错了一件事情, 就是他究竟要杀的是戏妖,还是戏妖此刻呈现出来的这个灵魂。
对颜雪青来说他的周围是演员, 是布景, 是冷硬的机器摄像和无数与他们的道袍长剑完全风格不同的短袖衬衫牛仔裤,这些是真实,是他的世界。
而姑媱呢?
她的真实是她膝盖上躺着的叶胥然,是站在自己面前寓意着背叛了她的父亲和弟弟, 是地上的血,手中的剑,空洞的心——她被戏妖演活了,她已经活了;这是最可怕的事实, 颜雪青的道心破碎只需一瞬, 因为他察觉到了当年他那位师祖道心破碎的真正理由。
他们本想救人, 却率先杀人。
他们知晓戏妖赋予的是新生和灵魂,一边以戏外人的身份揣测戏本的发展, 一边又无意识的踏入局中成为了故事发展的一员,他们意图杀死戏中诞生的戏妖, 深陷其中的过程中亲手杀死的却是一个无辜的灵魂。
颜雪青筹谋许久,杀死的却是姑媱——那个被戏妖亲手捧出来的姑媱。
戏妖游离世外,早就从被故事操控的傀儡变成了谱写剧本的人。
年轻的道长陷入了近乎窒息的沉默,他思考了那么多种可能,唯独这一种结局超越了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戏妖无法杀死,他认识的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戏妖,从大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个虚假的存在。
他被迫活在“楚其姝”的故事里,而不是属于戏妖的真实之中。
姑媱是谁?
是戏妖在这部剧里塑造的角色。
楚其姝是谁?
是戏妖这一生塑造的角色。
颜雪青这一局输的彻彻底底,没有半点翻身的余地。
都是戏,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他神情怔愣,甚至能感觉到属于杜衡的那一部分在戏妖的引导之下,在他的皮囊骨肉之下渐渐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意识,颜雪青仍然能控制自己,但是他现在却对“入戏”这两个字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这才是戏妖的本事。
若他是一个演员,也许会为了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沉醉其中,放任自己坠入另一个灵魂的背后;但是他不是一个演员,他是个道士,是个清楚戏妖存在的道士。
颜雪青想挣扎,但是他动不了。
……也没办法动。
他要必须站在这儿看着,看着姑媱的故事,看着杜衡的故事,看着他“得偿所愿”地在戏中杀死了对方,然后守着一颗碎裂的道心和灵魂裂口翻滚而出的浓黑恶意包裹的心魔,从此深陷局中,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他身侧站着的饰演潇湘子的卓信冬对此一无所觉,因为他是那个惬意融入剧情之中的演员,对手戏的演员拥有这样强大的爆发力对他来说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于是肖信冬抬起头,以潇湘子的身份融入戏中,继续和楚其姝对着台词:“媱儿……”
他喃喃念着,当真是一个无措又慌张的父亲:“我……”
姑媱凝望着自己的父亲,扯动嘴角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
“闭嘴。”
她低垂着头,哑着嗓子说。
“……闭嘴。”
那个鲜活的、真实的、渴望着平庸幸福的姑媱,真的在渐渐死去。
——颜雪青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动弹不得。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讽刺,片场这么多人却无人知晓戏妖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懵懂和对故事单纯地好奇成就了他们无知的幸福;唯独颜雪青一人深陷在面对不知何处的敌人之中面对无限的恐惧,他属于自我的意志和理智在思考他的敌人是否真的存在,胸腔跳跃的心脏肌肉因为恐惧而一下下的缩紧,他需要一个真实存在的敌人,只可惜他从始至终能察觉到的都只是自己如同幼童挥舞木杖一样软弱无力的挣扎。
他此刻需要面对的是黑暗,是无处不在的阴影,是在黑夜之中潜藏在镜中折射影子里不知是否会突然笑起来的镜像;那是与他处于不同世界的另一个存在了——颜雪青居然到了这个时刻才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对与戏妖来说,他们其实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是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子,是戏台上可肆意操控的傀儡。
……所以我究竟是在和什么样的存在作斗争?
颜雪青茫然的想着,只不过此刻的小道长已经早就没了先前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的样子,这里所有的人脸上带着的或是激动或是兴奋的笑脸都成了画笔描摹的面具,他站在那里是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谁也不能理解,谁也无法理解,理解她的概念成了融入恐惧本身。
也许面前发生的故事都是假的,也许只有他自己是假的,也许他们所有的都是假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颜雪青的瞳孔涣散一时恍惚,姑媱死死地看着他,透过颜雪青的皮相看着“杜衡”,恨不得剥去颜雪青的存在挖出那一个潜在的罪魁祸首,小道长的神情恍惚着,他作为无意识杀人者的怯意和惶恐使得他本能地试图闪躲着属于姑媱的视线,于是只是一个失神的功夫,站在原地的就成了杜衡。
戏外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操控手中的机器,看着眼前的故事剧情一点点随着演员互动推进下去。
戏中人对此欣喜若狂,入戏是好事情,总比板着张脸生念台词的好。
而此刻姑媱将枕在自己膝盖上的叶胥然小心放在一旁,然后用自己的手臂勾过男人的脖颈和腿弯,韩唐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被姑媱一把给抱了起来。
镜头之外的人被楚其姝的动作吓了一跳,而突然被打横公主抱的男演员韩唐本人对此更是不敢乱动——演员入戏正深状态正好,他哪里有胡乱打扰的道理?
于是他僵着身子也不敢乱动,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更不要说趁着机位扫不到的时候小声提醒对方不要这么太过认真
但是姑媱的手很稳,步子也很稳,像是她抱着的不过是一截轻飘苍白的枯骨,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男人。
杜衡退了一步,神情惶惶无助。
“姐姐……”
姑媱只是专注地、冷静的看了一会,然后收回了视线。
于是杜衡更加慌张了,他踉踉跄跄的跑到姑媱的面前去,试图去拽她的衣摆又不敢乱动,他膝盖一软,突然就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声音嘶哑,带着隐约的哭腔,怯怯膝行几步,用手指勾着她的衣摆,试图让姑媱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姐姐……我错了姐姐……”
姑媱的嘴唇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不要碰我。”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露出一个近乎惨烈的笑容。
“……我怕你。”
杜衡瞪大了眼睛,呜呜咽咽,却不敢乱动。
那一小片衣服从他指尖滑了出去,姑媱抱着叶胥然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镜头之外,忽然双腿脱力,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手臂上抱着的男人也顺势从她怀里掉了出去。
好在韩唐早有准备,自打楚其姝抱住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浑身肌肉绷紧,这么一跌他顺势撑住身体只是有些擦伤,不过他来不及看自己周身那些细小的疼痛,导演此时到底有没有喊过他也没有注意,只顾着回过头去看仍然跪在地上的楚其姝。
女人仍然跪坐在地上垂着头和手臂,如墨长发披散,脊背弓起缓慢起伏着,从领口露出的后颈肌肤苍白骨节微凸,看上去如同一截冷朽的枯木勉力支撑着她早已无力的身体,韩唐指尖有些发抖,轻轻碰了碰楚其姝的肩膀。
他没敢叫楚其姝的名字,仍然以戏中的称呼叫着她。
“媱儿……?”
她微微动了动,然后抬起了头,目光粘着在韩唐的脸上,很久之后她的嘴唇才很细微的颤动了一下,轻声呢喃的几个字如风中浮絮一样轻盈,旁人甚至都没有看见她说话,但是韩唐听见了。
那一声近乎呜咽的呢喃声,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是叶郎。”
韩唐的手指僵在了那里。
又过了几秒之后,楚其姝的双手捂住了脸,她隔着遮掩表情的掌心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放下了自己的手,此时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抱歉,”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没有了先前的哽咽沙哑:“这次稍微有点过火了,现在已经好了。”
“你没事吧?”韩唐仍是有些担心。
“我当然没事。”
楚其姝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反过来回头看着仍然站在镜头后面一副快要哭出来样子的颜雪青,弧度很小的翘了翘嘴角。
“倒是‘杜衡’弟弟,可能有点小麻烦。”
“他出不了戏了?”
“嗯,暂时出不了戏了。”
楚其姝的声音平静又自然,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无奈。
“……所以说啊,别随便挑战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啊。”
看,出不来了吧?
第58章
属于人的气质在姑媱身上渐渐褪去。
她坐在那里任由摆弄,眼神轻轻淡淡的没有落在任何一处, 像是飘荡的风, 像是缥缈的雾, 也像是孤鸿山的一个具现化的影子;灰色的道袍沉沉的压在她细窄单薄的肩膀上, 像是人间的尘土终于纷纷扬扬的压在了冷清白雪上,看着污浊又肮脏。
可姑媱的表情仍然干净, 雪是水, 泥是土,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雪化成的水仍然能回归天空变成无法侵染的白色, 谁也污染不了的白色。
雨过天晴,万物澄明。
导演季南星为了最大限度的延续这段高潮戏爆发出来的所有感情细节,当机立断的决定以最快速度拍摄多年之后姑媱重新出现的那一场戏
先前的秦慕之入组已经拍了一部分剧情,但是因为档期矛盾和剧情安排等等种种原因横亘在那里, 使得他虽然已经入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还没有见过楚其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