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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茗儿看着那孩子乖巧的睡颜,总算松了口气。方才这孩子无故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真的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在那小婴儿的额头上,低声念了一句,“小讨债鬼。”
小小的嘴巴动了动,茗儿吓了一跳,生怕他又被自己这一下戳醒了,所幸这孩子在伸手向上虚抓了几下后,又将手缩了回来,含着自己的大拇指,吮吸着睡过去了。
茗儿松了口气,靠在这孩子的围栏边静静地看着他,舒缓的琴音仍在耳际,茗儿不觉打了个哈欠,斜斜地靠在围栏上,眼皮上下打起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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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正堂。
刘霸有些怔愣,他恍惚看向梁玥,见她的表情不似平日那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而是微微垂首,显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不觉有些出神,呼吸顺着曲调缓了下来,紧绷的神经是久违的放松,眼皮缓缓垂下,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缩小,变成了一隙的光亮,最后就连这点光亮也被遮了住,一切归于黑暗。
刘霸厌恶、甚至有些惧怕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但今日却有些不同,那暗色没了往日的择人而噬,而是让人心安。
……心安?
刘霸无意识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动了动,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来。
只是这弧度刚刚勾起,他的意识便沉沉地落入黑暗,那本是嘲讽的笑仍挂在脸上,却多出了几分真实的意味。
第39章 儿时回忆
刘霸许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久到他都生出了一种错误的认知:那种被梦魇纠缠半夜、在惊惧中猝然苏醒,才是睡眠该有的模样。
……
等刘霸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他翻身坐起,看着周围略显陌生的环境,一时竟生出今夕何夕的迷惑之感。
倒是有下人看见刘霸醒来,立即过来禀报道:“殿下,魏夫人已经去西院歇了。”
睡前那一幕重又浮现在眼前,她垂首抚琴,脸上是未曾见过的温柔。
那禀报的人没等到刘霸的回应,只得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您今晚是宿在这儿,还是回府?”
刘霸垂眸看了那人一眼,但若细究去,他眼神却没有聚焦,虚虚地落在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晃了晃头,低声道:“回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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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刘霸都没再去南郊的那个别院,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直到那日听到有人抚琴,他才恍惚惊觉,自己原是在害怕。
……怕再听一遍那琴声、再听一遍,自己便在她面前再也竖不起防备。
可那琴音却时时在脑中回响,一合眼便是她垂首抚琴的温柔模样。
连带着那夜夜纠缠的梦魇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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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梦。
刘霸眼睫颤了颤,意识缓缓苏醒,他睁眼打量着四周,这地方有些熟悉,自己应当知道……
思索间,有个打扮得十分富丽的妇人走了来,刘霸愣了愣……是他的母亲,不过年轻了许多。
韩嬛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甜蜜的笑,刘霸熟悉她这表情,在父亲面前,她惯常是这样的……后来她容华渐衰,不复当年的美貌,但那“爱意”却从未消退过。
就连刘霸这个儿子也分不清,这“爱”里面有几分是真情……
他看着韩嬛走到他眼前,脸上的笑意敛了,带出些冷色来,她居高临下地问道:“想通了没?”
刘霸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跪着的……他紧了紧眉,父亲昏迷这大半年,他就没再跪过谁,这会儿陡然屈膝,不免有些不习惯。
不过,毕竟跪的是自己的母亲,刘霸没多纠结,转而去想她的话——“想通”什么?
他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就感觉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大哥他很照顾我……儿子不想他被父亲训斥……”
出口的竟是稚嫩的童声,刘霸愣了一下,垂眸去看地上的影子……小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有些迟钝的思绪又转了起来。他举目四望,周遭的一切清晰得又不似梦境。
恍惚间,心头生出一点明悟……这是他的记忆。
他晃神地工夫,韩嬛已经蹲下身来,她死死地掐住“小刘霸”的肩膀,死死地盯着他,压低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霸儿,你要和他争、和他抢!东西只有这么多,要么是他的、要么是你的……你若是现在不同他争抢,难道日后要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求他给你一条活路?!……听娘的,娘是为你好……”
想到今日在牢中看到刘登的狼狈之像,刘霸不由勾唇……是啊,这场争斗……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不过“小刘霸”却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他被母亲狰狞的脸色吓到了,泪水蓄满了眼眶,缓缓地淌了出来,他哽咽着摇头,却是辩解道:“大哥……大哥他不会的……”
刘霸失笑,他竟然还有如此天真的时候?
他不过一恍神,眼前的画面急转,那是一间暗室的门口,韩嬛推搡着“小刘霸”进去,“进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小刘霸”哭着抓着母亲的衣袖不放,却被无情地拂了开。
从那孩子被推到暗室里那一刻,刘霸胸口就像被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他看着暗室的门在眼前关上,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消失在眼前。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空气似乎随着那光一起消失,刘霸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毫无作用,脑中一片眩晕,零星地闪过几帧破碎的画面——
我同他争!我同他争了……我赢了……
放我出去!!!
求求你、放我出去……娘,放我出去……求你……
窒息感汹涌而来,刘霸几乎以为自己会溺死在这片无际的黑暗里。意识恍惚间,一阵琴声在耳边悠悠响起,他似有所感的睁开眼,不远处有一点荧光飘飘荡荡……
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翻过身去,用了全身地力气向那一点爬去。
琴音越来越清晰,那光点也渐渐扩大,最终将他整个人包在了其中。
……
床上,刘霸陡然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床帐,屏息了片刻,这才缓过神来,似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
一旁伺候的人对此早不见怪,刘霸醒后不过片刻,就有丫头举了托盘、跪在床畔。
刘霸坐起身来,捞过托盘上那布巾,粗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便又掷了回去,又待伸手去拿那褐色的汤药,刚刚碰到碗沿,又想起那满脸褶子的庸医颤颤巍巍的话——
“殿下,是药三分毒,这方子虽能安神,长久喝下去,却于身体无益……殿下若真想寻安眠之法,不若纵情山间、不涉凡俗之事,如此一来,心胸自然开阔,便再无惊悸之忧。”
刘霸嗤笑了一声:庸医、庸医……若不是那老货在父亲面前尚有几分薄面,就凭他这番话,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刘霸终究没有喝那药,将药碗一放,披了外袍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倏道:“拿张琴来。”
当即有人低声应“是”,退了出去。不多时,桌上就放上了一张琴。
刘霸一撩衣袍坐下,抬手轻轻拨了几个音,却眉头一皱,有些烦躁地停了手。他会弹琴,但仅仅听了一次的曲子,若是要他弹出来,还是有些为难了……纵使那曲调在他脑海中一直徜徉着。
他抬手抹过琴面,按住了仍带着些微颤的弦,心中的欲.望升腾——
……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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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禇汲带兵劫了大理寺的地牢。说是“劫”也不大妥当,大理寺卿何元全程配合,整个过程未伤到一人,只是牢里的刘登被接了出来。
出了牢门的刘登立即带兵、攻入王宫,以禇汲、何元等为首,朝中竟有半数官员旗帜鲜明的支持刘登。刘霸猝不及防,仓促间,只能带着家眷、下属逃离邺城。
刘登占据王宫不多日,刘钦病逝,其以刘霸为继承人的遗诏转瞬间传遍朝野,刘霸以讨逆为名、于并州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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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太原城。
离了邺城,刘霸便不再那般小心,直接将梁玥安置到了他的府上。
“你很高兴?”
刘霸听着梁玥的琴音,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他看着她带着些笑意的眼,只觉心中烦躁。
不管自己对她如何,她似乎总是不为所动的淡然,如同一潭死水、平静无澜。纵使刘霸对人的情绪敏感,也只能察觉出些微波纹。
只有弹琴时,她才却要生动许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溅起了淋漓的水花。
平素,他极喜欢看她抚琴的,这难得出现的情绪波动,让他仿佛窥见什么隐秘一般……
但近来这段时日,察觉到她一日胜似一日的欢喜,他心底却渐渐下沉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一句问之后,他紧接着又道:“为什么高兴?”
梁玥没有答话,她能说什么?说因为赵兴就快打过来了、说她就要回家了?
为防刘霸看出什么来,她又顺手把称号换作了【雍容闲雅】。
刘霸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脸色沉了沉,“你觉得他会赢是不是?”
他沉着脸问完这句,突然又笑了,“你觉得他赢了后,会接你回去吗?……‘魏夫人’已死,你现在可是他弟弟的宠妾。那个人再守规矩不过,强娶弟妹之事,他可不愿意给自己添上这么个污点。”
梁玥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合着您也知道这是污点啊?
刘霸笑了笑,视线落远……院中茗儿正抱着孩子哄着。
“那孩子……是叫‘刘望’罢?”
他一把关注点落在孩子身上,梁玥立刻警惕了起来。
“放心……我会对他好的。”刘霸笑得腼腆,“他毕竟同我血脉相连,我会把他当做亲儿子一般……我和安和的儿子……”
“那日你我同榻而眠,算算日子,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梁玥怔愣了一下,心底暗暗“嘶”了一声:这招又点狠啊……要是真等刘霸真的有朝一日兵败,刘登岂不是要手刃亲子?
刘霸看着梁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只欢喜了一瞬,情绪却又骤然沉了下去——
又是刘登、刘登的儿子……她在意的永远都是那个人!
……同他的那位好父亲一样。
刘霸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梁玥也没多在意。
从邺城出来后,刘霸似乎摘下了那个无害又腼腆的面具,一言不合就变脸算是常态。托他的福,梁玥也也算是真见识到什么叫“喜怒无常”了。
刘霸最后沉着脸甩袖走了,梁玥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看他这几日的态度……怕是如今并州的处境不怎么乐观……
希望赵兴动作快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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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玥猜的不错,刘霸的处境确实不妙,梁玥见他的次数也愈加少了,几次见面,他眼底的疲惫如何都遮掩不去。
但外面如何战事喧嚣,梁玥俱不知道,她这院子被刘霸刻意隔了开来,茗儿不止一次冲梁玥抱怨,来送日用的仆人“锯嘴葫芦似的”、“拿棍子赶着都闷不出个屁来”,“像是咱们院子里住的是吃人妖怪似的”……
前段日子,她倒是有些高兴地提起来,“送柴的换了个面生的小子,看面相倒有些机灵,可别像之前那个似的,是个哑巴聋子……”
不过这番话倒是没了下文,梁玥猜茗儿怕是又失望了一回。
第40章 有药吗?
与梁玥的猜测相反,茗儿哪里是失望,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
“你真是殿下派来的?!”
那少年被茗儿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探头去看,看到周围没有别人时,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小姑奶奶,你可小点声……要是人知道了,不说带着你家夫人走,就是我都出不去这院子了。”
茗儿也知道自己失态,捂住自己的嘴使劲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多说话。
正待细问,那人脸上灵动的表情却是一变,成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木愣模样,径直绕过了茗儿去抱那车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木柴。
茗儿急得想要去问他,忙快步跟过去,追上后刚想开口,就见有个中年人从柴房跟前经过,然后径自走过来,和那少年一起将柴往院子里搬。
见这情形,茗儿也知道他为何突然变脸了,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有点殿下的消息,茗儿也不甘心这么放下,只能咬着唇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先回去,我会去找你的……先别告诉你家夫人。”两人来回走动有个时间差,那人趁机嘱托了这么两句。
虽有他的这么一句嘱托,茗儿还在原地踌躇了一阵,才满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她走后,那一车的柴也没搬多久,不多时就两人就赶着车往外走出,一出院门,两人表情都肉眼可见地松快了下来。
后来的那中年人还打趣道:“郑前,你小子能耐啊。这才跟我干了几天,就勾搭上女人了,我看那小丫头直瞅着你看,是不是瞧上你了?”
郑前急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道:“舅舅,我没……我没和她说话,侄儿……”
被他称作“舅舅”的那人哈哈大笑,抬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脊背,“你这小子,慌什么,连句玩笑都开不得。”他两道粗眉扬了扬,突然转头看向郑前,满是打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