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昙仰面望着城门上那有些斑驳的“东平”二字,久久不能回神。
若是常人再此站上这么久,早就被守门的卫兵呵斥着赶开了,不过却无人敢如此对待赵昙。
——他毕竟是大王亲子,虽落得如此境地,但也不是一个门卫能随意欺侮的。
只是赵昙站得实在是有些久了,护送他离都的士卒们却有些急了,若是误了出发的时辰,赵昙不一定有事儿,他们可定是要受罚的。
眼看着日头就要升到正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季朗公子,这……大王之命,乃是正午离都……您看……这……”
赵昙这才恍然,“……对不住,只是一时有些感慨。”
那人可不敢接这一句对不住,只连声道着,“不敢不敢……”
赵昙这会儿也无心听他的话,只转头最后又看了那城门一眼,便折身向着马车走去。
车帘合上,马车辘辘驶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近。随着一句“且慢”的呼声,那车缓缓地停了了下。
车内的赵昙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觉收紧了拳头,僵坐了一刻,才缓缓掀起了车帘,躬身下了马车,涩然道了一句:“……大哥。”
赵卓将马缰递给了身后的随从,快步走上前来。
兄弟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阵,赵卓伸手拍了拍赵昙的肩膀,沉声道:“母亲她……让我来送送你。”
这句话让赵昙鼻尖竟涌上了些酸意,这一离开,怕是今生都难回都城了……
他苦笑了一声,冲赵卓躬身施了一礼,“还未谢过大哥……那日……在父王面前求情……”
若不是赵卓求情,那他现在的罪名可不是“御下不严”那么简单,怕是回落得一个“包庇”之罪,那……他能不能囫囵着出这东平城尚未可知。
赵卓又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声音放低,缓声道:“……都是一家人,就是没有我求情……父王也……”
他说着,想着母亲那几带绝望的恳求,却生出些不确定来。
那边赵昙却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的父亲,若是他当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赵兴纵然心中疼如刀刮,动手之时也绝不会手软……
这等公私分明的绝情,赵昙那段时日在牢中已经领教过了……这怕是他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他也知晓,赵卓那段时日为他奔走取证,也定然是母亲的恳求……但不管怎么说,这份情,他还是领的。
这段时日的争斗,若说兄弟俩心中没有嫌隙,那是绝不可能的。只是……此时离别在即,那些负面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兄弟两人间的氛围倒是久违地和谐了起来。
赵昙笑了笑,“大哥特来送我,弟弟也无甚回礼,但只赠大哥一支曲子罢。”
他带的那个随从显然极有眼色,赵昙说着话呢,他便已经从车上取了琴下来。
赵昙接过那琴、径直盘腿坐了到了地上,手掌拂过琴面,竟生出些久违之感来。
他想要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碰琴了,但努力一阵儿,却是徒劳……
手指拨动了琴弦,像是有什么东西波纹般散开,扰动了周遭的空气、也在心中激起了一波涟漪。
技艺久未习练总会生疏,操琴自然也不例外,最初拨动的几个音竟是有些刺耳的尖锐,仿佛回到了最初习琴的孩提之时。
那幼童渐渐长大,曲音也渐转流畅……赵昙在这琴声之中,仿佛重又回顾了一遍自己的成长——高声诵书幼童、锋芒毕露的少年、再到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
那琴声已经转为流畅悦耳,赵昙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或许是久未碰琴,一时适应不来罢?
他这般想着,那股缺失感却令他愈发地不适……
恍惚间,赵昙似乎看见,那青年的身影之旁隐隐现出了另一道朦胧的虚影,那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赵昙恍惚生出些明悟来——
是……
只是在那面容彻底清晰之前,那女子的身影却骤然消散了开来,按住琴弦地手指骤然收紧,发出一声“铮”的锐响。
“季朗?!”
赵昙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久未碰琴,有些生疏了……”
赵卓笑了笑,想要开口,却见赵昙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悠琴声,开始还是随风而逝的模糊,叫人听不真切,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楚。
赵昙微微睁大眼睛,循着那声音望去——
那是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她的身影……和方才那道幻影缓缓重合。
琴声悠悠荡荡,赵昙脸上不觉染上些笑意,他轻轻捻起一根琴弦,随着这声音响过,两道琴声合做了一曲。
仿佛本就该如此,赵昙脸上的笑意愈重:好似回到了当年他在竹林之中,以琴声相邀,两人相和的情形。
——多好啊……那时真好……
他尚未卷进这些纷乱繁杂之中,每日只抚琴吟诗……亦幸逢知音,逍遥自在。
一支曲子的长度终究有限,纵使赵昙有多不舍,那琴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终至消弭。
他将琴收了起来,冲着梁玥深深行了一礼,朗声道:“多谢姑娘相送。”
那姑娘抱琴起身,微微屈了屈膝,以示回礼。
“季朗公子……咱们……该走了。”一旁护送的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他时辰。
赵昙本轻轻勾起的唇又向上扯了扯,但那笑却多了几分勉强。
他退了几步,冲着赵卓深深施了一礼,旋即就回身向马车走,只是脚踩到车辕上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向梁玥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阵微风拂过,帷帽下的白纱随之摇荡,露出一丝缝隙。
他隐约看见那唇瓣张合,是“再会”二字。
被风扬起的乌发略过她的颊侧,他脑海中不觉冒出了这个一个场景——
亦是一个这样的秋日,他府邸的花园中,两人在其中抚琴,那时的她尚是少女之姿。
面容渐渐变化,渐成了今日的模样,两人的距离也渐渐缩近,最后成了坐在一张琴旁的亲密。
那场景骤然破碎,眼前的实景又归于清晰——
风渐渐止了,扬起的白纱复又垂下,挡住了那容颜……
——错过了啊。
这句话缓缓在心间浮现。
……
马车辘辘驶远,扬起一阵飞尘……赵卓也往后退了些许,站在梁玥身旁,和她一起目送着赵昙一行渐渐远去。
直至那车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赵卓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情此景却难免让他生出些感触来——
他们兄弟二人,此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离别总是猝不及防,便是嫡亲兄弟都是如此,那……别的人呢?
他不觉侧头,看向身旁的梁玥……有些事情,总是要说出口才好——
“梁……姑娘……”
这话未完,就听见一阵马蹄声渐近,两人的视线都落到来人的身上——
那人十分眼熟,是赵昙府上的总管,方才给赵昙递琴的人。
“梁姑娘……”他喘吁吁地下了马,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捧上前来,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半点磕碰,“我家公子说,这等名琴当在姑娘手上才不觉辱没,请姑娘务必收下。”
他说着,微微解开了那包裹,露出一段深色的木料来。
梁玥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玥虽一介女子,亦是知晓这个道理,怎敢夺季朗公子之爱琴……况此琴贵重,玥既无功,万不敢受如此厚禄。”
那人似乎早就预料到梁玥会拒绝,仍旧是跪在原处,“我家公子说,姑娘相送之情,实在远重万金,以此琴答谢,尚嫌礼轻,万望姑娘不要推辞。”
他抬头小心觑了眼梁玥的神色,见她脸上仍是为难,忙高举着琴,磕了个响头,声音带泣道:“求姑娘可怜可怜小人……我家公子说了,这琴要是送不出去,小人也不必回去了……”
梁玥还未说话,一旁的赵卓倒先接过话来,“这不是正好,你留下来,我给你找几房娇妻美妾,在这儿过着快活日子,也不必回去受那母老虎的气了……”
那人一梗,讪讪地收了脸上凄惨的神色,“大公子见谅,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我家公子他……确、确实是这个意思。”
赵卓只嗤了一声,并未再说,毕竟是赵昙的人,他不好多教训。
再转头看向梁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转为温和,“梁姑娘,不妨收下罢。名琴当赠知音……季朗自小便心气儿高,少有看上的人,他那番话……这辈子估计都说不了几回……”
话都说到如此程度了,梁玥也不好再推脱了,躬身接过那琴,又托那人转致谢意。
*
赵卓是骑马过来的,可回城之时,他却似乎忘了这事儿,只慢悠悠地同梁玥一同走着,由着随从牵了马跟在身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兴的新政——也就是办学一事。梁玥看出赵卓的心不在焉,几句过后,也不再多说。
沉默了不多一会儿,赵卓突然轻咳了一声,看向梁玥,颇有些认真的意思,“梁姑娘……我……不……在下……”
梁玥轻轻“嗯?”了一声,侧头看向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后——
一个身着甲胄的士卒策马驰过,铠甲上沾满了脏污的泥痕,还有些破损的痕迹。
前线回来的?那是……战报?!
——瑶儿!
“抱歉,大公子……玥家中还有些事情,先行一步!告辞!”
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赵卓也不住心中是何滋味,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从身后上随从手中取过了马缰,翻身上马、往府内去了。
第69章 留名
【前线大捷,大军不日回都】
纵使这段时日一直有好消息传来,但这份捷报也让人心神一振。
消息在东平城内极快地传了开,整个城内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梁玥亦是一连几日都是脸上带笑——
她妹妹要回来了!
姚章看着她这每日都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自己都快被晃瞎了。
她只平平常常地坐在那而都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物,这会儿笑意盈盈便像是明珠被拭去了上面的尘埃,光彩愈盛,甚至都有些灼人了。
偏偏这姑娘自己还没有什么自觉……姚章叹了口气,他有点想要喝酒了。
“先生!”梁玥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姚章的动作,不觉微微提高了声音,见姚章看来,才微微笑了笑,“玥对这上面的东西,有些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指点。”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梁玥制止他喝酒的借口,但姚章还是几步过去,跪坐在梁玥旁边,垂眸去看梁玥手上那卷竹简,脸上似带宠溺。
梁玥被他看得,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姚章每每这样,倒是显得像是她无理取闹似的……明明是姚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先。
梁玥正想着这些,却见姚章脸上的神色渐渐难看了下来,竟带了些阴沉。
“先生?”梁玥有些意外,不觉问了一句,只是垂眸撇到那竹简上的内容,却一阵恍然。
她慌忙伸手将那竹简卷起来、弃到一边,又展开了另一卷,笑道:“方才拿错了,是这卷才是。”
赵兴实施新政后,梁玥要处理的折子中,总会夹杂着几份不太妥当的东西:一开始是些言辞激烈的斥责、时有侮辱之语,梁玥对此一直是不加理会的态度……毕竟有赵兴力挺新政,就是这会儿她说不干了,也无济于事。
不过,后来却有些过了,那义正言辞地斥责竟变成了些淫词艳曲……
要是一个普通姑娘,见了这些东西,必定早就羞愤欲死。但梁玥再怎么说,也是经历过那个信息爆炸时代洗礼的人,古人这些含蓄的说法,梁玥都能当诗词看了。
……她心知,有能力阻止新政的,绝不是这些没脑子的纨绔子弟,也懒得废心力搭理这些人。
要是当真被说几句就能顺利推行新政,那梁玥倒是情愿多收几份这样的竹简了……本来被骂上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姚章脸色只难看了片刻,就又恢复了望日的笑容,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带着些凉意……
见梁玥久久未开口,身体都僵硬地紧绷着,姚章又笑了笑,“怎么……方才不是说有不明之处吗?”
他一开口,方才那点让人悚然的寒意一下子就散了,梁玥眨了眨眼——
错觉吧?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总算将注意集中在眼前的竹简上,随意找了个含义有些模糊的地方问了一句。
姚章倒也没不耐烦的意思,笑眯眯地同她仔细解释着——
就像梁玥最初处理公务的那段时日。
那会儿的小姑娘,还是满目崇敬地看着他,对他的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仿佛只要那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她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
只除了一句话——他心悦于她……
不……她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