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如今……已经有多久没碰琴了?这琴就放在屋中,他抬眼就能看见……可他竟任由它静置了那么久、一直到上面落满了灰尘,是没看见……还是不敢看见?
他不觉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素来爱洁,手上总是极干净的,可他这会儿看着,只觉得上面满是脏污的浊迹……这么脏的手,他又怎么敢再去碰那琴弦呢?
梁玥也察觉到自己看着那琴太久,实在有些失礼,忙收回视线,只是走前,仍旧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名琴难得,季朗公子还是莫要让它蒙尘为好。”
赵昙愣了愣,往外送的步子也是一顿。
梁玥倒不是有意影射什么,只是可惜那张琴,不过这话在赵昙耳中却变了个味道。
……蒙尘……吗?
他有些恍惚送走梁玥,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端坐在那张琴面前,上面的灰尘已被他拂拭了个干净,他手指也搭在琴弦之上,却久久无法勾出一个音来。
这么久了,他早已明白,就如同自己在诗文乐理上天赋非凡一般,于政务一道上,他着实远逊于自己的长兄。
可有那么一个乱世之中,建功立业、挽救万民于水火的父亲,他如何甘心只整日只与诗词琴乐为伍?
他也仰慕自己的父亲,向往承接父亲的衣钵,追随着父亲的脚步——一统天下,还万民以太平、建不朽之霸业……
可刘家兄弟内乱之事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眼前,他不由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他赵家会不会重蹈刘家之覆辙?
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勾带了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杂音,也将赵昙从恍惚中惊醒。
他抬眼盯住了窗外的春景,将眼中的迷茫尽数藏了起来,手指并拢化掌,缓缓抹过琴面,压住了那仍在颤抖的弦——事到如今……便是错、亦只能一错到底了……
*
虽然那日在赵昙处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之后的奔波,倒是有了些收获——
赵昙手下有一门客,极擅模仿他人字迹,张礼府上找出的那赋,便极可能是他冒笔而为。
说起来,梁玥知道这消息也实属巧合。梁家在东平扎根几年,自然没少置办产业,其中便有一家书馆,这书馆倒也不是为了盈利,对梁玥父兄来说,只是为了满足女儿、妹妹爱好的小玩意罢了。
书馆里皆是被誊在纸上的书本……这会儿虽有纸张,但多数典籍还是刻录在竹简之上。
虽说纸质书籍要轻便许多,但这会儿的读书人多是习惯了使用竹简,反倒对纸张觉得不习惯。况且纸张易污、易损毁,相较于竹简,实在是难保存得多,故而用它的人益发地少了。
这书馆创办的初因,还是梁玥幼时闲聊间,嫌弃看竹简多有不便,随口说起了自己想要个全是纸书的书馆。
这大抵跟原先许多女孩说“将来想开家奶茶店”一个性质,但她却低估了自己家财大气粗的程度——
她当年的生辰,就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
梁玥倒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比起开心激动来,更多的还是目瞪口呆的惊诧——
因为时代差异,并不觉得自己平日吃穿用度有什么不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家里真的挺有钱的。
……
后来梁家举家搬迁东平,梁父便将在东平亦开了一家同样的书馆。
梁玥来到东平后,倒不似以前那般缩在家中了,毕竟要去上职的,经过那书馆后,也常去坐坐。
不过,她去坐了几遭,却发现这书馆里的情形和当年下人禀报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每日来的人极多,甚至迫得掌柜对进书馆的人数定下了限制,梁玥甚至瞧见有人在外头以黄金作计,希望能换得进门的机会。
梁玥:……虽然她也是有钱人了,但并不是很明白有钱人的脑回路。
但这门庭若市的情形,怎么看也对不上当年徐州那掌柜送上的年年亏损的账目。
并不觉得自己的出现,能同书馆的现状扯上关系,梁玥只是有些疑心——自己当年是不是因为年幼,被掌柜哄骗了?
她确实不大管账,有些忧心地将自己的发现同梁父说了,却只得了父亲带着些好笑地安慰——
所以,她当年果然被掌柜欺瞒了?!
*
不管怎么说,这个名义上属于梁玥书馆,还是继续在东平红火着。
因为每日限制进入的人数,想进来的人倒是想了许多别的法子……比如说,“志愿者”……
纸书容易损坏,这会儿应用又不广,梁玥当时以为书馆萧条,也没有往印刷上想,毕竟一印就是批量生产,弄那么多书,她也只能放在家里积灰。
故而书馆里许多书只是孤本,未免损坏,得誊抄出多份副本来……这书馆里的“志愿者”,便是自愿在内誊抄书本之人。
梁玥亦是偶然发现自己翻看的书,字迹每每不同,而且似乎一次胜过一次,甚至有些颇有风骨、可堪临摹的字后,抵不住好奇,询问了掌柜,这才得知“志愿者”一事的。
梁玥:……有这种书法的人,何必在她这间小书馆里免费抄书呢?
不是很懂你们大佬……
似乎是发现梁玥对抄书之人有些兴趣,她每每过来,掌柜都会同她提上几句。
那日她去书馆,掌柜便又拿了几本书来,内容都是同一内容,其中字迹却全然不同。
梁玥正疑惑,那掌柜便迫不及待地说了,“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本书都是同一人所书……小老儿守着这书馆也是有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能写出这么些个字迹来。听闻那字给他看一眼,他就能照着这人的字迹模仿个七八分像,倒是稀罕得紧……”
梁玥那会儿正因为张礼之事烦心,对“字迹”“模仿”一词十分敏感,听掌柜那么说,竟第一时间联想到张礼被人冒笔的那赋上了。
虽觉得事情不会如此之巧,但……未防万一,梁玥还是又多问了几句这人的情况。
……赵昙的人。
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这会儿查案子,可没有什么取指纹、DNA检测的工具。
所谓证据,多是有了怀疑的人后,再去调查取证的。
当然,就此屈打成招亦有……
如今,好不容易有些头绪了,梁玥自然要去调查的。
而姚章虽是看着对张礼下狱一事无动于衷,整日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但在梁玥查到这人后,却行了不少方便。
起码作为张礼罪证的写在纸上的赋,便到了梁玥的手上。
不过,在拿到那白纸黑字后,梁玥登时哭笑不得,若是她早一日看到这东西,这几天都不必瞎折腾了。
这会儿的人用纸不多,少有人追究纸的材质……
而这用得不多的纸,也多由梁家所制。用的材料不同,所造的纸张自然有区别,常人对此不甚了解,可是将书馆作为自己产业的梁玥却分辨出的……
这人构陷张礼用的纸,分明是最好的那几种之一,用的材料好、做工亦是繁复,产量不高,以前只供梁玥自己抄书用。
不过梁玥五年未归东平,倒是攒下许多,白放着可惜,梁玥这才将这纸送了些到自家的书馆里,供抄书的人取用。
这里头……可没有张礼啊。
第66章 办个学呗
这波证据来得措手不及,梁玥自己都没想过会这么容易。
但张礼那赋本不该到她手上,这事儿自然不该由她来出面。赵卓将此事禀报赵兴,梁玥不过做个证罢了。
赵兴倒是轻易松了口,当场便答应了释放张礼,而冒笔那人也只得了个杖责的罪过,并未重罚。
他这态度又与先前大发雷霆的情形迥异,益发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等赵卓带头退下后,赵兴半眯着眼看着那门外,许久都没有动作。
郭夫人过来的时候,见他这么半躺着一动不动,还以为他睡着了,叹着气拿了薄毯来,正准备给他盖上,却被抓住了手。
赵兴看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郭夫人是赵兴的嫡妻,几乎和赵兴同岁,早年随着赵兴颠沛流离,吃过许多苦头,虽这些年也得以静养,但脸上多少也有些衰老之态。
赵兴喜欢美人,举世皆知——都这个年岁了,府里还常进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但对着这个嫡妻,他却是极敬重的。
赵兴这贪花好色的毛病,郭夫人年轻那会儿,说不介怀是不可能的。但都一把年纪了,她也懒得计较这些……
她把手抽出来,一面叠着毯子,一面冲着赵兴解释道:“我在后头听见伯庸过来了,我想着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索性过来瞧瞧……倒是我来得迟了些,竟没碰上。”
赵兴笑:“那有当娘的巴巴跑过来见儿子的。你要是想了,我就把他叫到府上来,你也好好瞧个够,倒省得老惦念着。”
“你这是把儿子当什么了……”郭夫人斥了他一句,语气并不重,但如今这世上敢这么对赵兴说话的,也只有郭夫人一人了。
便是如今的天子,见了赵兴,亦是颤颤巍巍,生怕说错了哪句话——若是真惹怒了赵兴,自己这位置就得换个人了。
郭夫人倒是不觉得这是多了不得的事儿,仍是絮絮地数落着,“你这当爹的总得替儿子想想……孩子都是孝顺孩子,这些日子不过来,总是有事儿在忙……再者,我也年岁大了,话也多了,一件事儿总爱反反复复念叨上许多遍,孩子估计也是听得烦了,躲着我清静几天……再过段时日,就自己过来了……你可倒好,把人强叫来,这不是让我讨人嫌吗?”
郭夫人絮絮叨叨地收了毯子,那边赵兴却倏地冷笑一声,“他们怕是不想见孤吧!”
郭夫人的话登时一顿,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赵兴身后,抬手在他太阳穴附近轻轻按着,有些无奈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跟儿子闹起来?”
赵兴一时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抬手按住郭夫人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脸上。
“珍娘,孤也害怕……”他说话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看了刘家的下场……孤也怕。”
郭夫人向来是不理朝政的,只是刘家兄弟相争那事闹得太大了,她便是在后宅之中,也是有所耳闻的。
她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环抱住赵兴,低声安慰道:“想什么呢?那都是我的儿子、亲儿子……他们可是亲兄弟啊……”
可这话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都带了些不确定的惶惶。
赵兴却已冷静下来,他拍了拍郭夫人手臂,站起身来,伸手去扶郭夫人,郭夫人却没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而是拉住了他的袖子,带着些哭腔道:“五郎,你同我说,他们、他们不会……不会闹起来的……”
见赵兴沉默不语,她情绪登时有些崩溃,死死地攥着赵兴的衣袖,提了声音道:“……你说啊!说啊!!”
赵兴脸上露出些无奈来,他俯下身去、抹去郭夫人脸上的泪水,低声哄道:“这一把年纪了,还哭成个小姑娘,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他说完,便动作强硬地把郭夫人扶起来,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有孤在呢。”
郭夫人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了赵兴许久,缓缓抬臂拥住了他,闷声道:“前朝的事,我不懂得、也不管着。我只要我的儿子们……活得好好的……”
赵兴顿了顿,亦伸手环住了她,低声道:“放心罢……咱俩百年之后,还得让儿子们给咱们哭灵送丧。”
他声音是难得的柔和,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眼神却是一片冷然。
——闹吧、闹吧,孤给你们机会……现在就决出个胜负来。
到时,成王败寇……谁也别生出不服气来。
*
张礼入狱又出狱似乎是一个开始的信号,原本称得上一句“冷清”的大理寺,一下子就成了个热闹的地方——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官员,有的出去了、有的没能出去、还有的……永远也出不去了。
梁玥单只听着这些消息,都觉得心底是满满的悚然……
刘家兄弟争夺时,她身在后宅,许多事情知道得有限,况且那会儿两方都是敌人,梁玥还巴不得他们多点内耗呢。
可如今……
卫李两家的兵马尚在南境,朝中就闹得如此厉害,赵兴对此却是一副放任的态度,他真的不怕出事儿吗?!
不、不对,就是因为外敌尚在,赵卓、赵昙的争夺,都是克制着的,毕竟……两人都不想成为赵家的罪人。
梁玥先前为张礼奔波,纯粹是私交之故,赵家兄弟俩的事儿,她本就不打算掺和进去。
不过,她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救张礼一事,被归到赵卓的阵营里去……但意料之外的,她在这事儿上,竟真的脱身得干干净净的,半点浑水都没沾上。
梁玥对此着实疑惑,倒是同样置身事外的姚章,却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一侧的眉梢微扬,带着些笑意调侃道:“玉镜不愿做的事儿,这世上怕是无人舍得逼你。”
梁玥忍不住看他……姚章这人,哄人的话张口就来,一看就是惯常哄姑娘的。
姚章低笑,他说的可是实话……便是他都被赵兴询问看好的世子人选,梁玥却能全然置身事外,当真是无人愿意去逼她。
见梁玥满脸的不信,姚章也不在此多做纠缠,而是提起了另一桩事。他抬手递给梁玥一份竹简,“主公想要招贤,我照他的意思,草拟了一份‘招贤令’。玉镜也瞧瞧,若无不妥,明日我便叫人誊了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