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章亦非那等强求之人,见梁玥无意再饮,也只叹上一句可惜,便自酌自饮了起来,并无劝酒的意思。
只是半坛酒尚未喝完,姚章却恍惚生了几分醉意,他的酒量当然不止这点,只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
姚章抬眼望向梁玥,明月便斜斜地挂在她的上方,撒下的柔光映在她的肌肤上,泛起了一层更为莹润的光泽。
恍惚她便是那天宫之上的月神……
原本白皙的脸颊因为方才那杯酒浮上了浅浅的红晕,终于带上了些属于人间的气息。
姚章脸上也染上了更深些的笑意——若真是月神,那果然该把她的羽衣毁去,让她再也回不去天宫之上……
“玉镜……”他轻轻唤了一句。
梁玥被以为姚章是在叫她,可循着那视线望去,他却看得是空中的那轮明月。
她愣愣,莫名被戳中了笑点,不觉莞尔。
姚章只觉自己真的醉了,一个清醒时绝不会问的问题脱口而出,“……你可怨过我?”
——在鄢国那五年,你可对我心生怨恨?
“当然有怨气。”梁玥几乎毫不犹豫地给了回答。
姚章也没想过她的答案是如此干脆,愣了愣,终究露出一丝苦笑来——他从来都觉得后悔是最为多余的情绪:过去的事儿,无论对错如何,都已过去,为之追悔,不过是徒劳无功、平添烦恼罢了……可他后来才明白,有些情绪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姚章心思恍惚,那边梁玥却径自续道:“玥知先生要职在身、事务繁多。校事府内事,玥不便多言,只是……清竹居内事,还望先生少放些心思在上……玥无甚经验、才智亦有限,有些公务独自处置,总疑心不够妥当,还望先生多多指点。”
青竹居虽名字雅致,但却是一家酒馆……姚章常去的几家酒馆之一。
摊上一个总是中途跑路,把事情推给下属的上司,时间久了,任谁都会有怨气的……
姚章似是没想到梁玥这回答,表情竟有一瞬的空白。
许久,他才给了回应,“……好,我答应你。”
那语气是带着些笑意的温和。
第64章 朋友之义
梁玥莫名有些脸热,她掩饰般地垂下眸子,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边姚章却开了口,“你不在的这些年,梁瑶将军可是恨不得杀了我。”
他声音带着些低落的委屈,听语气,倒像是同长辈告状的幼童。
梁玥怔了怔,似有所悟,表情亦带上些柔和,“舍妹无状,冒犯先生了……妾回家中后,会教训她的……还望先生海涵。”
姚章摇头,“我总不会介怀这些的……”他说着,好不避让地看向梁玥,似乎要直直看向她的心里。
梁玥被看得有些不适,但这会儿她倒是明白过来姚章先前意欲问的事情——
是在彭城被错认为魏安和一事……
这世上的巧合许多,但倘若细究下去,背后大多有着人为的影子。
梁玥并非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少女,便是当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也足够她想明白其中的的关窍了。
不过,她微微笑了起来,“先生若是介怀当年彭城之事,那着实是多虑了……当年是玥自己选的路,与先生又有何干?”
梁玥在想,若是她再回到当年那情形下,做的选择应当也会同那时一般无二。
——战乱流离……
这乱世中的惨状,真正能被她看到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
但只入到她眼中的那些,已经足够触目惊心,让人彻夜辗转。
若真是如那本书中所言,赵家乃是最后平定天下的明主,那她愿意尽自己全力,让这个进程快些……再快些……
——早日还天下一个太平,给天下人一个安稳。
这种种心思,梁玥并未明说,只是那眼中熠熠的光彩,几乎都将那灼人的美貌给压了下去。
姚章只这么看着,双眸便不自觉地睁大,隔了好半天,突然轻笑出声。
他笑得并不如何失态,但梁玥却察觉他的开怀之意。
姚章克制着又给自己斟满了面前的一杯,旋即一饮而尽,对着梁玥笑道:“畅快!”
……
最后,姚章是醉着被梁玥扶上了码头,两人甫一出现,青玉便迎了上来,强硬地将半靠在梁玥身上的姚章扶开。
先前极力撮合梁玥和姚章这一对儿的茗儿这次却没阻拦,迎上前来,引着梁玥往马车那儿去,“夫人,咱们回府罢,姚军师那儿……青玉姐姐会将他送回去的。”
梁玥听着茗儿的话,不觉伸手按了按有些昏沉的额头,询问地看向姚章。
姚章虽走路不太稳当,但脸上却看不出多少醉意来,甚至同梁玥轻轻颔首,以示告别之意。
这一夜似乎就这么过去了,风平浪静。
但那山雨欲来的气息却并未因此褪去,没隔上几日,张礼便出事儿了。
*
赵兴攻下北方四州后,便称了王,而本朝开国太.祖所立规矩——凡异姓不得称王,否则天下共诛……
虽然这条规矩,在这乱世之中,早就形同虚设,莫说称王了、便是称帝的也大有人在,但……仍旧有人心心念念地恢复着前朝的礼节规矩。
张礼家中便被查出一赋,乃是他亲笔所书,便是对赵兴称王一事之不满。
梁玥猜到这赋能被搜出来,定然是有人设计,可她竟猜不出,这赋到底是不是张礼所做……毕竟如张礼一般的读书人,自幼便学习着本朝的礼教。
梁玥虽也看过那些书、习过那些礼教,但她毕竟不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在看这些之前,早已有了自己已经成形的三观……故而,她有时候实在是很难对这些人的想法感同身受。
如今张礼身陷囹圄,想要见上一面并不容易,也无从询问。
姚章看出了梁玥的坐立不安,但他却一时没有提起张礼之事,反倒问起了梁玥对赵兴称王的看法,“主公承蒙圣恩,得封燕王……朝中皆是恭贺之声,玉镜……又是如何想的?”
梁玥拧了拧眉,她本觉得此事理所当然,百官恭贺亦是应当的,但出了张礼这一桩事,她这才恍然……原来追随赵兴的这些属臣,还真有希望赵兴做一辈子“忠心”晋臣的人。
——但这明显不可能啊……
赵兴有能力、有魄力……自然也有与之相应的野心……他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
他的想法,单看那对天子轻慢之态度,便可窥得一二。
梁玥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自己和此时之人想法上的隔阂,但在一群人中,做个异类,实在是需要太多的勇气,梁玥还不想自找麻烦到如此地步。
她微微垂了垂眸,想着朝堂上众人的态度,亦随之恭贺道:“赵公能更进一步,身为属臣,玥自然欣喜。”
梁玥说完抬头,便对上姚章探究的眼神。她猜想,姚章是对这敷衍的套话有些不满。
过了片刻,姚章才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更进一步?”
赵兴在被封燕王以前,已经是把持朝政多年,如今被封诸侯王,更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如今距那个位置,当真是……一步之遥……
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步……
姚章轻笑,但这一步……只是早晚的事。就算赵兴踏不出去,自有他的儿子替他走完。
可笑许多人,竟还不如一个姑娘家看得透彻……
既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姚章也没再多做纠缠,倒是梁玥忍不住追问了他对张礼一事的看法。
“赵公气量之宽宏,乃是玥生平仅见,怎会怎会因为一句诗赋而动如此大的气?”
梁玥当真觉得这事儿奇怪得紧,赵兴的气量她是见到过的——当年兖州有一很负盛名的读书人,赵兴意欲招揽,孰料这人是个狂生,让赵兴干等了大半天不说,来时又是袒胸露腹、衣衫不整的,一身打扮活像个乞丐,见到赵兴还未说几句话就开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梁玥当时也是赶巧要求见赵兴,也在外面听了大半,那言辞之过……梁玥只觉得她要是赵兴,得恨不得把这人拉出去砍了。
可谁成想,这人竟完完整整地从赵府走出来了,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的。
若是说当年赵兴是为了求名声、做给天下读书人看的话,那这么些年了,样子总是做够了……可便是到了如今,那人还是在兖州活得好好的,继续当着他的狂生,隔三差五地就闹出个让人震惊的大新闻来……
当年那等境况,赵兴都不计较。如今张礼只是一纸诗赋,如何能惹得赵兴动如此大的怒气?……竟直接将人下了狱。
“玉镜也说了……主公怎会因一句诗赋动气呢?”姚章倒是仍不着急,语气亦是不紧不慢的。
他又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轻轻笑道:“况且,子仪虽是坦荡君子,却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梁玥食指痉挛似的收了一下:姚章的意思是——
……那赋,不是张礼所作?
姚章知道、那赵兴……应当也知道:明明知道,却依旧让张礼下了狱,这到底是为什么?
“玉镜放心,大理寺的陈寺卿和子仪十分投契,两人一向以叔侄相称,他素来将子仪视作晚辈。有他在,子仪在狱中不会受什么大委屈的……况且,子仪遭此大祸,伯庸公子亦不会全无动作。玉镜只在家中静待……不出月余,子仪便会如约去梁府拜访了。”
他说着,便看见梁玥眉头愈蹙愈紧,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等着了。
姚章轻叹:“只为了子仪……玉镜便要搅到这淌浑水里去呢?”
梁玥沉默以对:友人身陷囹圄,她又知道此乃栽赃陷害,真让她作壁上观,只等张礼出狱之日……她良心难安,怕以后都无颜去见张礼了。
姚章叹气,“玉镜如此相待子仪,我可是要吃味了。”
梁玥不觉拧眉,“还冤者以公道,此乃为官者应担之责;为朋友奔波,此乃友人应有之义……玥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朋友之义?”姚章似乎轻笑了声,他抬头看向梁玥,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身子也往前倾了倾,他缓声道,“若是他日,我遭如此灾祸……玉镜可愿为我来回奔波?”
明明两人间隔了有一段距离,但梁玥仍察觉出一阵压迫感来,她有些不适地往后仰了仰身,眼皮垂了垂挡住了姚章看来的视线,这才稍微缓和了些,她低声回道:“玥以为,依先生的聪明才智,绝不会使自己置身险境。”
况且,真遇上姚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就算有十个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姚章心中生出浅浅的遗憾来,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他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了句,“能得玉镜此赞,章当真是受宠若惊。”
他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无丝毫“受宠若惊”之态,漫不经心地抽着桌上的竹简翻看,随手拿出一份来,冲梁玥摇了摇。
“玉镜不若带着这东西,去拜访一下季朗公子。”
第65章 不是很懂
待到梁玥远去,姚章轻轻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折的薄木板来,展开来看,里面是一幅画。
那画中两人相对而立,一身着甲胄的男子站在门外,似欲回头,而他身后的那屋子里,一个姑娘正静静伫立——
这场景……就像是姑娘送别即将出征的情郎。
若是梁玥在此,看见这画定会惊讶,这画上的正是大军出征那日,赵旭来梁府的情景。
姚章看了这画良久,微微蹙了蹙眉,低叹了一句,“这还真是……前狼后虎啊……”
*
梁玥带着那竹简去了赵昙府上,竹简上并非什么要紧事,无非让拜访一事不那么突兀,也好趁机探探赵昙的态度。
赵昙应当也猜到了她的来意,但梁玥只一提起张礼之事,他要么是扯开话题,要么是含糊着打着太极。
梁玥对此也不意外,要是事情真的这么好解决,她也不用犯愁了。
虽然一开始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但这么半点收获也没有就回去,梁玥到底还有些怏怏——
细究下去,也不单是因为没有找到救出张礼的法子,还因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昔年以琴音相交,两人其实算不得熟悉,但却默契地将对方引为知音。
梁玥犹记得那中正平和的琴音……人会说谎,可琴声却不会骗人,梁玥向来认为赵昙是个温雅又旷达的君子。
就算猜到如今赵家的兄弟相争的局面,她那想法也不曾改变过……直至今日相见……
——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
她看着赵昙那双略偏狭长的眼睛……眼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双眼睛跟赵兴的是如此相似。
知道今日在此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梁玥也不打算在这里白讨人嫌,只生疏地客套几句,便提出告辞。
赵昙亲自往外送了几步,只是梁玥走到了门口,却突然顿了住脚步。
赵昙本以为她还有话要说,等了一阵儿,却没有等到下文,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看见了那放在角落里的那张琴。
……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的灰尘,像是久无人打扫。
赵昙恍然忆起,他初得这张琴时,因怕下人粗手粗脚地磕坏了,故而特意吩咐过不要去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