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会儿,危机暂缓,刘五心里没了什么紧迫感,这才有心思想这杂七杂八。
不过,他脸上这凝重的表情却让梁玥生出些误会来,“怎么?可是还有什么不妥?”
刘五当然不能说自己正担心梁玥和自家将军的未来生活,他似模似样地沉吟了一阵,板着脸道:“青州兵好似有些不对之处,属下想要今日趁夜去探查一番。”
他这话也不是临时想起来的,而是确实如此:这几日青州兵的骂阵不似前几日那般中气十足,当然可能是骂久了,有些疲了,但刘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刘五话落,房顶上就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我也去。”
他惊了一下,仰头去看,正瞧见一只鞋底。
——郑前正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房梁上,脚底正对着他的脑袋。
刘五:艹!这踩着谁的脸面呢?
顾及到这是在梁玥面前,他只是黑了脸,把一连串的脏话都给咽了下去。
反倒是梁玥,思索了一阵儿,点头道:“也好,郑前去我也放心一些。”
郑前一个鹞子翻身下来,脸上得意的笑藏都藏不住,意有所指道:“那是……我可比某些人靠谱多了。”
梁玥知道他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赵旭,她有点无奈地瞧了他一眼,这孩子对赵旭的不满可当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不过,刘五显然没有梁玥这理解力,他觉着,郑前这会儿说这些,妥妥的是对他的嘲讽。
本就黑的脸色都透出些青来,他同梁玥告了声退,就拖着郑前往外走——切磋、切磋!他这次一定要教这小子学学做人!
再次被、教、做人后,当天夜里,刘五青着一个眼眶,和郑前一起悄悄翻墙出了去。
——这小子好的不学,单就跟自家将军学会了打人打脸。
……
连日的雨水,让温度降了许多,如今又是晚间,带着些湿润的凉风其实是颇为舒适的。
不过要是被打湿了,可就有些冷了。风一吹,郑前惬意地眯了眯眼。
而被叶片上积攒的水浇了一身的刘五,却是瑟了一下。
——娘的!刘五登时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更疼了。
脚下,青州兵的驻地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不同,既没打算夜袭,也没打算设陷,但只看了一会儿,刘五就皱起了眉:不对……太静了!是……人太少了!
*
刘五和郑前两人昨夜出了去,便一直没回来,梁玥心中担忧,但也知道着急也没多大用处,只照旧弹着她的琴。
如今倒是不用她专门去城下了,而在营中专门给她设了个帐子,让士兵换班歇息时,听上一阵子,倒也足够了。
……
梁玥也顾及自己的手,虽是有郑前的药再,但也不可能跟第一日似的,从清晨弹到日落……要是那样,她的手早就废了。
只过了晌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梁玥便收了琴准备回去。
从营中回去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了停,梁玥倒不多意外。
从驿馆到兵营中间有一段小巷,只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这会儿约莫也到了小巷,突然停下,应当是对面有车过来。
马车只停了一小会儿,就继续往前,显然是对面的车避让了。
实际上,这辈子梁玥坐马车,还从来没到过需要自己让路的情形:百姓一看到这等装饰富贵的马车,定是要想让的,而那些有点身份、有点钱财的,又不屑于和女子争路。
马车辘辘驶过小巷,梁玥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正和对面车内的一人看了个对眼……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带着点笑意,对梁玥轻轻颔首,只这一点点动作,却带出些风流韵致来。
梁玥下意识地还礼,只因那人神态太过自然,梁玥差点都以为两人是熟人了……不过,她确实是第一次见这人。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不舒服,但这感觉实在是没道理得很,梁玥也没多想,很快就把它忽略了过去,视线落到另一人身上。
——这倒确确实实是个熟人。
是掌管武库的那位林掾吏。
毕竟都是同僚,梁玥冲着林绵颔首示意,林绵面皮僵了了半天,才臭着一张脸,勉强点了个头。
城内的驾车的速度自然不会很快,但两辆车子相向行驶,擦身过去也就是片刻的功夫,梁玥也没看见他那点头。
红翡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姑娘遭了冷遇,不觉又委屈又气愤道:“他那是什么态度?!”
自家姑娘主动冲他招呼,那是多大的福分啊,他竟然敢摆出一张臭脸?!不过是地方上一个掾吏罢了!
红翡那气得快炸了,梁玥倒是不以为意,冲红翡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赵兴任命女官也有许多年了,但仍有许多人不满,这些根深蒂固、一代代传下来的思想不是一下子能转变的,总有一些人看女官不顺眼。
不过,这些年,梁玥在燕都接触的大多是些老狐狸,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些不满和厌恶表现在脸上,她倒是许久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表现了。
——还怪怀念的……
红翡按照梁玥说得闭了嘴,但脸上仍有点不平,微垂着眼睛往一边儿看。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熟悉,略回忆了一阵儿,倒是想起来了:当年梁瑶也常是这样,不过她可不像红翡这般遮着掩着,小脸能鼓成一个圆滚滚的河豚,就是暂时被她哄着消了气,眼珠子还一定滴溜溜地转,心里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儿呢。
想起了妹妹,梁玥脸上又添了几分柔软,哄妹妹似的揉了揉红翡的头发。
红翡愣了半天,才晕乎乎地抬手摸了摸头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飘忽忽的。
马车轮子辘辘地滚动,好像滚在她心上,她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但好像一时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对方才林掾吏那事儿还耿耿于怀,但梁玥不许她提,红翡当然是照做的。不觉想起方才车内的另一个人,没话找话道:“姑、姑娘,奴婢方才瞧着,那林从事车里的另一位公子……对姑娘也十分礼遇……那位公子模样也是俊秀,就是在燕都也是少见的……肯定不是小厮、侍卫,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说着说着“啊”了一声,自顾自道,“这样的人物在临水应当是有名的,倒是……”
红翡后半段话已经是自说自听,只在嗓子里咕哝,梁玥一看她神色,就觉得有点不太对,伸出一指来,在她的小脑袋瓜上戳了一下,低道:“不许瞎想!”
红翡含糊地应了声,但脑中的想法却不停:有名气,自然好打听家世,那公子和那位林掾吏坐同坐一车,还是以林掾吏为主的架势,想来也身份也不太高。
家世不高、相貌俊秀、文质彬彬……
这样的“公子”,才是最受燕都贵女们追捧的……
虽说姑娘现在没有什么养“公子”的想法,但是万一呢……万一哪天,姑娘心血来潮、想排遣排遣了呢?她得早做准备,替姑娘多物色几个才好。
第94章 危机
而另一辆驶走的马车里,林绵的脸色依旧臭着,他想着梁玥和侯凌含笑招呼的那一幕,颇为不屑地嗤了声。
——抛头露面、寡廉鲜耻!
就这么一下子给梁玥扣了两个大锅身上,他才稍微舒服了些:女人合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做什么掺和外面那些朝堂上的男子之事。
他甚至无不恶意地揣测道:她那督学的官职也是来路不正,说不准就是靠着勾引赵兴、赵卓父子俩得来的。
脑中转过这么些想法,他稍畅快了些,终于有心思向侯凌解释。
“方才那是燕都派来的钦使,是为了查探办学粮款失窃一事。”他嗤了一声,似是不屑,“这事儿本没什么,甄大人没过几日就查了个差不多,就等拿证抓人了,她不过是过来贴层金罢了。”
“前几日处置了几人,又把这案子给翻了,听闻是跟甄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有关。我瞧着啊,是那小丫头冒犯了她,她找由头处置呢……当真是蛇蝎心肠。”
他又转头看了侯凌,颇语重心长道:“彦均啊,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莫怪兄长多说,只是这女子,可不能只看容貌。像是这种女人,日日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况且,如今大敌当前,她竟然还有心思计较一个小丫头的冒犯,这可当真是……轻重不分,若是她入了内宅,岂不是惹得家宅不宁?”
侯凌低头笑了一下,敛去了眼中的嘲讽,“兄长说得是,彦均记下了。”
他这一副低头受教的模样,让林绵颇为得意,他这位表弟姓侯,是那个燕都的侯家。若是将燕都中世家排个高低,这侯家定要排入前十的,虽说侯凌只是个庶子,对林绵一家来说,也是身份高贵了。
况他又很得侯老爷子的宠爱,一个妾生子,甚至被允许常常回来探望母家,由此可见一般,林绵如今身上的差事,都是托和侯家的这点关系担上的。
林绵指点完身份高贵的表弟,登时心满意足,两人又闲聊了几句。
林绵深叹了口气,倒是真心实意地歉然道:“唉……你要不过来,也不至于同被困在城里头,说到底,都是我们家带累了你。”
“凌的亲娘去得早,只有姨母待凌亲近,凌私心是将姨母当作母亲的、也将表兄当作亲兄长。一家人,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
侯凌说着,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很是真诚。
林绵这才应了声,两人又聊些其它,他对自己这被自己这个表弟没有戒心,丝毫也未察觉侯凌故意将话题往军务上领,被引着将自己所知倒了个七七.八八。
*
而梁玥那边,出去将近一整日的刘郑两人终于回来了。不过去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时候却只刘五一个。
梁玥一看刘五的脸色便知不对,再思及不见踪影的郑前,她登时神色一凛,“可是郑前出事了?”
“他没事。”刘五虽是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之色。
他这表情,本该松口气的梁玥也轻松不起来:郑前既然没事,他为何不回来?显然是被绊住了。
不待梁玥开口问,他就沉声开口道:“青州兵在挖河床!”
梁玥:!!!
“如今如何了?!”
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绘舆图,梁玥对地形远比常人要敏感,她几乎立刻就明白青州兵想要干什么了。
——水淹之法!连日雨水,临水临近的那条河水位上升,这会儿挖河床,他们是要借助涨起来的河水,把这一城的人生生淹死!
刘五缓了口气,艰涩道:“郑前那小子趁夜杀了几个人,又做了些手脚,假扮成河神发怒的模样。那些青州兵一时不敢再挖,那小子如今还在那盯着。不过……此非长久之计,青州领兵的是单宁,那个人……”刘五眉头锁得死紧,也没再费心找个贴切的形容,而是干脆又直接道,“这点小伎俩糊弄不了他,最多拖延上一日半日的。”
梁玥脸色发青,她挥手去叫红翡去请甄微和秦桓来。
*
等那两人来了,听了刘五带回来的消息,皆都是脸色大变。
秦桓目眦尽裂,将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他个狗娘养的!左右都活不了,不若打开城门去杀个痛快!就是做了刀下亡魂,也好过做个水鬼!”
他这话说得决绝又有几分痛快,可屋里却没人应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五,刚刚守城的那段时日,他也是意气风发,但是一连吃了一堆闷亏之后,他也知晓带兵打仗不是看看兵书就行的,故而对有真本事在身的刘五格外敬重了起来。
在知晓这位是燕都那位大将军的亲卫后,这敬重便更深了几分——赵旭手下的那支虎啸营,在先王时就闯下了赫赫威名,里面的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在燕国从军的儿郎们,谁没揣这个进虎啸营的梦啊,当然,也真就是在梦里想想了。
刘五没理这毛头小子,虽然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在他眼里,这个都尉还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做事顾头不顾腚,脑子一热就下决定。
*
第二日清晨,临水城楼上有个东西缓缓飘了开。
本打算开始今日骂阵的青州兵立刻警惕后退:骂阵也是有风险的,对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放支冷箭,虽说人都站在射程以外,但保不齐那天顺风呢?这么死了,可真就白死了。
然而,半晌过去了,却什么都没发生。再抬头看时,那城头上飘开的只是块白布罢了。
这临水一座孤城,四面被围,却愣是死守了一个月有余,青州兵早就不想着强攻下来,这会儿看见白布,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它这意思。
直到那城门被头戴素帻的士兵缓缓打开,青州兵这才意识到,这临水是降了。
“这是……降了?”一个脸上长着个痦子的青州兵转头向同伴确认道。
那同伴也不敢确定,含含糊糊地应道:“是吧?”他这么说着,尾音还带着些上扬,显然对自个儿的话没什么信心。
怎么无缘无故就降了呢?临水这城墙厚得,跟个乌龟壳子似的。刚来那几日,久攻不下,反倒让己方伤亡惨重,最后无法,只得这么把城围起来,看里头的乌龟能缩到几时。
虽说觉得临水肯定是撑不下去的,可前一天还气势十足地对骂呢,看着毫不像到弹尽粮绝的地步,怎么这一晚上过去了,就降了呢?
“不会有诈罢?”有个小兵低声问道。
“去请将军,请将军来定夺罢。”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推了个腿脚快的去禀报,剩下的人仍旧警惕地守在原地,不敢轻易往前走。
*
青州军大营中,听了报讯士卒的话,单宁一把推开旁边正服侍的俊俏少年,冷笑一声,“这帮龟孙总算识了点相。”
他伸手没收着力气,那少年摔在一旁,后腰磕到了矮桌角,脸上不由露出些吃疼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