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把眼神、身段都使出来,连杜玉娥都围过来看,她说,“师姐,你本事这般好!”
班主奇怪,“你有本事,为什么藏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只得含糊地说,“我似乎最近开窍了,终于知道唱戏是怎么回事了。”
我终于在杜玉娥风寒,嗓子不舒服的时候,有了上台唱主角的机会,意料之内,我也红了。开始有人追捧、讨好我。
只是杜玉娥也不差多少。看客里,有捧她的,也有捧我的。我俩就轮流上台,班主似乎有意捧起两个旦角儿。
可我却是如鲠在喉,杜玉娥在身边,我就永远当不了唯一的台柱子!
就在这时,曾经的红角儿,我们的师姐回来了,她已经美貌不再,形容憔悴,班主只能给她安排去唱寡妇、泼妇、老旦,那些不讨巧的角色。
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回来,不是说做了官老爷的爱妾吗?
后来,师姐告诉我们,那官老爷确实宠爱过她一段时间。可是,那家夫人太厉害,人家是官家小姐出身,亲爹是五品官呢。
师姐前几年,怀上的孩子动不动就流产,夫人只说师姐身体不好,怀不牢。可是,她却怀疑夫人做手脚,跟老爷提起的时候,老爷却说,让她不用着急,家里有好几个孩子了,不指着她辛苦生育。
最后一次怀上孩子,她不敢让人知道,悄悄瞒下。老爷也有了新欢,不大来看她,这样就瞒到了四个月显怀。谁知那夫人知道了以后,非说她与人有染,怀上了野种,不然为什么藏着掖着,就趁老爷不在,把她一顿打,生生打掉一个成形的男胎,她本人也奄奄一息。
虽然老爷回来后,证明了她的清白,可是失去的孩子,还有她的委屈,老爷却不给做主,只说夫人误会,还怪她不该隐瞒,最后,只是安排了些补品而已。
伤病好了后,师姐看见自己容颜憔悴,再看老爷不再踏进房门,就觉得此生无望。她又怕正头夫人哪天看她不顺眼,无声无息地弄死了她。为了能活下去,她跟那官老爷自请下堂,又重回戏班子讨生活。
就这样,曾经的红伶,如今成了戏班子的回头客,打杂讨生活。
这件事对杜玉娥影响很大,她死了嫁进高门为妾的打算,跟戏班子里的小生偷偷好上了。这件事只有盯着杜玉娥的我知道。
须知,戏班子里有戏班子的规矩,一生一旦在台上浓情蜜意,在台下却不许亲近,怕的就是他们私相授受。班主说了,戏班子里的都是亲人,就如同亲兄弟姐妹,那唱小生的,不许对同班的旦角儿下手。
其他人若看见定会阻拦,可是,我却不同,我给他们把风,让他俩私会。两人都非常感激我。可是,这事到底被班主发现了,把他俩分别关起来,要重罚。
我就半夜给他们放了,还给了银钱做路费,俩人对我千恩万谢,私奔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杜玉娥,而我终于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了!
班主虽然也想再提起个旦角儿跟我抗衡,但是,我可是有天赐机缘的人,我的唱功,一般人可达不到!
等我红遍全城的时候,曾经的爹娘来找我了,还带这个混不吝的弟弟,又胖又横还蠢。不用问,他们是来要钱的。
我十八了,红了几年,手里也颇有些体己钱,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汗钱,给这些不把我当人的东西们。
至于那半大的弟弟,小时候还算长得讨喜,现在却只剩下讨厌。让人知道,这么矮胖丑陋的玩意儿是我亲弟,那都丢我的脸!
戏子怎么了,我现在当红,多的是人捧我!我就比那贫困的良民精贵!
那身材佝偻黑瘦的男人,我曾经的爹,愤恨地对我说,“你竟然红了!想来赚钱不少,家里没米下锅了。你拿个五十两出来,接济下娘家也是该的!”
“你家里穷啊,那你儿子怎么还白胖白胖的?哪个穷人家能养得起胖小子?该不是,全家人都让他一个吃穷了吧?”我大声地讥讽他们。
曾经的娘也倒是哀求我,“你别怪你爹生气,实在是你一走就十几年,都没回家看看,我们想你啊。你弟弟也大了,要读书,将来还要娶媳妇,这都是钱呢。你弟弟将来好了,就赎你出来,到时候,咱们一家团圆。”
如果那男人没说过死了也与他不相干的话,我或许还会感动,或许还听了他们的话,抱着团圆的希望。
可惜啊,没有如果。
这些年唱戏,见过多少人,世态炎凉,我算是知道了。怎么可能被他们骗了?
从来只有我骗人的份儿,不见多少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让我哄得团团转了。眼前这两个老的,见过什么世面,想哄了我的银子去?做梦!
我把他们拒绝了,掉头回后台去了。
这三人就豁出脸面地闹起来,他们当戏班是什么地方,好惹的吗?戏班子里的师兄弟各个都是日日练功的,多少有些身手,几个师兄弟就跟拧小鸡似的,把他们送出了门。
班主也告诫说,“当日写下卖身契,说得清清楚楚,进了我戏班子的门,就是我戏班子的人,任由师傅处置,再与父母无干,从此以后,死生勿论!”
他们讨不到什么便宜,就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忘恩负义,不念生养之恩,父母兄弟有难,不闻不问。
就有好事者,在看完戏后,特意过来跟我说,“就算你父母当初狠心卖你,可到底是生养过你的,便稍微接济下也好,太过狠心了,会折寿,会遭天谴的。”
我冷冷地让人把多嘴的闲人请出去。
想要我的钱?我的钱是好要的?可是我如今红了,也不能不顾舆论,只好带着个师弟保护我,回了趟娘家,送了些银钱、东西回去。
可是终究意难平。
师弟看我怄气,就出了主意,说是认识道上的人,帮我出气。
我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不多久,师弟回来告诉我,“师姐,你那弟弟的腿被打断了,正在家里躺着哼哼呢……我那朋友下手够狠,他再站不起来了。”
“那不是我弟弟。”
“是是,以后提到他,我都说,那个小王八蛋。”
我给了师弟二两银子封口费,他高高兴兴说了些恭维话,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拿钱买人替我办事。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银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不过20两银子,那小畜生就从此废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那小畜生听说自己废了,以后就瘫在床上,居然心如死灰,不吃不喝,把自己熬死了。
我好心给了那一对老东西五两银子,让他们买棺材,这钱我出的乐意。当年不是为了那小畜生,我不会那么辛苦,不会挨那么多打,也不会不当人地被无情卖了。
如今,看看我什么光景,再看他……
那之后,我曾经的爹娘成了无子送终之人。他们大哭,但是,无济于事,他俩一把年纪了,生不出来了,只好抱养一个三岁的男童。
我正好找了借口,那不是我亲弟弟,一个月只让人给那老两口送500文过去,再多没有了。
或许是亲儿子的死让他们不再有底气,或许是我的硬气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拿捏,他们也就老实接受了这每月500文。
日子终于消停了,我又过了两年快活日子。
二十岁的时候,作为全城最红的角儿,我也有了烦恼。
班主老是旁敲侧击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嫁人。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我喜欢唱戏,喜欢在台子上挥洒自如地唱着、舞着、演着,这才是我最爱做的事,谁耐烦嫁人!嫁人之后,就不可能再唱了。除非像师姐那样,遇人不淑,走投无路。
看客们也知道,我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就总有人来讨好我,也跟我说,愿意娶我。
可问题是,愿意娶我为妻的,多半是破落户,家里日子不够富裕。我要嫁过去,无人伺候不说,还得伺候公婆,给一大家子做奴才,那日子,想想就呕心。
我被人捧惯了,好吃好喝的过着,被人讨好着,精贵的东西也有人送到跟前,只为博我一笑。
让我给小家子做媳妇,我不愿。
可是,那富贵人家的老爷、公子说娶我,其实,是纳妾,妾的日子可不好过。在戏班子里长大的我,最清楚,美人迟暮,是什么光景。不看别的,只看我们戏班子里,那个天天见的师姐就知道了。
妾室,没了青春美貌,就会被弃如敝履,有儿子还好,还能守着过日子,有个盼头。可要是没孩子的,等老爷不在了,就任由夫人处置了,好的撵了你,不好的就卖了,甚至陪葬的都有。
真是左右为难,虽然来表情义的不少,可要认真数下来,能跟的,竟是……一个都没有!
可是,我的态度不清不楚,到底是人惹怒了那脾气不好的,有个脾气不好的,竟然在我还在台子上唱戏的时候,就拉了我要让跟他走。
这些年了,如此蛮横的还是第一个。我急了,往台下看去,往日里跟我要好的几个恩客竟然都不在,而其他人还在起哄叫好。
班主和师兄弟们要来帮我,却被那公子的下人拦住,一下子过不来。
此刻,我想起来了,我们是下九流,原就是别人眼里的玩意儿。如今我被为难,我受羞辱,在旁人眼里却是个乐子,只怕今日出去还要好好说道说道。
别人靠不上,只能靠自己了。我使劲挣扎,却无奈身娇力小,眼看要被拖下台子。正在这时,一个白净书生跑上台来,不顾一切来助我,只是他下手没分寸,一下子把那无赖公子推下了台,跌得头破血流。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
眼见得出事了,看客们就跑光了。
那无赖公子的下人们不干了,有的就背着主子去医馆,有的就把书生捆了送官。连我们戏班子一干人也都上了公堂,去作证。
官老爷断案分明,虽然那无赖公子确实有错在先,却不是什么大错。律法有一条,不得拐带、调戏良家女子。可是,我,不算良家女子。所以,官老爷断他个惊扰众人的小过,赔点银子就行了。
而搭救我的书生,却被判了故意伤人,当堂就挨了板子,还要判刑。只是因为那昏迷的无赖公子还没醒,不知伤得如何,还不能最终定罪,就先关起来。
我们做完了证,就回到戏园子里。大家都有些沮丧,班主开口劝我,“红芳,你都二十了,好些人都盯着你,看你落在谁家。如今又出了事,……你也该想想终身大事了。”
我没有去谢过那位书生,我怕他家人责怪我。况且,又不是我让他帮我的,不该我负责。况且,他不该手重伤人,把事情闹大了。
后来听说他家人出了300两帮他私了,好像那书生还落下病根,我曾想过要不要补给他300两。不过,转念一想,使不得。万一去了,他家人讹上我怎么办?
听说那书生是秀才的儿子,想必家里也是老古板,瞧不起戏子的,去人家家里讨嫌,会不会被赶出来。名声已经受损,我何必再多此一举,不过,多添一个笑话吧。
这件事好似过去了,但是,我心里却添了心病。
是啊,不管愿不愿意,还是得找个归宿。眼看着,班主和几个老师傅又调教出几个孩子来了。她们恐怕也盯着我,这个红角儿的位置呢。
我不能像杜玉娥那样,傻瓜一个,跟个男戏子跑了,将来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两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讨生活?继续唱戏吗?
我也不能像师姐那样,三十多了,还在唱戏,而且,从红角儿沦落到打杂跑龙套了。以后呢?在戏班子里养老吗?
可是,眼跟前,确实没合适的人呐。
又过了些日子,戏园子里来了个眼生的客人,他出手阔绰,打赏丰厚,我却从没见过。想必是很少出来看戏的。
那客人三十出头,身形高大,容貌端正,浓眉大眼,微须,穿戴讲究,很有气派,身边下人好几个跟着。
最难得的是,他还算守礼,没有因为打赏了我不少银子,就趁机过来挨挨擦擦,动手动脚,甚至眼光中都没多少好色的意思。这可有点少见。
我这些年见了多少人,男人看见我,走不动道的多了。可这个男人,虽然在我卖力唱戏时,也由衷欣赏,但多是对戏的欣赏,心思没多少在我这个人身上。
这让我起了好胜之心,其他男人能迷上我,这一个也不能例外!
我使尽浑身解数,唱念做打,把所有学过的本事都卖弄了一遍。果然那男人开始日日来听戏了。我花了点小钱,打听了他的情况。
原来他从前不爱到外面流连。近来是娘子家里有事,老婆不在,就出来听戏了。而且,他老婆是个没什么福气的,自小死了娘,刚刚又没了兄长,父亲还总病着,我一听就动了心思。
我怕做妾,不就是怕男人家里有厉害的老婆。这个男人的老婆,据说知书达理,性子温和,想来好对付。而且,更妙的是,她一个顶用的娘家人都没有了。将来,我若进了门,压了她,想来她也搬不来救兵。
还有,这男人还没儿子。他夫妻相敬如宾,但是并不很亲密。
当然,这男人也有妾室,但没哪个得宠的。
这简直是为了我准备的人家,富裕,能保障我的生活。府里没有宠妾,省了我很多心思。夫妻关系不算多好,那就意味着我勾勾手指,就能得了男人独宠。
而且,那种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最是脸皮薄,恐怕连争宠都不屑吧。
一个月后,在我时而热情似火,时而若即若离的勾搭下,这个叫郑衡的男人,终于提出,接我进府了。
虽然,他说大舅子刚过世,不宜操办,只一顶小娇就接我回家,但是,我对日后的生活很有信心,我来了,谁还能占了上风?我可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人。
只是,想归想,郑府的日子,却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如鱼得水。
起初我刚进府,女主人还没回来,我又正得宠,那好东西,就不断地送进我的房门。老爷天天来,下人们也殷勤讨好。
这日子,是比戏班子舒服惬意些。
我每天晚上都为老爷唱上一出,老爷自斟自饮,满意地说,“老爷我再不用去戏园子了,城里最好的角儿进了我的家门了。有美人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夫人回来了,我的女主人梦就醒了。
那天,我本是跟老爷在他院子里说笑,可是,管事亲自来回,“老爷,夫人回来了。”那恭敬的样子,和对我的样子,是不同的。讨好奉承,和打心眼儿里敬重,是不一样的。
老爷立刻站起来,要去迎,我不服,凭什么我费劲心思讨好的男人,此刻要去迎另外一个女人。
我就靠在老爷身上,拖住他。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眉眼含笑,问他,“听说你那娘子,对你不冷不热的。你说,她要是看见我和你一处,会不会吃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