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万马之前,姣月惊魂未定地走下马车,身子都还打着颤,她在车前,探头唤道:“公主?公主?”
商姒脸色苍白,眼前不住地闪烁着前世的那一幕。
一时竟分不清梦与现实。
被姣月唤了许多声,她才狠狠一咬唇瓣,直到口腔里鲜血弥漫,才刺得自己冷静了下来。
商姒起身,把手放在姣月手心,跳下了马车。
朱红色的貂皮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帽子挡住大半容颜,些许碎发落下,挡住她的脸。
但那些士兵无比屏息凝目。
哪怕不看脸,便看这娇软身段,看那露出来的一只小手,也能想象公主是有多美。
天子驾崩,这是商氏皇族剩下的唯一直系血脉。
他们凝望着公主,见她一步步走到马前,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气氛便得极为诡异。
迟聿看着马前日思夜想的人。
早就说过,她还是女装最美,此刻这模样,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入怀中。
迟聿低声道:“乐儿,再走近些。”
他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边响起,商姒只觉脑内轰然一响,关于前世对着人的心悸之感又浮上心头。
她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便缓缓上前一步。
手腕猛地一紧,天旋地转间,她已落入他的怀中。
他冰冷的铠甲隔着衣服都能令她感到冷,商姒瑟缩了一下,在他怀中更像是小小的一团。
迟聿低笑一声,掉转马头,一扬马鞭,单骑冲了出去。
……
身下马儿不断地起伏,腰间手臂坚硬如铁,上面是他的气息。
风雪侵面,商姒整个人都被裹紧在披风里,长发被风吹得乱舞。
她的心,跳动得极为厉害,前世今生反复交叠,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既然也拥有前世记忆,那么前世的事情,也不能这样一笔勾销。
这辈子,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步步侵略她的心,让她对他妥协,让她习惯他的存在,让她不自觉地就沦为了他的傀儡而不自知,他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感觉到怀中女子在微微颤抖,迟聿忽然低头,贴着她耳边,十分亲昵自然道:“怎么了?方才被吓着了?”
商姒的指甲陷入掌心,缓缓地点了下头。
迟聿笑道:“你就这么点胆子?”他伸手,想要轻轻捏捏这丫头的脸蛋,却看到手上沾上的血迹,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紧到他将她贴得紧紧的,终于能重新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又十分温柔地问道:“那骑马怕不怕?”
她摇头。
他大笑,猛地一甩马鞭,身下战马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商姒差点没坐稳,慌忙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更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
其实她骑过马,马术虽然很差,但也不至于这样就从马上摔下来。但迟聿骑马,与她往日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她坐得胆战心惊,唯恐自己被他甩了下去。
是以,被迫这样抱了他一路,知道进入昭国。
昭国百姓得知昭王归来,纷纷夹道欢迎,却见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都开始议论纷纷,百姓踮着脚好奇地观望,也难以窥见那女子半分面容,只道定然是个美人。
迟聿却忽然勒缰,让马慢行,扬声对百姓道:“这是大晔公主,也是将来的昭王后。”
商姒猛地一僵。
百姓一片哗然,纷纷叩拜起来——
“草民拜见王后!王后千岁!”
“王后一定是个美人儿,配我们王上!”
“王后是金枝玉叶,你们别吓着王后了!”
“……”
昭国民风彪悍,王室素来亲民,商姒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加掩饰的目光,越发贴紧了迟聿,微微偏头,将脑袋埋下去,不让他们看见。她并没有承认自己就要嫁迟聿为妻,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场面。
殊不知,她这样的反应,更加让迟聿满意。他并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人这样看个够,现在告诉这些人,便是要让整个昭国都知道,他怀中的这个女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冒犯分毫,哪怕大晔公主的身份已经失效,他依旧会尊她为公主。
一路到了王宫外,迟陵带着百官站在宫门前翘首等待。
见目光中出现两人,迟陵率先拜道:“臣弟拜见王上!拜见公主!”
身后百官纷纷行礼,迎接这个公主。
迟聿淡淡道:“都起来。”他翻身下马,对商姒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商姒不自在地在迟聿怀中直扭,迟聿浑然不在意地笑笑。
迟陵站起了身来,连忙跑到商姒跟前来,“多日不见,公主过得怎么样?”
迟陵刚一靠近,商姒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迟陵的笑容便僵在脸上,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
商姒往后一退,方才察觉自己刚刚的举动过于奇怪,只好掀开帽子,冲迟陵一笑,“我一切都好。”
眼前的少年,眉眼飞扬跋扈,灿烂得宛若骄阳。
这样一个少年,多年之后,便是那城头下拿箭指着她的男子。
这对兄弟,没有一个善茬。
迟陵奇怪地看着商姒,勉强压下心头疑问,只道她的被吓坏了才如此,又从善如流地介绍起身后的人来,“这是我大哥,迟斐;五妹,迟妗。”
二人对商姒行礼,“见过公主。”
商姒微微点头,迟聿笑道:“往后,昭王宫这里便是你的家,你在这里,只管与从前一样。说到这些,听宋勖说,我在外打仗时,你倒是颇为淘气?”
商姒内心腹诽,果真又在监视她的动作,哪怕他行军打仗,也不能放过她分毫。
何必呢,前世既然能将她关一辈子,今生又何必非她不可?
商姒静立不语,容颜冷淡。一边的迟妗频频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位“公主”,原来这就是二哥的心上人,没想到这位“柳下惠”居然也会有喜欢的人,还长得这样好看,还敢不理迟聿这个活阎王。迟妗看得挪不开眼,直到被身边的兄长轻轻拍了一下,才连忙低下头来。
迟斐干笑一声,打圆场道:“那便进宫罢。王上,臣已命人将宫殿整理出来,您看西欢宫如何?”
西欢宫离昭王的寝宫倒是非常近,迟斐极懂讨好这位新王。
迟聿不置可否,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商姒的手,她手指冰凉,肌肤光滑细腻,手指刚被他握住,就不住地往后溜,迟聿手再一探,牢牢地将她整只手都拢入掌心,力道不容她抗拒分毫,他的掌心温热,捂得她也暖和了几分。
商姒不再挣扎,只好被他半拽半拖着,往王宫里走去。
……
先是看过西欢殿,再熟悉过王宫几处主要的地方,迟聿便拉着她往自己的寝殿里走去,商姒全程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表露太过,只是欢声笑语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
迟陵便摸着下巴猜道:“你该不会是怕生吧?不至于啊,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商姒瞪他一眼,迟陵又凑到她面前道:“我这几日,在王宫里无聊得很,本来指望你来了能高兴点儿,你可别胆小得出都不出来?”
“又去御膳房偷吃如何?”
迟陵背着自己的亲哥哥,悄悄地向她提议,却遭到了商姒的冷然拒绝,“四公子身为将军,当以日夜操练为主。”
迟陵腹诽,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正经了。之前在殿中和他一块儿算计商鸢时,可没有显得这么正气凛然。迟聿方才去倒了热茶,此刻折返回来,问道:“在说什么?”
迟陵连忙跳到一边去,嬉笑道:“臣弟可什么也不敢说。”
迟聿扫了这小子一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倒也不戳破,只将手中热茶递到商姒跟前,“记得你不能受凉,之前被风雪吹了那么久,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还记得自己不能受凉。
商姒看着面前的茶,却久久不接。
她不接,迟聿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他垂着眼睑看着她,眼中的欣喜忽然被淡淡审视取代,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觉用力。
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声的气场弥漫开来。
过了许久,迟陵率先打圆场道:“二哥,我也冷,不如你这杯茶先给我吧。”他说着便要去抢迟聿手上的茶,迟聿却微微一让,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眼睛仍旧是盯着商姒,缓缓道:“乐儿,你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商姒:我怎么了,你心里没数吗?
第74章 较劲
商姒抬眼与迟聿对视。
置身于此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回到了过去,她一身男装,站在大殿之中,迟聿就站在她的面前,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她。
她那时,是不敢看他的。
可今日,她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固然运筹帷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可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弱点,不是吗?
这个弱点,就是她吧。
商姒忽然低眼一笑,伸手去接那茶,低声道:“方才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所以才有些控制不住。”
迟聿将茶杯递给她,皱眉问道:“什么事?”
她将热茶递到唇边,喝了一口暖暖身子,抬眼道:“子承就这样让结束了大晔,你可从未提前与我说过。”
他还以为是何事,闻言漫不经心一笑,“吴国来攻,也拜你那些愚忠的旧臣所赐,我本不欲如此匆忙,但他们既然将时机送到我面前,我又何必不好好回赠一下?”他说到此,也想起商姒受伤的事,便过去把她抱起,往内殿走去,她挣了两下,没挣脱,握着白瓷杯的手微微用力,恨不得将这热茶泼到他脸上去,身下却一软,她被他放了下来,手中的茶杯也被夺走。
迟陵看着这走向,连忙道:“二哥,臣、臣弟先走出去了,不打扰你和嫂嫂了。”
少年溜之大吉,商姒只瞪了他背影一眼,谁是他嫂嫂?这对兄弟真真是强横得很。
“从前我还以为,你与阿陵相处的不错,看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迟聿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倒是毫不介意地一笑,伸手将她往后轻轻一推,她便栽倒在了一片锦绣软褥之中,长发散落开来,像一片漂浮着的海藻。
本是想看看她的伤口,但美人玉体横陈,无限妩媚,无限勾人,倒让他越发心猿意马,觉得此情此景此氛围完美之至,不由得撑手在她身边,低声戏谑道:“有美如此,夫复何求?”
商姒却惦记着方才他的回答,咬唇道:“是我找来阿宝,帮你护下了长安,并未选择与他们合作。你只想着对付他们,逞你昭国大军的之威,彰显你自己的无可匹敌,可你想过我吗?当初将我重新带上帝位,是哄我玩的罢?”
“你勾勾手指头,便能送我一个天子之位,让我高兴地放下戒备,你不高兴了,便能将一切收回,到头来,谁人在你眼里,不更像一个小物件?”
他皱眉,猛地翻身将她压住,黑眸遽然变冷,她低哼一声,被他抓着手腕按在一边,他冷声道:“一个物件,犯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哄她高兴,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大晔灭亡是定数,无人能救,更不必去救!你何必纠结于此,怪我没对你百依百顺?”
商姒也微微起了火气,咬牙道:“世子,不,是昭王,王上如今称霸一方,当然不必对我百依百顺!你不必对我做任何事,我问你这些,不过是对我自己有个交代,又怪过你什么?何止是过去,便是将来,我也没有任何立场怪你!你尽管随意安排我罢!”
她从未如此尖锐地反驳过他,每一个字都如此刻薄,宛若刀子一样扎入他的心底。
迟聿黑眸越发深沉,面色宛若结了冰。
商姒只感觉手腕剧痛,她强忍着痛意,冷冷地盯着他。
她现在,和从前最大的区别是,死过一次的人,从不畏惧任何死亡;经历过最为凄凉的阶下囚生活,她也不再畏惧任何冷落。
她不是那个即将满十七岁,对这个世界还稍有试探和畏惧的少女,被蒙在鼓里的商姒已经学会了妥协和顺从,可和前世那个帝王较劲了十年的商姒,却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她若妥协,中箭之后的第一个寒冬,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就会去求他。
但她没有。
她若妥协,在后来复发越发频繁的旧疾中,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她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迅速凋零。
她也没有求他。
无所畏惧的人,才显得如此强大,敢当面质问他这样的问题。
她宛若变了一个人,迟聿攥着她的手腕,察觉到她额上慢慢渗出了冷汗,才猛地反应过来,松开手站起身来。
商姒痛得捂住手腕,蜷缩起身子,一言不发。
迟聿居高临下看着她,右手骨节作响,心底腾起疯狂的怒意,又被他冷静地压下来。
前世今生,凡事敢当面给他脸色看的人,如今都成为了冢中枯骨。
尤其是前世,自他为帝,这天下谁敢对他忤逆分毫?他们连谄媚都来不及,他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冷眼看着他们互相争权夺利,在他面前阿谀奉承。
唯一令他受挫之人,只有她!
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的示好,甚至扇了他一耳光!
第二次,便是今日,他以为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可她居然还会如此言辞激烈地反驳他?
今日的她,像一把打磨铮亮的寒刀,每一个出于她口中的话,都戳得他心底发痛。
殿中烛火噼啪一响,烛光下他眉目漆黑,身姿英伟不凡,这样一个不可一世之人,却站在床榻前,面对着她的这些指责,竟是不知从何反驳的好。
不舍得把她怎么样,不做什么却又憋闷,迟聿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满腔怒意在心头激荡,却无处可宣泄,憋得心口发疼。
他猛地上前一步。
商姒余光瞟到他靠近,忙又往后缩,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讽,张口便冷笑道:“怎么?昭王觉得我触怒了你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