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我自娶明曦的那一日起,就下定决心,此生和她结为夫妻,永不相负。”
“我们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不想重蹈父皇的覆辙,夫妻离心。我也不要我的孩子,承受昌平皇姐曾受过的痛苦。我这一生,永不纳宫妃。”
最后一句,说得无比坚决。
梅太妃心弦猛地一颤,抬眼看着神色坚定的盛鸿:“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谢氏命中无子,就像俞太后那样,你要怎么办?难道要过继子嗣不成?”
等等!
梅太妃脑海中轰地一声响,仿佛暗夜一声惊雷,陡然想明白了:“你将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一直养在宫中精心教养,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谢氏生不出儿子,你就从他们三人中择一个过继?”
当然不是。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让霁哥儿他们住进宫中,是为了照拂侄儿们长大,也是为了阿萝多几个玩伴。待阿萝长大了,他就立阿萝为皇太女。
如果阿萝太过平庸,或不敢负担起皇太女的重任。他才会考虑立侄儿为太子……从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阿萝承袭了他们夫妻的优点,聪慧果决,勤奋好学,自信好强。他们的阿萝,将会开创先河,成为一代女帝。
这些话,当然不能对梅太妃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盛鸿含糊其辞地应道:“母妃说的不无道理。”
……
侄儿哪里如亲儿子好。
只是,今晚母子两人争执不下,不宜再起纷争。
梅太妃自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和行事准则,擅长以柔克刚和隐忍克制。
她拿着湿透了半边的帕子慢慢擦拭泪痕,哽咽着低语:“罢了,我老了,安心在寒香宫里养老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多管多问做什么,白白地惹你不高兴。以后我不说就是。”
盛鸿也有些无奈。
母子数年,梅太妃其实不太了解他真正的性情脾气。不过,他对梅太妃的性子却是了如指掌。
梅太妃这么说,并不是真的被他说服,而是以退为进罢了。
待到日后,母子两人定然还会为此事发生争执。
盛鸿打起精神,安抚梅太妃几句,便起身回了椒房殿。
此时,谢明曦已陪着阿萝进了练武房。盛鸿换了武服,陪阿萝过招。心里有些气闷,盛鸿出手比平日重了些。
阿萝年少体力不足,很快相形见绌,有些狼狈地后退避让。
谢明曦眉头微皱,从刀架上取了一把长刀,闪身上前:“阿萝,你暂且退下。”
阿萝反射性地后退,伸手擦拭汗珠,心有余悸地看父皇母后过招。
父皇今晚有些奇怪,出招比平日迅捷猛烈得多。亏她平日沾沾自喜,自以为身手厉害了。原来父皇一直让着她而已。
倒是母后,平日动手不多,一旦握住长刀,凌厉狠辣竟不弱于父皇。
一炷香后,盛鸿和谢明曦手中长刀猛地相击,各自收势。
谢明曦额上冒了汗,脸颊泛红,目光比平日更明亮几分。
盛鸿也微微出了汗,在谢明曦犀利明亮的目光下,略有些汗颜:“对不住。今晚有些心事,出手没了轻重。”忙看向阿萝:“阿萝,对不起,父皇没伤到你吧!”
阿萝歇了这么久,已回过劲来,闻言笑道:“没有,我已经没事了。”然后怅然叹息:“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今日才知还差得远。不但不及父皇,也远不及母后。”
谢明曦瞥了阿萝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排在你父皇后面。”
阿萝:“……”
糟糕!怎么嘴一秃噜,什么实话都说出口了!
阿萝连忙笑着补救:“这怎么会。在我心里,母后身手一等一,半点不比父皇逊色。”
那副谄媚讨好的小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着挥挥手:“行了,别在这儿拍马屁了。先去净房沐浴更衣,再去温习书本,我一会儿去检查。”
阿萝灰溜溜地走了。
夫妻两人默默相对片刻,携手去了净房,各自沐浴更衣。盛鸿没急着去移清殿,谢明曦也未急着去阿萝身边。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盛鸿片刻,轻声问道:“母妃说什么让你不快了?”
盛鸿:“……”
盛鸿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削藩之事刚起头,暂时传回朝中的没什么坏消息。后宫风平浪静。能让盛鸿心里不痛快的,也唯有梅太妃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母妃心里装的都是你。不管她说什么不入耳的话,总之都是为了你考虑着想。你别和她置气。”
第1013章 亲疏
谢明曦没有追问盛鸿因何事和梅太妃争执不快。
梅太妃从不争权,也从不过问什么朝堂之事。能令梅太妃上心的,唯有盛鸿至今没有子嗣之事了。
俞太后孝期已过,提起此事的人将会越来越多。若不是因削藩之事太过要紧,百官之中早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了。
盛鸿心知瞒不过谢明曦,不无歉然地看了谢明曦一眼,轻声叹道:“明曦,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他是替梅太妃说的。
只要阿萝一个女儿,是他的决定。
可在众人眼里,没有子嗣就是中宫皇后之错。
梅太妃的想法,和世间多数人相同。生不出儿子,都是女人的过错。自己生不出来,就该“让贤”给其他女子。
谢明曦瞥了满脸歉然的盛鸿一眼,脸上没什么感动之色:“你有何对不起我之处?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盛鸿:“……”
盛鸿满腔的歉意和满心的懊恼,被生生噎了回来。
谢明曦淡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只是母妃的几句话而已,我若连这个都承受不住。日后,众人千夫所指,皆怪罪我这个皇后善嫉不贤,我又当如何?”
“盛鸿,这是我们夫妻两人共同的决定,也是我们一同选择的路。”
“不管日后被多少人非议责难,你都无需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软弱可欺之人,更不是那等遇事只会躲在你身后的女子。所有风雨,我会和你一起挺身面对。”
谢明曦没有刻意扬高声音,不疾不徐,和平日一样。
盛鸿却听得热血澎湃,有一股激越的热流在胸膛里激荡不休。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明曦,你说的没错。我们夫妻一心,无惧任何风雨。以后,我再不会因这等小事生闷气了。”
谢明曦略略仰头,吻上他的薄唇。
呼吸交错,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
这一夜,梅太妃翻来覆去没睡好,隔日晨起,目中泛着血丝,神色晦暗。
琴瑟忧心不已,立刻就要打发人去请太医。却被梅太妃拦了下来:“人老了,偶尔没睡好精神不济,不必惊动太医了。”
惊动太医不要紧,只怕会紧接着惊动谢明曦……
梅太妃绝不会承认,自己对谢明曦这个儿媳一直有些发憷。
谢明曦平日浅笑盈盈,对着她这个婆婆一直恭敬有加,从无失礼之处。可只要一想到威风赫赫的俞太后是如何被谢明曦击溃,一点点地磨搓而死,她心里就阵阵发凉。
她和谢明曦从未红过脸。可她下意识地知道,若是她激怒谢明曦,谢明曦翻脸的速度不会亚于翻书。
梅太妃在宫中苟活二十余年,依仗的就是这份谨小慎微和趋利避害。简而言之,惹不起的人她绝不招惹。
昨晚她才刚说过谢明曦的“不是”,心里正虚,委实没勇气见谢明曦。
琴瑟见梅太妃坚持,只得作罢:“不请太医也罢,娘娘好生歇上一日。奴婢这就打发人去椒房殿送个口信……”
话还没说完,就被梅太妃拦下话头:“不用了。皇后每日颇为忙碌,别用这点小事去叨扰皇后了。”
琴瑟:“……”
主仆相依相伴三十年,她对梅太妃再熟悉不过。此时梅太妃分明是心虚胆怯了。
琴瑟心里诧异,口中应了下来。
……
梅太妃不想“惊动”谢明曦,谢明曦主动来寒香宫请安,梅太妃却无法避而不见。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每日确实忙碌,一般是隔几日来寒香宫请安一回。接连两日都来请安,少之又少。不得不令梅太妃多心多想。
梅太妃按捺住心里的忐忑不安,不动声色地打量谢明曦的神色变化。
谢明曦似无所察,和平日一般微笑着问安:“母妃昨夜睡得可好?胃口如何?”
她怎么知道自己睡不好吃不下?
梅太妃心里愈发惊疑,面上故作镇定:“上了年纪,不易入睡,昨夜没怎么睡好。今日精神有些不振,胃口也不如往日。琴瑟想让人送信去椒房殿,被我拦下了。你每日忙于操持打理宫务,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总不能给你添乱。”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母妃的身体最是要紧,既是不适,让太医来瞧瞧便是。”
张口下令,传了周院使前来。
赵院使在三年前“戴罪立功”,指正俞太后。俞太后死了没多久,赵院使被逐出京城,流放千里。在流放途中,重病一场死了。
太医院被肃之一清。医术最精湛资历最老的周太医做了院使。
周院使被宣召进寒香宫,为心虚不安的梅太妃诊了脉,沉吟片刻,开了一张清心宁神的药方。
这种药方,就是所谓的太平药方了。也是后宫诸妃们常吃的药方。最适宜多思多虑没事胡思乱想之人。
谢明曦叮嘱琴瑟:“这几日好好伺候母妃喝药。再有五六日,就是母妃的生辰。万万不可耽搁母妃的生辰宴。”
琴瑟恭敬应下。
待谢明曦走后,梅太妃愁眉苦脸,长叹一声。
完了!
谢明曦一定是知道昨晚她和盛鸿说的话了,今日有意来“敲打”她。
这几日,她得好生喝药,好好休息。可别在生辰宴那一日体力不支出差错,惹得谢明曦不痛快。
琴瑟见主子这般模样,有些心疼,也有些好笑,低声安抚道:“皇后娘娘对太妃娘娘的身体如此关切,亲自召太医来给娘娘看诊开方。娘娘应该觉得安慰欢喜才是,怎么在这儿长吁短叹上了?”
有些话,对着琴瑟也是不能说的。
梅太妃只低声叹了几句:“亲疏有别。婆媳之间,隔着一层肚皮。这关切,我委实有些消受不起啊!”
何谓亲疏有别?
亲疏有别就是,她是为了全自己的颜面,才做得面面俱到。而你,其实也没将对方当做贴心的自己人。
所以,不管谢明曦做什么,梅太妃都会从中“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第1014章 生辰
梅太妃喝了几日药,到了生辰宴那一日,穿戴隆重又得体地露了面。
帝后亲自为梅太妃操办生辰宴,三品官员及其家眷皆有份进宫赴宴。天子宴请官员,谢明曦则在后宫设下宫宴。
既是梅太妃的生辰宴,宫宴自当设在寒香宫。
素来安静得近乎冷清的寒香宫,今日热闹之极。
梅太妃端坐在上首,谢明曦含笑坐在梅太妃下首。宫中几位太妃,也都前来赴宴。
贤太妃满头白发,老态毕露。静太妃也没比贤太妃好到哪儿去,额上眼角满是皱纹,一笑起来几乎能夹住蚊子。
经历过丧子之痛,还能撑得住熬过来,贤太妃静太妃的坚韧意志颇令人敬佩。或许也是因为没了儿子还有孙子的缘故。
两位太妃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顾着孙子长大,最好是成亲有了子嗣,才能安心西去。
相较之下,端太妃就显得年轻有活力多了。
儿子安王好端端地活着,唯一的遗憾是接连守孝,亲事被耽搁了。如今已有二十岁。端太妃厚着脸皮,亲自去求天子为安王赐婚自己的娘家侄女。
盛鸿对老实安分的安王颇有好感,爽快地下旨赐婚。婚期就在下个月。
按理来说,安王成亲,应由谢明曦这个皇后操持亲事。奈何端太妃信不过任何人,执意要亲自操持。
谢明曦乐得轻松,从内务府拨了银子给端太妃,然后便袖手不管了。
端太妃忙活了几个月,将安王府收拾得整齐干净。人闲着无事易老,端太妃忙忙碌碌颇有奔头,倒显得格外年轻精神。
端太妃正笑着奉承梅太妃:“……这后宫里,再没有比梅姐姐更有福之人了。”
可不是么?死去的淑妃丽妃不提,在座的太妃们谁没生过儿子?
可只有梅太妃的儿子坐稳了龙椅。
别看梅太妃之前十余年活得憋屈,风光尊荣的日子都在后面哪!
好听话人人爱听。梅太妃也不例外,闻言笑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倒是不能不应了。我确实有福气。有个好儿子……”
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立刻又补了一句:“还有个好儿媳。”
谢明曦:“……”
真是难为梅太妃了。
谢明曦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随口接了话茬:“母妃慈爱宽和通情达理,有这样的婆婆,是儿媳的福气才是。”
婆媳两个相视一笑。
众人暗暗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面上各自露出笑容,打起精神来逢迎拍马。
这等场合里说的场面话,当然不能当真。谁当真,谁就是傻瓜。
……
一众诰命夫人们一一进了寒香宫,为梅太妃祝贺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