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储君,太子每日都会收到全天下有志之士的拜帖,这些没能考取功名的人,都期盼着自己能有机会拜见太子,以期成为东宫幕僚,将来以此途入仕。
这类拜帖福全都会摆在一个地方,太子自是很少翻看。
“福全把信找了出来。多吉法师写得很简单,只有四句话。”说到这里,太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信上写了什么?”一直沉默的溶溶忍不住开了口。
“历经三年,圣湖结阵,幸不辱命,大功告成。落款的时间,是去年十一月。”
去年十一月?
那就不是……
“去年十一月,正是你,不,正是薛溶溶被王氏罚跪,晕死在雪地中的时候。”
溶溶经历过无数的变故,也遭遇过无数的转折,但没有哪一次的转折和变故有此刻这么让她震动!
她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发现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居然是这样?
居然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离奇的借尸还魂吗?
她只是喃喃道:“不,我……我不是……”
“连元初都察觉到你跟原来的薛溶溶不一样,难道,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吗?”
是吗?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异常,只是一直隐忍不说。
那几次他叫她景溶,不是喊错了,要么就是情动忘了,要么就是故意试探。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谁知早就全落在了他眼里。
“大概是我抓了俞景明之后没多久。”
“那么早?”溶溶失声道。
早吗?
太子不觉得,早在温泉山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故作笨拙地给他解腰带时就该认出来。
溶溶哀怨的看他一眼,看得他忍不住心一颤,堵住了她的唇。
片刻温情过后,溶溶的心方才稍稍平复。
“景溶,你不是什么妖邪,也不是什么狐妖,你只是回到我的身边。”
回到他的身边,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他们俩都知道,回到他的身边,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
溶溶的声音在颤抖:“你真的不会害怕吗?”
“你以前害怕我吗?”
溶溶点头。
“以后,我们谁都不用怕了。”
“可你……”
“还想问什么?”太子问。
“你真的喜欢景溶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那一次俞景明行刺你,你重伤的时候,亲口拉着我的手,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可这样的话,你从来都没有对景溶说过。”
太子脸上的热度一点一点褪下去。
溶溶等不到他的回应,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你应该还不知道我是景溶。”
“嗯,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你跟她的感觉很像。”
“所以,你其实没那么喜欢景溶,或许只是觉得对不起她。”
“不,我是对不起你,可是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别说对不起我,你还是叫我溶溶吧。”景溶过得太苦了,她不想做景溶,就让她继续掩耳盗铃的做薛溶溶吧,有祖母,有二哥,有蓁蓁,还有元宝。
太子看着她,她没有哭,连娥眉都不曾微蹙,应当是很平静的感觉,但她的表情,就是那么让他揪心。
“我从小长在寺里,每日都是练功诵经念书,连师父和元初都说我没有人味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回到京城时,能够不负父皇母后的期望。我做到了,大相国寺的十年生活,并没有阻挡我的脚步,人人都说我是最出色的皇子,父皇这样想,母后这样想,朝臣这样想,甚至连弟弟们都这么想。”
他的确是溶溶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所以即便她反复提醒自己别再靠近,依旧沉沦其中。
“所以当母后说要定陈妗如为太子妃的时候,我点头了。陈妗如出身公府,是母后娘家人,娶了她,能稳固安国公府和皇室的关系。再者,她知书识礼,想来可以替我打理好后宫。”
溶溶默然。
的确,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陈妗如都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选,甚至比谢元蕤、梁慕尘都更合适。
“一切都如我计划般进行,直到敬事房来了人。”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肯碰那三位姐姐?”
“在你之前来的那几个?”
“嗯。”
“因为见到了她们三个,我才发现,女人这件事,不像我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知道大婚之前的仪程,对此并无异议。
可是当敬事房安排过来的女人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想去碰她们。
他不是没有欲念,午夜梦回,曾经梦会巫山神女。
但是当对着活生生的人之时,他忽然觉得,她不是他的巫山神女,他对她毫无欲念。
来的第一个女人,看起来端正大方,可是一到屋里,眼睛里那种谄媚就流露了出来,令他不适,第二个女人,进了屋则是很害怕的样子,他甚至没有跟她说话就叫她下去了。这两个人被打发回敬事房的事,惊动了母后。她把他叫去坤宁宫,旁敲侧击,生怕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不想叫母后忧心,暗自决定,下一次他们再派人来,他就胡乱做了便是。
人来了,他也让她进了内殿,然而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宫女想要帮他,被他一把推开。
这之后就消停了,太子以为就这蒙混过关,反正该看的册子、欢喜佛他都看过了,明白怎么回事,直接等着大婚就是。
谁知景溶来了。
他心里烦闷,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毕竟,元初跟他说,自己碰着漂亮女人,搂抱一会儿感觉就上来了,但他……
景溶倒不像之前那几个一样,要么太心急,要么太畏缩。
叫她倒茶就倒茶,叫她打扇就打扇,一点多余的眼神和动作都没有。
于是太子就叫她侍膳。
身为太子,每日呈上的膳食都是有定例的,若有特别想吃的菜,可指几样叫厨房做,但其余的菜,都是厨房按例做出,什么菜都会备一些,尽量不叫人看出主子的喜好。
因此,呈上来的菜肴中,总会有他不想吃的东西。
景溶侍膳的时候,里头就有一道他最不喜欢的八珍豆腐。
寺中十年,尽管他的吃食与僧人不同,但在山中,每日都会上一道寺里僧人磨出来的豆腐。回到京城后,太子最不想见的就是豆腐。
太监们端上菜,景溶一道一道的摆上。
轮到八珍豆腐的时候,太子的心顿时一沉。即便他一口不吃,这豆腐光是摆在他面前就已经够他心烦了。
也是这时候,景溶似乎看到了他脸色不好,手一抖,整盘豆腐砸在了地上。
她跪在地上告罪,太子却在想。
砸了最好。
于是心情舒畅,朝她伸了手。
这一伸,便拉扯出了后头许多故事。
第119章
“你倒是说话呀!”
溶溶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他的回答。
太子回过神,“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要那三个姐姐,只要景溶伺候?”
“秘密。”身为太子,饮食喜好不可透露出去,他笑得狡猾,看得溶溶有些生气。
“不说就不说,反正你就是对景溶不好。”
太子的笑黯淡了一些。
他当然喜欢景溶。
最初的喜欢当然很简单,她太好了,比他梦中的巫山神女还要好。日子久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笑,很喜欢在早上睁眼时看到她的睡颜。渐渐的,他偶尔会在早朝的时候走神想起她,偶尔会在母后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想起她,甚至偶尔会因为吃到什么东西而想起她。
那时候的他,虽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景溶,但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
可他是太子,他不能对一个司寝宫女表现得太过喜欢,他时刻提醒自己,这个宫女只是短暂到他身边伺候一阵子就会离开。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景溶居然有了身孕,他很高兴,以为这样就有借口把她留在东宫,他兴冲冲地去坤宁宫找皇后,说要给景溶一个名分,迎来的却是皇后一盆冷水。
非但不能给名分,甚至还说孩子都不能留。
激烈的冲突过后,母后答应等大婚后再给景溶定名分,但他明白,母后心底是不愿意留下那个孩子的。
他把暗卫中武功最好的翡翠安排在景溶身边,要她时时刻刻守着景溶。
保护景溶和孩子的同时,他心里亦有些疑惑。
是不是他做错了,母后才是对的?
身为储君,他应该更看重他太子妃,更看重太子妃为他生下的嫡子,以保萧墙稳固。
毕竟,他就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孩子,以嫡长名义进了东宫。
将来他的孩子,应该也是这样才对。
他克制着自己对景溶的感情,时刻提醒自己景溶只是一个侍妾,将来只会是一个嫔妃,就像肃王、恭王、静王他们的母妃一般,安分守己的在宫里过日子。不能让景溶因为有自己的宠爱,生出非分之想,生出萧墙之祸。
只有在漆黑的夜里,殿中只剩下他和景溶的时候,方才尽情宣泄自己所有的喜欢。
“真的不相信我?”
溶溶垂眸不说话。
太子抬起手,用手指在她背上轻轻的划了一个“溶”字。
“你还记得?”溶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从前景溶给他侍浴,趁他眯着眼睛休息的时候,在他背上写了他的名字。
“当然。”太子自得地一笑,然而笑过之后,声音压低了许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刘礼提不起气吗?”
“因为他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这只能算是三成的原因。”
“那剩下的七成是什么?”
“因为我心里清楚,四年前的我,比刘礼更蠢。”
“蠢在何处?”溶溶问。
太子苦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守着自己爱的人,却不敢爱她,甚至最后都没有护好她。
“那你既然那么喜欢景溶,后来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还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溶溶就是觉得,他没他说得那么好听。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景溶的时候,就已经按捺不住他的爪子,对自己毛手毛脚。
更有甚者,还说要照顾她一辈子。
这些事,他忘了,溶溶可没忘。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同。”
“我给你解腰带的时候,你就感觉到了?”
“当然。”太子笑了笑。
他的腰带素来都系得很紧。
这是从无觉禅师那里传过来的习惯。
无觉禅师参禅苦修,食半饱,穿破衣,枕硬石。他虽然无意苦修,却觉得师父说得有道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一个人若是过得太舒适,整个人就会松弛下来。
紧梆梆的腰带,就像一条紧箍咒,时刻提醒他不能松懈。
“除了你,还有哪个女人能这么顺利动我的腰带?”从前在玉华宫,每日都是景溶伺候他更衣。
溶溶脸庞微红,终是笑了。
“那次我故意解错,你看出来了?”
“不然呢?为什么要你进去侍浴?”
“可是……可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直接从世子身边要走我?”
太子默了一下,“那个时候,母后正在为我择选太子妃,我知道此事终究避不过去,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
“那后来你为什么说要庇护我一生?”
太子眉梢一跳,发现在这件事上她过不去了,便问:“怎么一直提这几个字?吃自己的醋吃得这么起劲?”
溶溶轻轻“哼”了一声,“我是吃自己的醋,可你呢?对那个时候的你来说,景溶和溶溶,可是两个人。你说自己多喜欢景溶,又对着我说要庇护一生,谁能信你只喜欢景溶?”
还不止呢,上辈子他跟景溶在一起,都是叫景溶伺候他,这辈子呢,刚碰到没多久他带着她买花灯、坐游船、听小曲儿。
看着她赌气的模样,太子忍俊不禁。
“喜欢景溶是真的。至于你,一开始我确实不想把你当做她的替身,甚至不想再见你。可是元宝那么喜欢你,我心疼他,由着他和福全把你弄进东宫。溶溶,我忍不住。”
他太想景溶了,即便如此,他也秉持着一分清醒,不想要什么替身。
可她太像景溶了,除了长得不像,哪里都像。
吃饭像、喝水像、走路像、睡觉像。
跟她在一起,元宝开心,他也开心,她就像是毒药,即便他不想要,也根本无法拒绝,他挣扎许久,终是放弃。不如就这么过吧。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当时他一时冲动的几句话,竟然让她耿耿于怀。
“难怪你当时那么生气。”太子总算明白为何他那一番深情告白,溶溶却当场黑脸。对顶着新人壳子的旧人表白,完全是撞在了刀口上。
溶溶又是一哼。
她当然生气了。
景溶尽心尽力地服侍他那么久,没听过半句好话。作为溶溶,她只是在他受伤的时候照顾了一个晚上,就得到他庇护一生的承诺。
“我那么说,是因为你太像景溶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像景溶,我根本不会让你靠近我。”
“那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跟景溶很像,但真是另一个人,你会接受她吗?”
“不会。”
溶溶听着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心下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