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答:“诸佛法印,非从人得。”
又问:“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禅师答:“我与汝安心竟。”众僧遂释然。
太子听着禅师与弟子们的问答,自有所悟,等到讲经结束,心绪已然完全平复。僧人们一一退出大殿,太子上前向无觉禅师施礼。
“弟子明哉拜见师父。”
无觉禅师看着太子,点了点头,“随我去禅房。”
“是。”太子起身,跟着无觉禅师绕着佛像从后面出了大雄宝殿,大殿之后,有一条曲折的石阶往上,通往山上树荫后的一座木屋。
那里便是无觉禅师的禅房。
进了禅房,师徒俩坐下,无觉禅师方道:“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你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说来惭愧,今日弟子前来,为的是家事。”
无觉禅师问:“元宝出了什么事?”去年,太子带着元宝来大相国寺拜见过无觉禅师,当时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元宝曾与无觉禅师问答论佛,无觉禅师直道元宝比太子更有佛性。
不等太子回来,禅师自己便摇了摇头,“元宝一生劫难都应在出生之时,往后便是一路顺遂,不应有事,你说的当是别人。”
太子低头,“叨扰师父了。”
“无妨,你多一个家人,为师很欣慰。”无觉禅师的声音沉稳有力,能给人带来安定。
“师父参禅悟道,不知是否认同人的灵魂有办法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去?”
禅师道:“你且从头说起。”
太子便将自己与谢元初的疑惑讲了出来,连带着将自己与景溶、溶溶之间的事情也说了一遍。
无觉禅师是得道高僧,在师父跟前说这些红尘俗事,太子总有些惭愧。
禅师却听得仔细,末了,略微颔首,替太子倒了一杯茶。
这茶叶是山中僧人自己种植、自己炒制的,因着制法粗糙,茶汤的味道比外头的茶叶苦涩许多。但苦涩过口后,唇齿生津回味无穷。
“从前你念书习武,一向意志坚定,很难为外物所扰,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更快。皇后娘娘说你身上没有人味儿,虽不全对,却并非毫无道理。你行走红尘之间,总要有些烟火气的。”
太子颔首,苦笑道:“师父是否觉得,这只是我的臆想?”
禅师思忖片刻,方道:“道家素有夺舍之说,但我只是耳闻,并不通此道。听闻此法十分凶险,有违天道,施术者会遭到反噬,累及家人。”
禅师眸光幽深,太子立即有所感,道:“弟子虽然思念亡妻,却从未施行邪术。”
无觉禅师点了点头,太子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他也不相信太子会做这种事。
“佛家亦有转世轮回之说,不过我们禅宗一派,并不钻研此道。我们修的是心,所谓久必知心,你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你的心去看。如果你的心认定了,必然就是真的。”
心……他的心早就向她缴械了,如今全凭着一点理智和面子在硬撑。
“多谢师父。”看来,在师父这里是找不到答案了。
“元宝出生时,我曾经为他卜过一卦,他命相极旺,双亲、子女皆元宝。当时我曾以为自己哪里出了错,因此并未对你言明,或许我没有卜错,也未可知。”
太子大喜过望,“师父所言当真?”
无觉禅师颔首,看着欣喜的太子,又道:“说起轮回转世,吐蕃教众中,有一支专门钻研此道,名曰轮回宗。四年前,我开关布道,轮回宗的多吉法师曾与我论禅,可惜他远在吐蕃,若是他在,定然能解你的疑惑。”
轮回宗?多吉法师?
不知道为何,太子听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的。
无觉禅师看出了太子的意思,道:“多吉法师曾上书陛下和你,自请为国师,只是在京城吃了闭门羹。”
太子哂笑,那会儿他正处于人间炼狱,哪里得工夫去听什么吐蕃来的法师毛遂自荐。
但眼下听无觉禅师这么说,这个多吉想必是有真功夫的,倒是自己错过了求教的机会。
“若你还是担心,可带薛姑娘来蒙歧山,若是妖祟作怪,自会显形。”
“弟子明白。”太子起身,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指点,弟子告辞。”
禅房修建得极高,太子推门出去,正好俯瞰到险峻的山势,这个时辰,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去,袅袅绕在山脚,像极了溶溶素日穿的纱裙。
若她真是邪祟,要把她交给师父处置吗?
不,若她是妖,他愿意为妖迷惑,永不醒来。
……
“殿下,殿下。”
昨天的蝴蝶风筝因为被太子撞落到地上,翅膀沾灰弄脏了,溶溶便与元宝一起制作新的风筝,正准备给蝴蝶上色呢,王安便从外边急匆匆地跑进来。
元宝头也不抬地问:“是父王回来了吗?”
王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目光转向溶溶:“是皇后娘娘的凤驾到了,这会儿想是已经进了东宫。”
皇后来了?
元宝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沾了墨汁,看着滑稽可笑,溶溶忙把他手里的毛笔拿走放到一旁。
“走,咱们赶紧去换一身衣裳。”
王安命人打水上来,两人飞快地替元宝洗脸净手,换上干净的常服。出门准备接驾的时候,皇后正好走到玉华宫前。
皇后头戴鸾凤冠,所用首饰皆为金玉珠宝,真红大绣衣,前后都有织金云龙纹,外搭着织金彩色霞披,当真是国色天香。再加上皇后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天生高人一等,生来就享受众人的仰视。
“皇祖母。”元宝看到皇后,欢快地蹦了过去。
皇后一把将元宝搂在怀里,摸摸脸蛋,有摸摸小手,亲昵得不行。
“怎么只你一人在,你父王呢?”
“父王是去办正事了,皇祖母,你说错了,不是我一人在,溶溶姑姑陪着我呢!”
元宝既点了溶溶的名,皇后的目光顺理成章地落到溶溶身上。
“恭请皇后娘娘金安。”溶溶垂首上前行礼。
不算在御花园远远的一瞥,今日是溶溶第一次正式拜见皇后。
虽然溶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你就是薛溶溶?”
“是。”
皇后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什么,抱了元宝进了玉华宫道,笑道:“皇祖母想你了,所以来东宫瞧瞧你,这都快晌午了,你准备请皇祖母吃什么。”
元宝转头便问:“溶溶姑姑,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溶溶忙回道:“今日蒸了八宝鸭子做主菜,又做了西湖鱼羹、蝴蝶虾卷、蘑菇酿肉,另有酱佛手和糟茄子。”
“怎么才这几道菜?”皇后皱了皱眉,往日元宝在坤宁宫用膳,光是冷盘就要上六道呢。
元宝瞧出了皇后的意思,嘿嘿一笑:“溶溶姑姑要陪我玩,只来得及做这几道菜了。”
皇后抬眼看向溶溶:“素日元宝的吃食都是你做的?”
“并不尽然,今儿这些菜只有八宝鸭子是我的做的,其余的都是御厨们准备,我不过废些口舌。”
“你用心了,”皇后颔首,朝安茹使了眼色,“赏。”
安茹上前递了荷包,溶溶忙接下。
之前积攒的银子都拿去给蓁蓁赎身,正是缺银子的时候,皇后娘娘真是雪中送炭。
“多谢娘娘恩典。”
皇后一来,自然用不着溶溶陪元宝玩了,皇后娘娘出身国公府,亦是精通琴棋书画的,玩起双陆、六博自然不在话下,料想太子玩这些也是皇后娘娘教的吧。溶溶给祖孙俩上了茶点,瞧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模样,默默退了出来。
先前准备的吃食只是给元宝和她吃的,现在皇后来了,光那几个菜自然是不够的,她赶紧去厨房另做了几个菜,时间不富裕,只能做家常菜,随手做了仔姜兔丁、清蒸鲈鱼、手撕包菜。
忙碌一番过后,等到玉华宫传膳时,食案上总算摆的满满当当了。
皇后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只见荤素、冷热布置得到,满意地点点头:“确实能干。”
元宝听到皇后夸奖溶溶,心里也欢喜得紧,给皇后夹了他最喜欢吃的宫保鸡丁。
“皇祖母,这个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人都喜欢尝个鲜,皇后吃惯了宫中御厨的手艺,吃到溶溶的家常做法,倒是新鲜,当下又吃了几口。
溶溶见皇后连用了几口肉,便上前替皇后倒了一杯水解腻。
皇后端起来尝了一口,顿时惊奇道:“这是什么?”
“回娘娘话,这是茉莉汤。”
“确实有股子茉莉的香气,这香气若有似无,恰到好处,是怎么做的?”
“先抹一点蜜在碗里,早上摘些茉莉花放到碗中,再把碗盖住,等到要喝的时候,将里头的花去掉,点汤饮用即可。”溶溶回道,“若有茉莉花蜜,直接点汤就好,这是我想的笨法子。”
皇后摇了摇头,“这可不是笨法子,本宫用过茉莉花蜜,香气不如你这汤,甜味却更重,喝着腻歪。”
“薛姑娘当真七巧玲珑心,竟能想出这样的妙法。”安茹亦在旁边赞道。
“可不是么,我现在只想吃姑姑做的饭。”
皇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元宝的脸蛋,笑道:“小馋猫。难不成到皇祖母那里还饿着你了?”
“当然不是,我只要跟皇祖母一起用膳,吃什么我都开心。”
“哈哈。”皇后被哄得开心。
用过午膳,皇后示意溶溶带着元宝去午睡,带元宝入睡,便见安茹站在寝殿门口。
是皇后要找自己说话吗?
溶溶心里怦怦直跳。
太子即将大婚,皇后会把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轰出东宫吗?元宝还这么小,溶溶不想走。
溶溶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安茹往正殿走去。
第63章
皇后正在饮溶溶做的茉莉汤,这汤香而不腻,完全合她的口。
往日在坤宁宫,便是吃到可口的东西,不过用三四口,绝不会贪多,偏生今日这茉莉汤清爽可口,喝了还想喝。刚用膳时喝了一碗,这会儿又喝了一碗。
安茹上前道:“娘娘,薛姑娘来了。”
溶溶心中局促不安。她与皇后并无交集,皇后召她前来,定然是谈与太子有关的事。她不怕皇后警告自己远离太子,她只怕皇后将她撵出东宫,再也见不到元宝。
“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这才放下手里的汤碗,擦过嘴后,“元宝睡下了?”
“已经睡着了。”
皇后颔首,目光稳稳落在溶溶身上,上下打量着,心中暗自点头。
这薛溶溶当真的生得极好,一张俏脸宜嗔宜喜,一双美目似墨非墨,再加上略显苍白的脸庞,说一句病如西子俏三分也不为过。梁慕尘已是顶级的美人,与薛溶溶相比,还是落了下乘。
难怪刘祯有了她,再看不上别的人。皇后在心底叹口气,若非刘祯那般中意她,又何须如此麻烦。
“坐下回话吧。”
“多谢娘娘。”
安茹给溶溶搬了一个绣墩过来,溶溶依言坐下,旋即有人给她上了茶。
溶溶来东宫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上茶。
她一时受宠若惊,她明白,皇后这是没拿她当奴婢看待。可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的,皇后为何要将她当客看待?
须臾,皇后先开了口:“本宫听说,你从前是在静宁侯府当差。”
“是。”
溶溶双手交叠搁在腿上,下巴微微向下,从皇后的角度看过去,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巧模样。
“你在元初身边是做贴身婢女的?”
皇后这个问题问得直白,溶溶答得也坦荡,“是,蒙主子看中,在世子的书房里当差。”
“侯府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为何离开?”皇后又问。
“民女家中尚有祖母需要奉养,因此赎身离府。”
皇后的目光一直审视着溶溶,“既然家中有祖母需要奉养,又为何来到东宫?”
溶溶心中一紧。
来了!
“民女的祖母前些日子身患恶疾,民女在京中遍寻名医,却无人敢医治。生死之际,万幸遇到了元宝殿下,遣了宫中御医,治好了民女祖母的恶疾。民女无甚可报答殿下,因为殿下喜欢吃民女做的菜,这才留在东宫为殿下做菜,以报答殿下天恩。”
皇后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你留在东宫,只是为了给元宝做饭?”
溶溶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裙摆。
“民女的确如此打算,几时元宝殿下吃腻了我的菜,便是民女离开东宫的时候。”
皇后笑了一下,端起安茹刚给她斟上的茉莉汤小啜了一口:“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都喜欢绕圈子,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本宫和你,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溶溶垂眸:“娘娘明鉴,民女对千岁爷并无妄念。”
“这就对了。”皇后轻笑,“你不必害怕,像你这样懂规矩又伶俐的小姑娘,本宫很喜欢。若后宫那群庸脂俗粉能像你这般乖巧,本宫也不必活得这么累。”
溶溶将头垂得更低。
“你对刘祯有想法,本宫不会怪罪于你。”皇后说着,脸上显露出自得之色,“这几年本宫见了那么多高门贵女,一个个看着骄矜自持的,倘若她们之中谁如你一般住进了玉华宫,都绝不会想要离开。”
溶溶沉默。
皇后没有要溶溶立即表态的意思,而是笑着继续说下去:“上回在御花园,你可瞧见威远侯府的梁慕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