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娴一张哭花了的脸,声音零散,丝毫不提自个儿将对方又怎么了,此时她能来这里,多半也是走投无路被逼狠了,就跟流氓约架,输了报官是同一个道理。
深宫里的女人太可怕了,她胆子小。
齐荀含着冰霜的眼睛瞅着她,想的却与她恰恰相反,觉得多半跟前的人是将他们第一回见面的情景给忘了,忘了什么叫做害怕。
陈国沦陷的前一个月,齐荀乔装进城被陈国皇帝识破,派了无数暗士取他性命,却没有想到那一日陈国公主刚好也在城中,待他长剑滴血被安娴撞见时,齐荀记得很清楚,安娴被他的一身杀气吓得花容失色,双腿打颤。
可当日陈国皇帝投降,他走进陈国大殿认出了她,她的眼里却没有半点恐惧,甚至提出了和亲的要求。
他没有拒绝,横竖都要成亲,她的身份正好合适,他从来不需要靠女人来稳固江山,也不会靠女人去稳固朝政,陈国公主的身份既能堵住外界和亲的念头,美貌贤淑的美名又能打消朝中大臣想要嫁女的打算。
只是如今,跟前这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贤淑二字,他看不出来。
第4章
“来人。”安静了几瞬,暖阁内齐荀一声唤出,顺庆又弓身进来,立在齐荀身侧,恭敬地等候差遣。
“去查。”齐荀做事一向认真谨慎,倒并非故意针对安娴。
朝中大臣就曾在他身上吃过不少亏,日子久了,来东宫找他诉苦的人基本已经没有,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齐荀都会很认真的听,听完了便会仔细地去彻查,可往往很多大臣能喜欢模凌两可,不想将事情黑白分明化,能来他这里,无外乎就是想混个脸熟,想着戳别人的短来同他拉近关系,结果被齐荀这么认认真真地一番排查下来,不想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更何况原本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也没讨到好。
至此之后,所有人在齐荀面前说话,都必须经过慎重考虑才会开口,没事绝不会再齐荀面前多言,是以,安娴今日来告状,已属稀罕。
倘若安娴知道齐荀的那些过往,说不定今儿也不会贸然前来要他为自己撑腰,能来多半觉得她不虚,事情是齐荀惹出来的,林氏许氏一个个上赶着来提醒她不受宠,来意本就不纯,她憋了一肚子气正好找了个地儿撒了,至于谁先动的手,各长了一张嘴,没人说的清。
无需顺庆跑一趟,这会子王嬷嬷人已经候在了门口,许氏与林氏也在,两人的模样比安娴好不到哪里去,在袭香殿里的那一场混乱,谁也没有料到安娴会跑到齐荀这里来。
她俩身上的狼狈确确实实是归于安娴,可安娴身上那些,她们敢保证,多数都是她自个儿弄出来的。
如今安娴人还在里面,就算平时城府较深的林氏也无法冷静,怕安娴倒打一靶,将事情的错全都指到她们身上,事情发生在袭香殿,就算先动手的是安娴,她与许氏也是有理说不清。
更何况,冤就冤在她是被许氏殃及进来的,被安娴一块儿当了靶子练手。
顺庆出来,瞧见外面惨状更甚的两位侧妃,也不敢擅自将她们放进去,殿下说了让查,王嬷嬷是掌事的,找她一个足以。
王嬷嬷得到了顺庆的示意,不急不忙地进去,这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以今日殿下对安娘娘的态度,早晚会闹出事来。
安娴虽说有皇后那层关系,到底是隔了一个宫,皇后的手又怎能伸到东宫里来,死灰复燃而来的希望,只会让林氏与许氏变本加厉的争宠,又岂是皇后能压制的住的。
这才过了一个下午,就忍不住了。
王嬷嬷到了齐荀跟前,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大抵也摸了个清楚,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外头跪着的那两位是理亏的,到底是跑去了袭香殿,那一屋子的物件儿,当初安娴没砸成,林氏许氏一去,毁了大半。
王嬷嬷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安娴,与她预想的一般,她并非吃亏的主,外头那两个脖子脸上还有挠痕,安娴虽说发丝散乱,但脸蛋儿白白净净,没留下什么抓痕。
王嬷嬷心里有了底,合着那两人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嘲讽显摆没得逞,还惹了一身骚,王嬷嬷越发看好安娴,看似娇弱蛮横,实际上却是个有想法的人。
与齐荀汇报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王嬷嬷都是实话实说,西北殿里的那位侧妃压根就没占理。
齐荀手指在青色袍子上缓缓摩挲移动,顺庆递过来的茶杯刚到他手上,就听他说道:“按规矩办,明儿遣出东宫。”
音色依旧如常,淡然冷漠。
这话吓得顺庆后退几步又趴在了地上,独留了王嬷嬷还站着,王嬷嬷是看着齐荀长大的,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今日的事情一出来,多半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如今殿下的后宫本就孤零,再将那两人都赶出去了,这宫里难免又要沉寂几分,到时这边一出去,皇上那边就会想法设法地补进来,又是一番折腾。
倒不如旧的好,多少已经摸清了脾性。
“马上就到年关了,大伙儿都图个团圆喜庆,事情闹出去,损的也是东宫的颜面,殿下看看,让两位娘娘受点罚,再给个机会如何?”
整个东宫,能与齐荀求情的也是只有王嬷嬷。
安娴起初还跪在离齐荀不到两步远的地方,一眨眼就移到了王嬷嬷的身后,她若被赶出去,下场比那两位侧妃还惨。
“禁足半月,扣三月俸禄。”半晌齐荀开口,王嬷嬷说的话起了成效,先前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
安娴为此多看了王嬷嬷一眼,自来到这个世界,便知这里毫无人权自由可言,万事的好坏全凭头上主子的心情,合心意了你说什么都成,不合心意了你做什么都是错。
就像是吃桃子借马车的故事,皇帝心里有那位宠妃的时候,宠妃吃了一半的桃子递给他,他夸宠妃心里有他,知道桃儿甜想让他尝;宠妃家里父母亲抱恙,情急之下用了皇帝的马车,皇帝知道后并没怪罪,夸其有孝心。
后来不得宠了,桃儿的故事就变成了你吃剩的东西敢拿给朕,马车的事情也被治罪。
什么对与错,在这里压根就不存在,只有当宠不当宠。
安娴一时有些羡慕王嬷嬷的身份,齐国太子的奶娘,多尊贵的人,开局就赢了。
王嬷嬷得了令,转身出了暖阁,适才躲在她身后的安娴又暴露在了齐荀眼皮子底下,安娴的目光跟了王嬷嬷一阵,一回头就被一双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周身不自在地扭了扭,也不愿在此多停留,既然事情都处理好了,也没她什么事,这结果,她也满意,“臣,臣妾也走了。”
“跪着。”安娴的膝盖弯还没打直,齐荀的一句话,又让她重新跪了回去。
安娴抬起头,纳闷地看着齐荀,不明白他的意思,甚至看着齐荀的眼里除了委屈还有丁点的嗔怒。
“你觉得委屈?”齐荀的声音并非带有半点怒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但却总是给人一种敲心的紧张感。
不提委屈还好,一提安娴还沾着泪痕的下颚就打颤,当真还委屈上了。
“你说,我在这里还有谁呢,不就只有殿下了吗?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没爹没娘的,举目无亲,先前被你扔在了半道上,让我一个人来东宫就算了,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你说你不认识我,我长的有那么不好认吗?”
“我娘之前告诉我,夫君就是自己一辈子的依仗,而我呢,不但没有依仗,还被你那些女人欺负,我,我能不委屈.......”
安娴悲由心生,多少带入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她连自己的父母亲都没有跪过,可来了这个鬼地方,什么人都能让他跪了。
放在她那个世界,齐荀算什么?顶多算个被人遗忘的祖先,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齐荀平淡的目光停顿在安娴的脸上,行军打仗多年,什么人他都见过,也不是为了谁掉几滴眼泪就能心软之人,让他停顿的原因,或许是她提了几回的夫君二字。
安娴透过眼里的水雾,也瞧出了齐荀眼里不同寻常的一道光,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想他能同情自己,生出怜悯之心。
然而她听到的是,“皇后是你姑姑,你并非举目无亲。”
安娴傻楞楞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珠子凝住,合着自己诉说的桩桩委屈他没听进去,唯独就计较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动手了吗?”齐荀压根没在意她脸上的表情,一张脸从安娴进来,到现在就没有变过,最终还是绕回了话题。
安娴从第一次见齐荀,看到的就是一张扑克脸,偏生能夺了所有的光彩,内双的眼睛并不算大,但能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鼻梁纤巧挺立,唇线紧绷,犹如樱花瓣,不薄不厚,配合整个五官,每一个部位都是生的恰到好处。
就算是单独拎出来看,也是完美无缺的。
安娴的眼神毫无顾忌地在齐荀脸上游走,直到对上齐荀眸子里一道冷冰冰的怒容,才忙地垂下头。
“动,动过。”这事不能撒谎,许氏林氏身上的伤痕都摆在那里,跑不掉。
但,哪有人被人打了不还手的,安娴认定先动手的一定不是自己。
齐荀没再说话,动手了就成,如此还有什么狡辩的。
顺庆进来为他添茶,瞧见还跪在地上的安娴,心里一咯噔,再瞧他家殿下,正埋头挑捡桌上的竹简,看势头,今儿安娘娘怕是逃不过了。
顺庆替齐荀续好了茶,正好屋内灯火微微闪烁,顺庆上前揭开油灯的罩子,用剪刀拨了灯芯,再放好,才对齐荀说道,“殿下,时辰不早了,瞧久了伤眼睛。”
齐荀每日的安排都非常严谨,哪个时辰该干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此时被顺庆一说才抬头,利落地起身。
东暖阁被安娴占了地儿,齐荀便歇在西暖阁。
走之前齐荀对顺庆说了一句,“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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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西暖阁,中间不过就隔了几个稍间和中堂,若是有个大动静两边都能听得见。
安娴竖着耳朵听,待西暖阁彻底没有了声响之后,笔直的膝盖才悠地弯了下去半瘫在地上,这般轻松了一阵,才想起除了齐荀之外,还有他留下来监督自己的太监。
顺庆被安娴防备地一瞧,神色极为不自在,目光向边上移开,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殿下说让他看着安娘娘,那只要安娘娘人在东暖阁就行,至于跪不跪的,就看安娘娘自己的意思。
顺庆很想对安娴说,正殿从未有过女人进来,她是第一个,殿下今夜能将安娘娘留在东暖阁里,实际上也是想替安娘娘正名。
可话到嘴边又及时收了回来,以自己如今的立场这么一说,就是王婆卖瓜意思就能变味,变成安娘娘能跪在这里,还得感谢殿下了。
说出去,不但讨不到好,还会遭安娘娘嫌。以他多年当差得来的经验,早就悟出了少说话少错的真理,这便越站越远,最后干脆退到了稍间。
安娴抬起头没看到顺庆的影子了,才意识到那奴才是个好人,得寸进尺的半摊在地上,等到脚麻了就变成了坐着,再后来嫌弃地板太硬,屁股疼,忍了几次没忍住,倦意袭来,什么都能忘记,壮胆爬上了东暖阁的塌上。
因平时齐荀习惯在此看书,冬季塌上都会垫一张虎皮,安娴躺在适才齐荀坐过的地方,硬地儿坐太久,沾上这么个软榻便觉得什么都满足了。
是以,人不能娇惯,之前她过得日子太舒服,稍微差点儿,便活不下去,如今尝到了苦头,再让她去睡自己的床,她哪里还能挑。
更何况安娴睡的还不是床,疲倦到她都不想将自个儿再往床上挪,裹了虎皮在身,屋子里有地龙,也并不觉得冷。
屋内灯火摇曳,没过一会子安娴便瞌眼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夜里的倦意袭来,顺庆也打起了瞌睡,本不该他上夜,殿下亲自点了名要他看着,他怎敢中途溜走。
刚过卯时不久,西暖阁那边一阵响动,当值的奴才出来还没来得及给顺庆报个信,齐荀人已经到了顺庆的跟前。
顺庆虽然这会子意识游离,但模模糊糊瞧见齐荀的脸之后,瞬间就清醒了。
顺庆的第一反应就是进东暖阁,提醒安娘娘,但还是比齐荀晚了一步。
待齐荀走进东暖阁,看到的景象便是安娴正斜歪在榻上,只手垫住了半边脸,粉嫩的红唇儿被挤变了形,露出了洁白齐整的几颗贝齿,睡的正是香甜。
安娴的腰很细,这番斜躺着,更突出了她的娇媚线条,齐荀的脚步停在她的上方,没有半点波动的眸子在看到她微张开的唇瓣时,心绪突然乱了一拍,目光一沉瞬间移开了脸。
“起来。”齐荀的脸色很差,从声音里能听出他少有的怒气。
但这个时辰正好是安娴瞌睡正浓的点,蓦然听了嘈杂的声音,眉目皱成了一团,极为不耐烦。
“别吵!”一声嫌弃从安娴嘴里吐出来时,顺庆吓得打颤,恨不得冲着安娴叫声姑奶奶。
屋内只余安娴均匀的呼吸声。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起来,回陈国去。”齐荀的声音里没有适才的怒气,可言语里的绝情谁都能听得出来。
安娴心里对此事的恐慌原本就已浸入了五脏六腑,经不起恐吓,就算身在梦乡,这样的一句话也能让她心头不安。
顺着那丝不安,再去回味那道冰冰凉的声音,安娴瞬间睁开眼睛,紧接着跟前齐荀的冷脸,帮她记起了所有。
她应该是跪着的。
“我怎么在这。”笨拙的一句掩饰,越描越黑,安娴的笑容曾被人夸过是冬季里的暖阳,能照进人心阴暗的地方,驱走所有的疲惫与烦劳,对方瞧了,再大的火气也能烟消云散。
当安娴从榻上爬到她应该呆的地儿时,就用了那样的笑容,“昨儿夜里我一直反思,夫君在外劳累辛苦,极为不易,我不该给夫君添乱,就算林氏许氏动手,我也该忍着,维护东宫的体面要紧,安娴动手,是安娴错了。”
一个人的求生欲,必要时也能跌破自己的极限,这辈子她安娴就没错过,可此时她不得不放下身段来道歉。
一口闷气游走在她心口,止于她的嗓门眼上,憋的她坐立难安,她从未合衣睡过,没刷牙,没洗脸,睡的如此不择条件,却犹如讨来的奢侈。
齐荀站着没动,看了一眼被皱压皱的虎皮,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想冲其发火,趁机让她再长长记性,却又被她服软的一句话堵住,就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了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