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丁道:“人我已经放在马上了,你总要给我看看你的诚意。万一她走了,凭你这样的身手,谁拦得住你?我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燕无恤想了想,对沈丁说:“我放了刀,赤手空拳,你尽可放心了?”
沈丁忌惮于他深厚的内功,道:“叫人锁了你的琵琶骨,方可放人。”
燕无恤思忖良久,终是颔首答应下来。
卫士押着苏缨与黑马侯在一边,沈丁承诺等琵琶骨锁上,当即放人。
燕无恤依言扔下了陌刀,七八个力士涌上前,用铁索将他紧紧束缚住。沈丁这才得以从他的钳制中逃脱,掏出手绢擦着脖子上的血,厉声道:“上精铁链,穿琵琶骨,锁起来!”
燕无恤并没有反抗,垂下双手,任由力士用铁索将他双手绑缚,脱下上衣,露出了遍覆了一层筋肉的上身。
精铁穿过身体,血液喷涌而出。
冰凉的精铁和滚热鲜血混在了一处,燕无恤□□,喉底逸出低吼之声,眉头深深皱起,其上汗珠密密麻麻,顺着眉骨、眼皮、鼻梁、滑过下颌脖颈。
十指粗细的铁索,闪着寒光的铁钩,径自贯入肩胛,穿胸而过,将他似一只被俘获的兽类,牢牢钉死。
苏缨被人押着看这一幕,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断线珠子一样接连不断淌落,偏过头不忍心再看。
直至皮肉终于穿透,铁索两端被力士牢牢握在手中,沈丁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汗水顺着发梢一滴滴落在地上,洇入泥土。燕无恤吸了好几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沈丁,声音较方才低弱了两分:“……可以放人了罢?”
沈丁欣然道:“人,是可以放了。”他从地上捡起自己断作两截的鞭子,心疼得啧啧有声:“可是你折了我得鞭子,这账如何算呢?”
燕无恤面色微变:“你想如何?”
沈丁微微一笑:“这条鞭子,我出入怀袖,伴了我十几年,说是如同我心爱的妻妾一样也不为过了。你今日竟辱我妻妾,让我经此奇耻大辱,我是不是该以同样的方式,在你身上取回来?”
燕无恤不料他这样睚眦必报,怒道:“这是你与我的恩仇,你先把人放了,我人就在此,凭你讨债。”
沈丁笑道:“你骨头硬得很,怕就算一个死,我也辱不了了你,除非……”他把目光投向了苏缨。
燕无恤倒吸了一口气凉气,急问:“你想做什么?”
沈丁嘴角勾勒一弯弧度,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喃喃自问:“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指一指押着苏缨的数个卫士:“不如问,他们想做什么?”
“无耻之徒!”燕无恤大怒之下,破口而出,猛地站起身,就连四五个力士都押不住。沈丁忙往后退了好几步,又加了些人束住铁索,任由他挣得丁裆作响,面上笑意也越来越深。
燕无恤面上惊怒,目光如炬,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他,声嘶沙哑:“沈丁,你也是朝廷中人,怎可出尔反尔,作出此卑鄙下作的诡计?!”
沈丁低笑出声:“还在说,我卑鄙?我下作?还是教你亲眼看看,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他闪身一旁,对几个卫士使了一个眼色。
一人的手,便搭在了苏缨的肩膀上。
苏缨面色惨白,急往后退,身后也围上几个卫士,汗臭的身躯,污秽的言语,浑浊的气息,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兜头兜脑逼来。
苏缨浑身颤抖,剧烈挣扎起来,却被两人牢牢绑了手,动也不得再动一下,“撕拉——”伴随一声尖利惨叫,外袍被粗暴撕开一道口子,肩头瞬间绽开一抹羊脂玉一样的嫩色。
燕无恤忽然被那道雪白刺痛了一样的,眯了眯眼。
几乎是同时,一粒石子飞去,凌厉剑意划破长空,闪电般斩断了探向苏缨的手。
血腥如涌,鲜红盛绽。
凄厉的哀嚎声响起来,苏缨身旁几时空了一个圈,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恐惧抽气。
再看探手撕衣服那人,已断了一臂,躺在地上痛苦蜷曲着,嚎叫不止。
沈丁大惊失色:“竟还能使出绝云负青手?!”
燕无恤缓缓抬起头,看着沈丁。他上半身肩头穿入铁链,鲜血直流,披了半身,衬得整个人如炼狱修罗。
暮色覆了四野,天际浮云如灼,火烧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山石、草木、马匹、囚笼……燕无恤业已一切都听不到,耳边只余空澈寂静。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自己喘息的声音,回荡在五内,朦胧了蕴识。
像是一刹那。
又像是沧海桑田的久远。
燕无恤脑海里什么也不剩,茫茫的一片雪白。
他感觉到冷,这应当不是身上铁索的温度,而是吹在皮上的风,暗淡的,裹挟汹涌的暮色,回荡着荒原上幽呜的沉响,空空打在骨头上。
他不记得自己出了多少招,两手无力,他只得腾身而起,腿踢出去,脖颈断裂的脆感,刀戟冷硬的触觉,血腥的粘腻留在足下。
身上的束缚不过是一堆铜铁,就算历经了千锤万凿,也不过是条条冷寂俗物,而原先束缚在心底的那一条,究竟是什么?
规则、信誉、道义。
求一个人世公道。
求一个俯仰无愧。
而如今什么也不剩了,没有陌刀,没有追风,甚至两只手皆被锁住,只能睁着一双眼睛。
看人心翻覆,宵小为恶,看无辜受难,看满地蝇营狗苟,卑劣狼藉。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啊!
燕无恤低声笑了起来,狰狞又低沉的笑声满含嘲弄,声如夜枭般,让人感到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沈丁远远对上他杀红的双眼,只觉此情此景,当为平生所见最为可怖者。他遍体生凉,再顾不得此刻近距,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的疾呼:“快!放箭!放箭!快!”
弓箭的一头,密密麻麻,黑黑一排,指向了中间的人。
箭矢离弦飞来,燕无恤猛地跃起再落地,两条铁索坠在泥土上,带起尘沙四溅,他挥舞拖在身后的铁索,竟令飞沙走石皆成暗器,裹携凌厉剑意而出,四周再度响起哀嚎之声。
沈丁浑身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
距他数数十尺的距离,燕无恤一步、一步靠近。
他身上渐次热起来,仿佛可以听见血液滚滚,游过四肢百骸的酣畅淋漓之响,仿佛可以听见湛卢剑在气海之间铮然长鸣,俯视苍生,叩问洪荒。
青阳子传下一脉内功,名“湛卢剑意”,得名于开山立派时,从上古神剑之中得的一缕灵气。
此剑意代代相传,传道者必遵循——秉武为天下,仗剑为苍生。
即传承湛卢剑意的人,要以身为剑,高悬人世之间,俯视鸿蒙混沌之境。要秉承公心,激浊扬清,令作恶者忌惮,为祸者惊颤,令那宵小俯首,魑魅魍魉退散。
燕无恤再度拾起落在地上的陌刀之时。
天边最后一丝猩红残阳也坠落了山头。
小寒山头,月如冷眼,荒原广袤,寂凉无边。
第24章 断贼首浮游寄身
当燕无恤用陌刀斩断腕粗的铁链之时,所有人,包括沈丁在内,都知道无人再能拦的住他了。
一开始,军士们以为他定是要救走被强迫的苏缨,故而退出苏缨身侧数十尺远,让出一条道,以便他救了人就走。
然而燕无恤捡起地上的铁灰色大氅,将已经昏迷的苏缨兜头兜脑覆在其下,便提刀直冲沈丁而去。
沈丁脸色灰败如死,哪里敢战,卯足了劲往后退,下令百人骑在前掩护。
燕无恤出手迅捷,陌刀劈刺砍杀之间,鲜血四溅,腥味扑鼻。百人骑已见识过此人的可怖之处,军心涣散,难以撄其锋芒。
很快,陌刀便从人群之间劈出了一条血淋林的路。直指向后方沈丁。
不过眨眼,已在十来步开外。
沈丁大骇,拉了一匹无主之马翻身便上。
燕无恤冷哼一声,手中陌刀脱手,裹挟凌厉刀风,夜空之中划过一个弧度,稳稳刺中马脖,马匹长嘶抬蹄,猛地翻滚在地。
沈丁人被甩出,狠狠摔在地上,双足一时无法站立。他伏在地上朝前爬了两步,背上忽然一重,便觉寒毛直立,粟粒密密麻麻在脖子上浮起一层,滴着血的陌刀,重新架在了他脖颈边。
燕无恤一足踏他背上,一手抓住他头顶的发髻,将脖颈拉长。
沈丁吓的颤抖不止,嘴唇张合,要说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一个字都来得及说出口。
血液飞溅,人头落地。
……
沈丁一死,百人骑更是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便是刀枪剑戟一齐皆上,也难以扭转覆灭之势。
这是太漫长的一夜,漫长到,颜知昌一度以为自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两股战战,心口疾跳,拼命思索着逃生的路。看到有逃兵,然而一旦马蹄声响起,那人就会成为燕无恤最先攻击的目标,很快丧命刀下。
颜知昌明了他的意图之后,冷汗簌簌而下——这黑衣刀客特地选了平原来劫人,难道除了一开始降低沈丁防备之余,也有最后破釜沉舟的打算?便是叫任何一个人都不得逃出去。
没有比平原……更容易让他分辨有没有逃兵的地方。
颜知昌不敢深思,深思甚恐。
颜知昌在夜色中摸索,悄悄靠在了伏在地上的苏缨身侧,掀开大氅往里看,只见灰氅下的少女双眸阖拢,月色下脸蛋清皎,睫毛覆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这样安宁静美,似与外面血腥残暴的一幕毫不相关。
颜知昌推了推苏缨,一叠声低低的急切呼唤道:“小丫头,小丫头……你醒醒,看在我也为你说过话的份上,救命啊。”
怎奈苏缨这两日损耗太过,又受了惊,此刻昏迷不醒,在他推搡之下毫无所觉。
反倒是燕无恤极为惊醒,余光瞥见有人动了这里,立刻赶了过来。
顷刻,腥风卷来,颜知昌直以为大限将至,两股战战,颤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绝不会说出一个字!我、我是个医官,给她看病的,我什么也没做!”
话音刚落,陌刀闪着冷冷寒光的刀刃一顿,收去刀势,堪堪停在了他的脑门上。
颜知昌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吓得冷汗涔涔,晕倒在地,后事不知。
……
西陵城西五十里处,有山名“浮游”,草木珍奇,多飞瀑流川,数座山峰并列,千回百转,曲径通幽,乃道教名山,其上多历代文人的摩崖石刻,令遐迩过客流连忘返。
浮游山的第二峰尤其险要,人迹罕至,便是打柴的樵夫、捕蛇谋生者、采药的农人都极少踏足。
此刻,浮游山第二峰,朝阳初起,春光正盛,晨光倾洒,鸟儿鸣叫,追风走在草地上,甩尾巴慢慢吃草。
草坪尽头的竹屋之中,一面容清秀俊雅,举止温娴的白衣文士撑在窗上,观察着浑身是血,一脸煞气,正……蹲门口使劲搓洗衣物的大侠。
大侠的肩上还有两个洞,被他用土医的法子填上些草木灰,随着他用力搓洗的动作,草灰簌簌而下。
白衣文士蹙眉道:“燕兄,你好歹也是青阳子于世上唯一的传人,再怎么混的差,也是一代大侠,不至于连重新买一件衣衫的钱都没有罢?”
白衣文士在一旁打量着他,他眼底血丝遍布,身上除了铁链穿胸,还负了好几道伤,然而这人似铁人一样,行动如常,还在换衣、洗衣、喂马。
脑海中浮现出今天天刚亮时,燕无恤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敲响大门的情景。
那个女子锦衣华服被磨得破破烂烂,一张俏脸毫无血色,发髻凌乱,肩头的衣裳还少了一块,端的是如被暴风摧残过的花朵,可怜无比。
他当即便指责燕无恤:“看把人折腾得,你能轻点么?”
然而燕无恤的神色实在太怪了,怪异得让他这个多年的好友在脱口而出一句戏弄之后,气氛都冷在了当场。
白衣文士很快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燕无恤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的气海翻腾,刚刚大开大合的使用过湛卢剑意,他气力微微不济,手腕在微微发颤,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血丝遍布,神情晦暗,眉宇之间还留着数道凛冽的杀伐之息。
祸事了。
这厮杀人了。
这厮杀了很多人。
关门。
白衣文士当下便要合拢门扉,然而晚了一步,燕无恤一抬脚顶住了门,道:“我把追风放你菜园子了。”
白衣文士咬牙切齿:“你……够狠!”急急忙忙夺门而出,去菜园里驱赶黑马。
他很快发现,燕无恤不仅把追风丢在了菜园里,还丢了一个人——一个被敲晕的了锦袍医官,身上还带着抚顺司的官佩。
他检查过这人身上佩戴之物,吃了一惊,走到门边敲敲门板问:“你怎么还留了一个,一顿杀不完,带走路上杀?”
燕无恤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把苏缨放在了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床榻上,又打来水,仔仔细细替她擦去面上沾染的血迹。污泥和血点子擦净了,露出一张美丽而安宁的睡颜。
苏缨长着一张看起来很乖巧的脸,肌肤白皙柔嫩,轮廓线条柔和,眼睫浓密,黑发如墨,一看就——没被欺负过。
白衣文士见状,啧啧有声,燕无恤这穷的□□生风的人,和这么个金娇玉贵的小姐,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去:“她谁?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你们什么关系?”
第25章 揽芳洲燕语春朝
燕无恤没有回答,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苏缨,怔怔出着神。
那一瞬间,白衣文士在他微皱的眉头、暗沉沉的眼底看到一丝怜惜之色,当下,如被拍通了任督二脉,福至心灵,猜到了事情的梗概。
“她被人欺负了?”
燕无恤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白衣文士又问:“你救她?杀人了?”
依旧是沉默。
白衣文士吃了一惊:“燕无恤,你竟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他深知这厮虽然武艺高强,但实打实是个冷心冷面的人,江湖边界,人心险恶,多的是欺男霸女、坑蒙拐骗,腌臜营生勾当,燕无恤常年混迹于此,从未见他像一个正常的大侠一样嫉恶如仇,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荡尽世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