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冷眼旁观,当佐酒之肴,看过就罢。
白衣文士没少为这奚落他是个胸无大志,没甚作为的人,空负了一身绝顶本事。
“你怎就忽然这么仗义了?”白衣文士迟疑着,小心发问:“杀了多少人?是什么人?”
燕无恤陷入沉思,用手搓了搓遍布血丝的发红眼眶:“七八十……百来个吧?”
“……”
白衣文士愣了愣,干笑两声:“燕爷……燕爷好身手。这样吧,我这小庙也装不下你这尊大佛,待会儿等人醒了你赶紧走吧,不要被官府追上了。”
燕无恤道:“杀的正是官府中人。”
白衣文士再度震惊了。
他眼眸长大,嘴唇合不拢,一脸如被雷劈过的神色,结结巴巴:“你……你是要反呐?”
燕无恤把半张脸埋入掌中,唯余下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望着沉睡的苏缨。
“揽洲……我实不知,当怎么办了。”
……
李揽洲是江南人,幼时举家北迁,家住西陵城北,也算是个言情书网。燕无恤那时同他比邻而居,两人自幼熟识,交情匪浅。后来燕无恤长到十岁,有了一番奇遇,也在他的见证之下。
李揽洲曾入京求官,朝堂上拔擢官员,文走科举,武走白玉京。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入不了白玉京,只得靠着腹内诗书,混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又因得罪了上司,不到一载就免了官。
家中嫌他丢人,他也懒怠居在家中,故结庐浮游山隐居起来,耕作山林,白衣放鹤,倒也自在。
燕无恤住在梨花巷,每年都会来和他喝酒。
年年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从山脚下迤逦一路而来,带着狗肉,还有稀淡的梨花白,同他烧柴山间,一窗飞雪,小炉温酒,对酌到天明。
两人像有默契一样遵循着对酌之约,然而去年冬天,燕无恤却失约了。
再见他时,却是春暖花开时节,他带着一身血腥,抱着一女子,仓促上门。
他知道,燕无恤是无处可去了。
李揽洲对苏缨滋生了无限好奇,这是怎样的女子,竟令燕无恤大失平日水准,冲动至此。
苏缨醒来时,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屋中有水声翻腾,李揽洲手持一卷书,坐得白衣翩然,目光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身上。
苏缨缓缓张开眼睛,又合上,再度睁开,目光移向了李揽洲:“……你是谁?”顿了顿,又问:“燕老二呢?”
李揽洲合拢书卷,微微一笑:“他死了。”
“死了?!”苏缨一惊,猛地从榻上坐起来,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是了,她失去意识之前,燕老二已被贯穿了琵琶骨,四五个人锁着他,生死就悬于一线之间。
李揽洲笑意更深了:“可惜啊,被人乱刀砍死了。再铁骨的英雄,也难过软身蚀骨的美人关呀,你说是不是?”他这一壁玩笑得畅快,没有料到苏缨望着他,圆睁的杏目毫无预兆的就流下了一大滴眼泪,滑过下巴,紧接着,又是一滴。她面上惊讶表情逐渐褪去,嘴唇微动,是奋力咬着唇间的肉,这样隐忍,愈显得这滴泪水悲伤至极。
就连李揽洲这心知不过逗弄她的人,都被她的神情刺得心间一痛,不知所措起来。
苏缨颤声问道:“他是为救我死的么?”
李揽洲编不下去了,他张口结舌,一字难吐。正此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转头看去,却是燕无恤一脚猛地踹开了门。
李揽洲刻意别好的门拴断成两半,吧嗒一下落在地上。
窗外晨光大盛,他身影背光,虽看不见表情,依旧可间四肢俱全,全体无恙。苏缨定定看去,神情微怔。
燕无恤将怀中抱的一捆柴放在门边,目光极为不善的盯着李揽洲,才靠近,没来及开口,忽然就感到腰间一暖,是苏缨从榻上跪坐起来伸出两只手,环住了他。
燕无恤浑身蓦地僵硬。
“太好了,你没有死。”苏缨抓着他的衣衫,眼睛湿漉漉的,泪水一并尽擦在了衣上,不一会儿就洇起一片深色,她还在哭,抽气不止。不知是太过受惊后怕,还是真是为他差点死去这个事实感到悲伤。
燕无恤心肠忽然非常柔软。
他怔怔的,有些不知所措,平日打交道的,不是粗鲁野蛮的市井人、性情古怪的江湖人、就是如李揽洲类尖酸刻薄的文人,从未与一个姑娘这样近身过。故而此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对待怀中这个湿漉漉、馨香又柔软的物什。
他的手像是灌注了铅水一样,硬得可怕。宽厚的手掌,慢慢放在她温暖,毛绒,微微汗湿的后脑上,极是僵硬的顺着抚了一抚。
当下,应当如何止住她的眼泪呢?
燕无恤垂下眼帘,缓声劝导:“莫哭了……哭花脸不好看了。我给你下山去买饴糖吃?”
……
李揽洲先是没眼看下去,此刻没耳听下去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于是咳嗽了两声,擦着二人边,无声的走出了门去。
窗外正是好天气,盛大春光扑面而来,草木葳蕤繁盛,墙边上藩篱攀爬了开着嫩黄色花的藤,此刻,葩吐芬芳,柳丝如柔,燕语呢喃,是人间最好的春景了。
李揽洲如是想着,唇边浮起了一个欣慰至极的笑容,缓缓撑个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我会更稳定一点,至少两天一更,断会说。
第26章 隐山林暮色归人
苏缨哭过之后又睡着,再醒来时,屋里只有李揽洲一人。
他指着桌上一碗添了春葱、薇叶、苦荼,熬的稀烂的糊状物,一脸献宝对苏缨道:“小妹子,过来喝粥。”
苏缨才喝了一口,就感到一股复杂而沉郁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脑袋,便是她一天一夜没吃饭,对着这碗粥,依然有些犹豫。
拿着勺子的手紧了紧。
“这……这是什么粥?”
“这叫仙人粥,都是浮游山上的山珍熬成的,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功效。”他指着自己:“你看我,看着年轻俊朗,实则我快八十了,山下人都叫我老神仙。”
苏缨埋下头。
沉默的喝着粥。
用态度表明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的话了。
李揽洲递给她一把剑:“这是你的剑?燕无恤一起带回来的,好像是再那八八十个尸首中间找到的。”
“他叫燕无恤?百八十个尸首?”苏缨震惊了。
李揽洲忙不迭点头:“你不知道?你竟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悄悄的靠近苏缨耳边说:“燕无恤,行年二六,武功精绝,青阳子传人,从不锄强扶弱,从来都在茶馆嗑瓜子看戏,从前还算是个不务正业的吃瓜大侠,如今,他、入魔了。”
苏缨沉默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你骗我。这些我看得多了,入魔哪有这么容易的?”
李揽洲微微一怔:“看得多了?你竟还是个老江湖?”顿了一顿,又道:“这话你就说错了,所谓一念成佛,一念入魔,不信待会儿你自己看,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入魔的气息。”
“……”
苏缨嫌他神叨叨太过,放弃了与他的交谈。
吃过饭后休息了片刻,恢复些精神,走出院子,看到了呆愣愣坐在草地上的颜知昌。她想向颜知昌打听她昨日吓晕过去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却发现颜知昌一看到她就打了个冷战,在她发问之前,便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颜知昌一边说,一边起身后退,仿佛她是一个食人的修罗一样。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急匆匆扔下一句,颜知昌摸爬滚打着走了,留苏缨独自站在草地上,望着这里唯一还算正常的追风,满腹疑惑,不知当从何抒起。
燕无恤是在日落时分归来的。
苏缨坐在平时李揽洲坐在那里望他的大石上往下看。
浮游山下山石草木丰美葳蕤,皆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暮色,山下开始有一条小径,蜿蜒盘旋,曲折而上。燕无恤的身影先是极小的一个黑灰色的点,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直上山岭如闲庭信步一般,一时隐入茂林之中,一时又出现在白石之上。
她一手撑着脸,双眸一动也不动的,紧紧跟着那一小点。
直到它越来越大,可以看清楚他手中提了一壶酒。
再近了一些,便能看见经夕阳勾勒的,轮廓幽深,沉稳俊逸的面容,一角锋芒突出的下颌,半影在斗笠和微微晦暗的暮色中。
苏缨歪着脑袋,只觉自出家门以来,此时此景,方满足了她看见江湖的一角想象。
山海之间,悠悠而来,竹篱、木扉、小径、夜归人。
她眼里逐渐盛满笑意。
燕无恤抬头时,便看到了她的笑容,与暮色混在一处,如一泓温暖的泉水,柔柔的冲过心田。
那里往往是李揽洲在等候他,天地之大,也几乎只有李揽洲会在每年雪落时,在这里等他。
而此时苏缨像是一抹强烈而鲜亮的颜色,将那块冬日里时常覆雪,嶙峋而突兀的怪石,竟也覆盖得光华蕴藉。
燕无恤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他一笑,脚步就止住了。
苏缨等得有些着急,她站起身来,脚步蹒跚的扶着斜斜的老松,对他说了一句甚么。
山间风声呼啸,她底气不足,燕无恤没有听清。
于是见她神情有些着急,又说了一遍,还是消散在风里。
燕无恤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旋即脚步一顿,一足点在石头上,施展轻身功夫,三五下掠过剩下的一段山路,朝她站定的大石跃来。
站定在她身前:“你方才说什么?
苏缨:“……说你走慢点,前面路险。”
燕无恤:“……”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苇叶和麻绳裹得四四方方的小包,被他贴身而放,像是甚么贵重东西,递到苏缨手里时,犹存热度。
“这是什么?”
燕无恤就地坐在石头上,将脸偏转到一边,吐出两个没有感情的字:“饴糖。”
“哦。”
苏缨拿在手中,却不打开,回答也似他一般,没有什么波澜。
燕无恤不看她,拍开酒壶的泥封,畅饮一大口。
二人无话并坐。
山间云起忽起,酒意散漫,风缠松隐,黄昏微醺。
良久。
苏缨问的小心翼翼的:“燕老二?”
她似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燕无恤不看她,喉结滚动,兀自咽着壶中烈酒,语气却含了一丝催促意味。
“说。”
“你……你从前买过饴糖么?”
燕无恤终于转过头去,见苏缨掌中碧青的叶间,摊着一滩黏糊糊的黄色物事,沾着叶片碎屑,他眉头一皱,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这是你买的饴糖啊。”
苏缨低垂着眼,望着摊开的掌心,表情极是落寞:“糖都化了……”
“……”
燕无恤轻声道:“对不住,我从没有买过糖,也不曾吃过,不知道不应该放在怀里。”
苏缨闻言一怔,抬起头来。
见燕无恤神情自然,些微歉疚仍在眉宇之间,目光柔和万分。
苏缨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张苇叶,吹去上面的碎屑,舔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好甜,我从未吃过这样甜的糖。”
燕无恤微微一笑,藉着一点薄薄的醉意,他问苏缨:“那日你落在沈丁掌中,吃了这样大的苦头。你当知道沈丁是在找我,为什么不将我招出来?”
苏缨专心致志的剥着饴糖吃,半点犹豫也没有的答:“我不想招给他,我不喜欢他。”
燕无恤下意识问:“可你不是也最不喜欢我么?”
苏缨迟疑了一下,惊讶于他竟还耿耿于怀于这种数天之前极怒之下的口角之争。
神情微微一肃,正色道:“说不喜欢你,与不喜欢他,是两种不喜欢。我不喜欢他说别人藐视法纪,自己却视法纪于无物,又喜欢出尔反尔,心肠歹毒,是瞧不起的不喜欢。”
“我阿娘说,人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我不想招出你,和你想去杀孙止水,皆是一样的。”
她说得大义凛然,燕无恤听在耳里,一时觉得极为熨帖,一时又觉得微微怪异:“你方才说什么,两种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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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晓来历湛卢出鞘
苏缨听他追问,反应过来,解释道:“此事说到底是因我在花柳街前逞能引出的,你的本事原本不用我出头,也能悄悄的解决了恶霸。后来我虽袒护了你,你也来救我了,你很义气,我……并没有不喜欢你。”
燕无恤见她神情诚挚,忍不住伸手覆她发顶,温声道:“若不是刘叔跟你说烛情楼,我也不会去做那事,再往前说,若不是我领你去了梨花巷,你应当平平安安,岂会经历牢狱之灾,棍棒之苦,还险些……险些……”
他眼眸如蕴着巨大阴云,温暖的暮阳逐渐退去,冷色迫近,神情严肃:“世间万事万物,早有预兆,环环相扣,因果更替,自有天定,人力难挡。你切莫将此事起因归咎于你。”
“好!好个因果更替,人力难挡。”
这一壁刚说完,那边就响起一个抚掌而笑的声音,却是李揽洲缓步而来。他白衣曳地,相貌干净清爽,娴雅万分,与暮岚一衬,倒真有些飘飘欲仙的风致。此刻他一脸的嬉笑玩味,也不知方才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他取笑一句,见苏缨燕无恤皆站起身来,不再似方才亲密同坐谈话的情状,啧啧两声,可惜道;“我来得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