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沉默片刻,道:“夫人,我也不愿。实在是宅家严令,我西陵县如若交不出这六万两银子,就要我家一家老小的项上人头。今日所为,实非我所愿,再三恳求,请夫人成全。”
夫人冷笑道:“官兵都将我家里里外外围起来了,这还是恳求?只怕我若敢说一个不字,杨大人立时就要不问自取了罢?”顿了顿,又道:“少了六万两银子,那杨大人自卖田地去,我家老爷与你交好,顶多资助白银万两,多了却没了。”
杨永一动也不动,只道:“还请成全。”
夫人大怒,道:“你今日就是瞅准了我家老爷性子软,好拿捏,要行这等强盗之事?”
杨永道:“我乃奉旨行事。夫人谨慎说话。”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杨永终不愿撕破脸,软了语气,劝说道:“苏公,夫人,这钱不是白给朝廷,而是要捐官的。白玉京清歌楼统领,统领武家数十家,权霸一方,乃白玉京里众多武家削尖了脑袋也想争一争的位置。”
夫人笑道:“既如此好,你家怎么不去?那里就是一处虎狼窝,多少凶险,我家里不过是仆役,谁管得住这群虎豹?打好了主意见我们白银打了水漂,再灰头土脸被赶出来。”
杨永耐性被磨得一空,道:“夫人,今日话不管怎么说,六万两银子苏家都必须出。作为补偿,我为我儿求娶令爱,下聘必厚,不必备嫁妆,今后也将提携你家人,你看如何?”
第40章 落印鉴走马上任
听到杨永的提议, 便是常日脾气最好的苏老爷,亦是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直欲问到杨永脸上。
“杨知州, 我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我女儿却比我这条老命还要重些。我一命值六万两银子, 你值不值?你儿子值不值?”
杨永本欲笼络苏家提的接亲,没料到一句话,让苏之卿这平日里的好好先生一反常态, 连珠炮似的问过来。
杨永不由得瞥了一眼同来的官署部下,自己被大大拂了面上,愈发憎恶苏之卿铜臭难闻,不可结交。
他拂袖退一步,淡淡道:“这亲家不做也罢, 你女儿原也只配配个商贾之门。”
苏老爷气得面色涨红。
“我女儿便是嫁个庄稼汉, 也比跟你儿子这窝囊废, 入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腌臜门第来得好。你家干净?你都做过什么事,我能不知道?还敢看不起我女儿, 你什么阿物儿!”
苏之卿这等平日温和脾气好的人,发起怒来比寻常人更加厉害。
他原地来回焦躁踱步, 豁出去了一样的神色, 敞口便说:“去年秋天,官家账上填不满,你让我给你封银子补缺, 有没有此事?今年开春,派发耕牛时,你那些属官草包,泡坏了粮种,你又让我给你填窟窿,可有此事?”
杨永脸色骤变,怒斥:“你住口。”厉声呵斥左右:“你这是胡言乱语,欲拿捏本官,抗旨不遵!”
正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夫人一步上前,迎着杨永恼羞成怒的眼神,挡在了苏老爷身前。
“不就是六万两么,我家出。”
夫人声音冷淡,如一泓毫无波澜的静水。
“杨知州为财所来,何必横生枝节。拿了钱就走,岂不痛快。”
杨永随行的属官也劝他:“宅家圣意,州刺史盯得紧,只要他们肯出钱,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杨永道:“出钱便罢,可你听听他刚才说了什么?白玉京的统领岂能让这等胡言乱语的人来做?本官还要为这人作保三品武勋,我绝不保苏之卿。”
苏老爷指他骂道:“那你找别家去,别来找我家。”
杨永:“找你家是宅家的旨意、州刺史之命!”
夫人冷笑道:“这么说,你又要我家出钱买这什么清歌楼的统领,又不肯为我家老爷作保。知州究竟意欲何为呢?”
正在局面越发难看,难以为继之时。
“阿娘,让我代爹爹去吧。”
这时,随着一声唤,苏缨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一把剪子,此时剪子以一种微妙的形态扭曲着,两边剪子卷曲如环,倒像是从火炉里融了来。
苏缨一松手,剪子便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堂中诸人,尽将目光汇来。
苏老爷道:“缨缨,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苏缨视杨永及其随从于无物,目光只凝在苏老爷和夫人的面上,朝着他们行了一礼。空着的手轻轻拉上夫人的手腕,轻轻一摇,兀自央求道:“阿娘,当统领这样好的事,我想去。”
夫人此刻只觉得一个头大作了两个,斥道:“不要胡闹!这是大人的事。”
苏缨不依不饶:“我就要去,白玉京的统领多威风呀,爹爹又不能去,为什么不让我去。”
杨永将视线聚在了苏缨身上。她遮了颜面,看不清脸,然而身形瘦弱娇小,指如细笋,望之绵软无力,加之年纪尚小,性情骄纵,懵懂无知。岂不正符了朝中要找“文弱商贾”的密令。报上去,州刺史定会赞他差事办得漂亮。
苏家的钱是圣旨严令,必须要拿,但是苏之卿不能当官。
他女儿就很合适。
这样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匹绵软的羊羔,在尚武之都,是任谁都欺辱得的。徒当个清歌楼统领的虚职,只怕不出三两年,就被那群虎狼噬得骨头也不剩。
杨永最后的心软和迟疑,在想起方才苏之卿的一番嘲弄时,被击得烟消云散——苏之卿不是觉得自己儿子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吗?
这么个柔柔弱弱、不知天高地厚、娇蛮任性、胆大包天的女儿,自己儿子配不上她?
天大的笑话。
杨永干脆利落道:“苏缨是吧,苏之卿独女。好极,本官这就上奏,将你的名字写上去,待宅家任令下来,你即刻赴任。”
苏老爷与夫人自是坚决不许,苦苦恳求,提出以旁系子侄暂代,杨永只是一壁的冷笑,匆忙而去。
……
西陵知州的上奏,很快到了西京。
由各部汇总,层层往上,最后上呈丞相案牍之上的,是一本薄薄的奏疏,官内常用的雪浪纸,涂了泥金,丞相府奏曹文书笔透纸背,录了六个人的名字。
地方的举荐、雄厚的财资,举国境内,镌录文书上也不过六个人。
每一笔,都像是饱蘸了金屑一样,特特写得雍容华贵,气势凌人——
不出意外,这六个人很快就能成为白玉京六楼的统领。
天下尚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所在,位比三品的尊贵武勋,背后是六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丞相岳明夷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满含嘲弄的笑,他摇了摇头,抚摸自己的纯金印鉴,久久难以按下去。
直至夕阳西下,窗棂只透出来一丁点幽微的光,桌案上一灯爆开,灯花四散,灯影摇曳。
老眼昏花的丞相,方缓缓按下了自己的印鉴。
一按即离,翻过印面来,对着上头的字发愣。
与丞相的犹豫踟蹰,难以下印不同,天子的玉玺下得干脆利落。
这一方印是开国时所设,以一方剔透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晶莹,触手生温。玉玺之上,玉龙腾绕,龙鳞片片,龙眼怒睁,栩栩如生,玉玺之下,用阳文所刻“皇帝行玺”,点上朱砂,一印而落。
四四方方,留在纸上最明显,一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传说开国之际,为天子造宝的匠师,用的是适时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燕怀南的“燕书”,写得是气势恢宏,霸气横生。凡是加过天子玉玺之章,顿时便流光溢彩,威严顿生,使人不敢逼视。
白玉京,也是一方印鉴的模样。
若有人能从终南山峰顶自上而下俯瞰,定会震惊于它的形状。它像是按在山脚下的,一方深深的印鉴,宽阔而规整,横一万二千丈,纵一万丈,城墙宛如直直插下的白玉,围作了印玺的边沿。
而其中的峥嵘楼台,巍峨宫阙,尽作了印玺之间的睥睨文字。
苏缨乘坐的马车,北上西京,抵达白玉京大门时,正是日暮时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太忙,天天加班到深夜,一再失约,对不起大家,我尽量保证两天一更。忙完这一阵我加更来弥补你们。
第41章 觅隐踪咫尺之距
白玉京开山为城, 凿地为河,背倚终南, 遥望颖川。
因地处山坳, 终年有散不去的雾霭山岚,一带轻纱, 将万重楼去阙衬得巍峨缥缈,如空中楼阁。
在苏缨面前的,是高有十丈的城门, 自下往上看,红铜铁钉,朱红大门,威严庄肃。
苏缨仰头一直看到顶,不消片刻, 便觉眼花脖酸, 又缩回了车中去。
此刻, 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
排成一排,等着通检过关的车队已有数十队。
车轮朝前滚的速度慢的几乎可以不计,马匹刨燥低嘶, 被驭夫按头,蹄子刨出细细低低的声音。
四周都是挤着进门的人, 队列出奇的安静。
司掌门禁的是抚顺司下属的官兵, 玄甲朱缨,素称“玄甲军”。从前沈丁带的一列百人骑就是这样的玄甲军,虽时隔两月余, 苏缨再度见到这样的兵甲,依旧打了个寒颤。
她将窗幕遮得严严实实,缩回了柔软的香枕里,百无聊赖,伸出手指头,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着窗边帷幔下细细的碧玉流苏。
夏日,暑热正烈。
车中没有焚香,只以干花儿拌上香粉,装在锦囊中,悬在风口。
苏缨在被暑气蒸腾的苏香中,昏昏欲睡。
苏府曾经强烈抵抗过苏缨入白玉京赴任一事,为此,苏老爷还专程快马飞报,带了一匣金子,找朝中关系七拐八拐的大靠山。然而,关系刚刚疏通,大靠山还没来记得说什么,天子已经一印定乾坤,苏缨之名,载入皇榜,分发四海,天下皆知。
接榜当日,夫人气的差点对苏缨动家法。
“我将你在家中打个半死,比你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送了命好!”
苏老爷拼死相抗:“缨缨也是一时贪玩。再说,我不是找了缨缨她叔公的好友的妹夫么、有他顶上的‘云大人’护着,咱们女儿能有什么事?好歹也是个三品武勋呢。”
苏缨躲在她爹身后,扯着半幅袍袖,露出一小半张脸:“阿……阿娘怎么就知道,我就打不过他们?”
夫人更气了,指着苏老爷骂道:“苏之卿,都是你,把她惯的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苏缨委屈的眼眶发红,还想反驳,被他爹挡了个严严实实。
“倘若六万两银子能让缨缨去顽一场,也并不算白花了。她可是帮我解决了好大一个麻烦。总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夫人就放心罢。”
……
“哎!放心罢!”
……
苏老爷好说歹说,把夫人说服了,自己却在给苏缨准备北行物资时,几度落下泪来。
喟然长叹:“缨缨啊,在外面不比家中,可不能逞能了,好好儿回来,比什么都好。”
苏缨鼻酸隐隐,泪满眶睫。悄悄转头,不令他瞧见担心。
清歌楼来接苏缨的人,是十日前抵达西陵的。
白玉京共有十二楼,每一楼统领十个武家,每一武家其下有三家从属。
清歌楼属于十二楼倒数第三位,位于白玉京西北侧,主楼设“凤鸣堂”,待统领入主。
清歌楼除了统御武家之外,也分担了宫中部分教坊之职,武家多擅乐、舞、剧者,武学多走旖旎多姿,观赏性强的门路——如偃家的杂剧、楼家的剑、聂家的舞蹈、元家的琵琶……
按理说,统领一职,在楼里权柄极大,执掌杀伐,上可通天。
每一家应当都竭尽全力的巴结新任统领,以图各家利益最大化。
然而诸武家还残余着几分习武之人的江湖血性。
苏缨是什么来头,稍稍打听一下,便众人皆知——
都是花银子买的武勋。
清歌楼十家没有一家派出嫡系子弟,均心照不宣的远远择了一个旁支,好歹带着家中的姓,勉强凑足了接人的队列。
旁的商贾人家,就算找不出习武子弟,也竭尽所能的从族中择选一孔武有力的年轻后生当此职。偏偏西陵苏氏剑走偏锋,不但没找个彪悍大汉来,连个男丁都没有派出来,反倒是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姐。实在是把“破罐子破摔”五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清歌楼来人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们未来统领时,她的模样。
苏缨身着妃色锦衣,腰系珊瑚罗裙,腰佩水苍玉,头顶底帷帽,声音又柔软又温顺:“咱们绕道走罢?不走洛南古道,烟尘大,又没有树荫蔽日。”
哪里是想要执掌权柄杀伐果决的统领,活脱脱就是一个要夏日行游的闺中女儿!
然而就算是特意绕路避开了,仍旧不免路过横亘在西陵与河洛府之间的小寒山。
光是小寒山的天光,即便落日时分,也能轻而易举,将人眼睛刺痛。
曾经惨烈的战场,如今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人和动物的尸骸。就好像,从来没有一场恶战发生在这里。所有人,包括燕无恤都销声匿迹,不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这些日子,苏缨曾经在与母亲去西陵亲戚家作客时,悄悄溜出去过梨花巷。那时梨花业已落尽,唯余下梨树肆意舒展,浓阴蔽日。
刘叔给她斟了一杯酒,说自己也在找燕老二。
“说来也怪,他在时我日日嫌他,他走了我这里却没有了下得苦的人,连驼酒都寻不到一个可靠的。”刘叔道:“按理说,他一个大活人,能走到哪里去?连我的烟信都寻不着他。太奇怪了,别是死了罢。”
说起人命生死,刘叔这等见惯了的人,语气再自然不过。
苏缨却听得心惊肉跳,气道:“您别咒他。”
刘叔呵呵一笑:“燕老二心里爱你。有你回护这么一句,他死了也是个舒坦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