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然是应下了。
偌大御书房,包括外间都被清空了。
侍卫在外重重把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日薄西山,这段时间也正好没有来人来急报。
“说吧。”皇帝抬了下巴示意程紫玉。
“于公公说的不对。”
程紫玉瞥了眼面色很不好看的于公公。
“于公公口口声声哲王一定凶多吉少,明示暗示他要么落在了珏王手,要么已经遭了不测,但我不这么认为。
咱们都了解朱常珏。哲王不管死了还是落在他手,对他来说好处都太多了。他若真做到那一步,哲王此刻就不是‘失踪’,而是一定会被他溜出来宣告天下!
哲王死了,对他来说好处不言而喻。而他若活捉珏王,更是大好事。
他既可以拿哲王来威胁朝廷,还可以拿哲王来逼迫康安伯。他可以拿哲王来讲条件,还可用凌辱哲王的方式来打脸朝廷。他更可以用那样的方式收获民声民意。
那么,朱常珏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我想,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他怎会不知皇上顾虑,他怎会不知哲王价值,他若真得到了哲王,怎会不声不响?他放着那么大的武器不用,他傻了不成?”
皇帝眯起眼来。
不错。
按着朱常珏的风格,他大可以先将消息散播出去,然后将老五绑在大军最前面,以此来要挟朝廷退步。或者,他若将老五绑在船桅,康安伯被他一逼,也会无条件撤退。那么整个东海,他想要拿下便是轻巧无难度。他扣下老五还不吱声,根本不合常理。
“而且我听闻哲王的千里马惨死。他们闲的吗?用得着和马较劲?”
“说不定他们是想示威?”于公公忍不住。
“示威的话,砍了哲王一只手,一只耳,拿了哲王什么信物,剥了哲王衣裳游街之类的效果岂不是更好?朱常珏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吗?
所以我怀疑,那马是因为太过瞩目或是先前已经伤了,所以被哲王他们给扔下了。朱常珏的人没追到哲王,便只能在马的身上做文章。又在那周围做出了以多打少,血流成河的痕迹,为的就是让咱们相信哲王落于他们手上。”
“好处?”
“或者是想来与咱们谈交易,或者麻痹咱们以争取这段时间先找到哲王,又或许……就是想让皇上如刚刚那般苦恼。毕竟哲王没了,皇上似乎就没有选择了。我觉得,这才是朱常珏真正要的。”
“老五没了,朕也不会选他。”
“是!可朱常珏既然当日选择叛出,自然已经歇了这个念头。”
“那你什么意思?朕不明白,哲儿没了,他岂不是帮了太子?”
“我先前也有这个疑问。但我现在明白了。皇上,谁说哲王没了,您就只能选太子?刚刚……”
程紫玉看向于公公,“您忘了,还有一个正被白将军护着的安王。我便问一句,刚刚于公公那么一说,您是不是也动心了?”
皇帝面色突然转黑。将他幽暗的眸子转向了于公公。
刚刚,于海的确帮着老四说了好几句。
于公公一下红了眼,噗通跪地直喊冤枉。
“郡主可不能随意乱指。老奴对皇上忠心耿耿。”
“于公公别急。您刚刚也没说错什么,您对皇上的忠诚我也毫不怀疑。”
于公公被皇帝叫了起,可他瞧着程紫玉却是一阵后怕。
“郡主所言都是推测,万不好胡言。”
于公公擦了擦额头汗。“老奴觉得,郡主所言有漏洞:按郡主之意,哲王是逃了吧?可他人呢?为何咱们找不到他?他为何不向官府求助?”
“两江衙门已散,现如今江南局势混乱。又先后有好几次京官南下,说白了,人员复杂。而先前哲王被连泼几次污水,又一直有朱常珏的人在江南推波助澜。官府,善堂,时疫方面都有人在捣鬼,可见暗中的蛀虫不少。
这种环境下,若哲王他好不容易逃走,岂敢随意冒头?他能分清哪些人是可信的?哲王在江南一年多,认识他的人太多了,在这种千夫所指之时,只怕他一冒头,就要被人发现吧?
他唯一能信的应该是康安伯。可康安伯的大部队在海上,他压根没法去求救。而且线报里说哲王重伤了,所以我觉得他最有可能是找地方暂时躲避,一边疗伤,一边等康安伯回返陆地才会现身……”
倒是有点道理。
“可到底只是推测。”皇帝眉头紧蹙。“这就是你要跟朕说的?”
“不,只是一部分。但我说这个,是希望皇上这会儿千万不能对哲王放弃。我相信他一定还好好活着!而且我觉得,之后朱常珏那里发现哲王失踪后,肯定会开始和朝廷谈判,说他已抓了哲王,但偏偏又没法将真的哲王推出来。我希望皇上和当地官员不要被他迷惑了,也请皇上给康安伯去封信。”
程紫玉深吸一口气。
“下边,我要说重点了。”很多话,没法说。比如前世今生,怎么切入,才是皇帝能接受的?
“皇上,”她跪了下来。“锦溪问句大逆不道之言,您的身子,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大胆!”于公公痛骂一句。
空气却窒住了。
“你怎知?”皇帝忍不住将身子前躬,看向程紫玉眸底。这事,他瞒得很严。
“我一天天瞧着您虚弱下来。刚刚听闻您吐了血,出来的沈御医眼眶都红了。他熬药的时候还在开着一张张方子,可我又瞧见他将写好的方子又全给废了。我知道最近沈御医只给您一人看诊。所以我猜,您的病情是不是沈御医治不好?”
而且,沈御医在外间熬药,那气味一直在她鼻间窜来窜去。从开始熬时,她便觉得气味熟悉。想了好久,她想起来了。
前世的后程,皇帝每日在太后那里喝的就是这种气味的药。太后没了之后,她跪在御书房时,鼻间充斥的也是这个气味。当时的皇帝也是命了御医在御书房亲手熬这个药。这药气味她很讨厌,所以叫她印象深刻。
但她后来回荆溪的路上听朱常安说过一嘴,那药不是治病的,而是虎,狼之药,耗的是元气和底子,是用来激发身体最后那点潜能的。等到油尽,灯也就枯了。
可此刻的皇帝,已经用上了这药?
再看看皇帝此刻的模样,的确已如前世的最后时刻。
“我一日日看着皇上您的头发变灰,变白,我看着您的身子亏空下去,我看着您气色不好,连……”程紫玉看着皇帝的指甲。一般人看不出,可她的眼,岂是一般?“您的指甲带了些紫。”
皇帝抬手看去。可不是?尤其在灯下,更明显了。
“许是朕用的药比较凶。”
“皇上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毒?否则,是什么样的病,御医没办法?是什么样的病,让身强体壮的您在短短几个月就耗成了这样?”
这一点也是被程紫玉列上疑问的一条。
皇帝身子是不错的。前世是大概在两年后才不好的,但也拖拖拉拉,总之比程紫玉活得长。可看着皇帝这状况……
病提前了?
若是自然病症,自不会突然这么快提前,所以她怀疑是人为。
可……今生在她怀疑太后前世病情时,便也疑上了前世皇帝的病。当时她便将怀疑告诉了李纯。
李纯告诉她,皇帝很惜命。
吃喝用度都经过了反复的查检。
在这些方面,严密程度非同一般。就连后妃的寝宫,也都隔一段时间会做一次检查。想要在皇帝身上下毒,难度很大。
可连御医都解释不了为何短短时间内皇帝会亏空成了这般,这其中定是有古怪的。
“你说下去。”皇帝手在颤抖,目光却更专注了。
“查不出,有没有可能,是下毒的人,是皇上最亲近的人。所以才没人想到,没人查到?”
皇帝眼神倏地盯在了于公公身上。
皇帝疑心一向重,于海今日的确可疑。若他要动手,自己还真就发现不了。
于公公再次咚地跪地。
“老奴愿意为皇上死,绝不……”
“我指的不是于公公,而是田婉仪。”
程紫玉开门见山。“我见田婉仪今日古怪而来,匆忙而离。她说是听闻皇上吐血赶来的,可我却觉得她另有目的。皇上觉不觉得,最近几个月婉仪和您一样,变化很大?”
皇帝和于公公同时张大了嘴。他们都没想到田婉仪。
但是,田婉仪的确是近皇帝身子最多的。她要在两人亲密时做点什么,确是防不住啊。
“婉仪瘦了很多,消沉了很多。怀孕的时候不高兴,孩子没了还是不高兴。而且她怀孕是她在小皇孙满月时自己爆出的,她既然主动让孩子曝光,那有什么不高兴的?皇上对她何等宠爱,还当时就给她晋了位,可她的表现皇上可还记得?皇上想想王玥在太后寿宴曝出怀孕时高兴成了什么样?”
“刚刚我见婉仪蔻丹颜色是苋菜红,整个妆面口脂颜色也偏暗沉。一点都不配婉仪。可婉仪在打扮方面是受过培训的,不会选择这种不适合自己的颜色。
苋菜红,偏紫啊!她连给我瞧一眼都不敢,为何?她怕我发现什么?
会不会是婉仪的指甲颜色和皇上一样,偏了紫?而若毒从婉仪身上出,那么婉仪那指甲颜色肯定比皇上您的还要深!所以用红色蔻丹遮掩时,反而出现了红中带紫的苋菜色?”
“同样,或许婉仪的口脂颜色,也是因为她唇色也发生了变化。她怕被人看出,只能上了那种老成的妆容?婉仪以前肤如凝脂,谁不得赞一声?可这会儿不但上了厚粉,肤色还暗沉一片,皇上可觉得奇怪过?”
“朕一直以为她是没了孩子,因为消沉所以才肤色晦暗……”
“而且她身上有很重的混合香料味,她若心情不好,也不会用这样的气味。我怀疑婉仪也是在遮掩什么气味。我就是怀疑她,用她的身体为代价,对皇上做了什么。”
若是这般,就能解答她的孩子为何明明已经稳固,却莫名其妙没了……
也能解释她刚刚这一趟的目的。她是来确认皇帝病情的。
內侍说她最近常来,其实她是观察皇帝病情吧?
同样,这也解释了她刚刚看见自己的心虚和恐惧,被自己要求看蔻丹时的慌张,以及最后的落荒而逃……
皇帝气得两撇胡都在微颤。虽没有证据,他已经信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总有些若有似无的气味,他还以为是最近喝多了各种药留下的,难道……
“御医一早就说了,朕的病若找不到源头便只能拖延。但最近已经拖不动了。御医的要求是,一定得要平心静气。每一回牵动情绪,都是一次对身体的伤害。朕开始吐血,便意味着朕那些器官已承受不住了。”
“皇上除了御医,没有找其他大夫瞧吗?”
“呵!朝局复杂,朕不能将病情泄露。”不敢啊。
“所以,他们应该是料定了这一点,知道御医们查不出。所以用了什么刁钻的药或者毒……”
“会是谁?”
“动机呢?”皇帝和于公公同时问到。
“朕宠她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和宫里其他妃嫔不一样。她没有家世。石家是商户,她家依附石家,她比石贵人还不如。”
“皇上,正是由于她没有家世靠山,最大的依靠也是商户,所以她才更容易被人拿捏啊!”
又是一静。
“来人……”
“等等。”
皇帝刚要开口招人准备彻查田婉仪,便被程紫玉拦住了。
“皇上,刚在外边我便可以拆穿田婉仪的,但我没有。敌在暗我在明,所以咱们一直被拿捏。此刻咱们既然有所洞悉,不如先稍安勿躁?”
“你说下去。”要将计就计吗?
皇帝点了头。既然没有打草惊蛇,那不如就试着以静制动。
“锦溪便为皇上大胆推测一番。其实有一点很重要,皇上您瞒着病情,那个幕后之人也半点没有将您的病泄露出去,为何?”
程紫玉自问自答:“因为正如皇上所言,朝局复杂,他也怕引起动乱。他只想打您一个措手不及,将政权平安过度。”
政权平安过度?
“太子?”皇帝的声音在打颤。
“若皇上突然没了,谁能获最大益?位子是谁的?”
“太子。”
“皇后是一个无能之人吗?为何最近半年来,她被禁足宫中,不但无怨无悔,连个措施都没有?她若真想要夺回后宫大权,真的凭太后的反对就有用吗?萧家等老族若这般无能,皇上还用忌惮吗?此刻局势这么乱,怎么这两天太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要知道,都快翻天了!此刻最急的人,不应该是太子吗?”
程紫玉的确怀疑的是太子。
他和皇后都不是笨蛋。有太子之位,他们压根就没必要和其他皇子一样打破头。
他们只要熬死皇帝,皇位便顺理成章到了他们手上。
所以皇后不用争抢,只要表现地母仪天下。太子也毫不着急,到此刻还气定神闲。
田婉仪是皇后的人,这也就解释了当日贵妃作妖时,她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原因。或许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为了帮皇后对贵妃落井下石。贵妃一倒,说穿了,她帮的还是太子。
同时,这也解释了前世。
前世太子是这四个皇子里第一个倒下的。田婉仪很有可能动作才进行到一半太子便没了。这也导致皇帝这病分明前世今生同一种,可前世却拖拖拉拉还能多活几年。
“皇上身体亏空应该是我与李纯大婚不久之后开始的,而田婉仪被查出身孕是在小皇孙满月时,但那时她举止已经很奇怪了。所以,田婉仪应该也是我大婚后不久开始发生的变化。皇上可还记得,我大婚那日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