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桢好脾气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
仿佛确定了孟桢的确不是怀揣恶意的人,老大夫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徐徐开口道,声音里掺着些许的沉重,“唉,你如果真认识林大公子,还是给他捎个信,能回来还是早些回家来吧。不然来日少不得得后悔……”
“难道是林老爷……”
老大夫摇摇头,“是林大姑娘。唉,这场春瘟虽然蔓延得不算广,可也来势汹汹,这林大姑娘不小心吹风受了寒,竟诱发了麻疹,瞧着不大好呢……”
老大夫依旧絮絮地说着什么,但一切的声音落在孟桢的耳中却只剩下了“嗡嗡嗡”,脑海里只回响着“林姑娘瞧着不大好呢”这一句话。
孟桢见过店里两个伙计染上春瘟时的模样,也见过店铺隔壁的隔壁住着的那户人家男人因为春瘟死去的惨状,一想到林婉宜此刻可能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可能随时会……他蓦地站直了身子,转身就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还没走出小巷就被老大夫喊住了。
老大夫边捋着胡须走到步子僵住的孟桢身边,边对他道:“小伙子,该着急的人是林家的大公子。”
孟桢看向他,老大夫却摇摇头漫步离开,边走还边道:“现在的年轻人呐……”
老大夫的声音在瑟瑟的晚风中被吹散,孟桢看向林府紧闭的大门,双手慢慢地握成拳。
三月初的夜色沉沉如水,静静地席卷整座信阳城。林家宅院里静悄悄的,夜风偶尔拂过的时候,回廊和屋檐下悬着的灯被吹得一晃一晃,那微弱的灯火光亮却照得树影花影婆娑。
秋水居里,莲枝端了凉透的水从屋里出来,走到靠近院墙的地方准备泼掉。可是当她刚刚抬起胳膊的刹那,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沙沙声。院墙边栽着一棵梨树,这般时节正当枝繁叶茂,可莲枝知道,头顶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吹枝动的动静。
“……”
莲枝缩了缩脖子,双手和双腿不由同时抖了起来。
顾不上把盆里的水泼出去,莲枝飞快地转过身,正准备拔腿就跑时,便听到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梨树枝头传来。
“莲枝姑娘,是我。”
莲枝一愣,又转回来。
看着从树上跳下来的男人,莲枝眨眨眼睛,惊讶道:“孟公子?”
站在卧室的门口,莲枝抿了抿唇,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地与一脸焦急的男人道:“孟公子,你该知道,姑娘她的病可是会传染的,你真的要进去吗?”
孟桢看她一眼,淡声道:“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莲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舒展开了眉头,轻声道:“也不枉我不顾规矩放你进来了。”
言罢侧开一步,伸手掀开月色帘幔。
冲莲枝轻轻地点了下头,孟桢抬步走进卧室。
林婉宜的闺房布置得十分素净,除了一架苏绣兰花绣屏和香木梳妆台外,只有一张黄梨木拔步床。此时,鹅黄色的床帐被银钩勾起,孟桢一眼望过去,便看到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踏上,俏脸苍白,美目紧合,她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秀气的黛眉也皱得紧紧的。
孟桢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前,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张明显清减了的小脸上。
莲枝换了热水进来,把手巾打湿,转身,正准备往床边去,面前就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楞楞地看着孟桢抽走自己手里的巾布,然后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床上的人儿擦拭,神色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虔诚。
莲枝盯着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其实姑娘已经病了大半个月。前几次你来时,姑娘特意叮嘱过,让我不要告诉你。”林婉宜知道,孟桢如今做的生意才刚刚起步,正当劳心劳力时候,她不想让他分神,也以为只是寻常小病小痛,所以最近半月来,当孟桢隔墙来“看”她时,一直只让小丫鬟去周旋。
孟桢紧紧地抿住了唇,半晌,伸手握住小姑娘软软的手。
“婉婉……”
随着他一声低唤溢出唇齿间,被他裹在手心里的小手却轻轻地动了一下,幅度轻微,但孟桢还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不由猛地朝小姑娘的脸上看去。
鸦青色的如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微微地颤了几颤,林婉宜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缓缓地扭头,缓慢清明的眸在一刹那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眼。
轻轻地翕了翕唇,林婉宜缓缓地牵了下唇角,“你怎么来了?”
夜半闺房里多了个大男人,明明是极其不合规矩的荒唐事,可林婉宜却出奇的坦然。昏昏沉沉病了大半月,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在那短暂的清醒里,她最常想起的,不是血浓于水的父兄,也不是远在江南的亲人,而是曾经多次紧紧护住自己的宽厚胸膛和给人无尽安全感的高大背影,是会在翠竹林边一脸认真说欢喜、会掏空心思找来各种新奇小玩意给自己解闷的男人。
外头关于春瘟害死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饶是林修儒下令不许府里人嚼舌根,可林婉宜多多少少也猜到自己这一病或许跟从前不一样。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林婉宜不害怕,可她却后悔,后悔从始至终没有正视自己的心,没有跟那个单纯而简单的喜欢着自己的男人说出自己心声。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在裹着自己手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唤回面前这个男人仿若飞远的神思。
看向小姑娘清亮的眼眸,孟桢抿了下唇,直言说了,末了却轻声问她道:“如果不是大夫跟我说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瞒着我?”
“我不想你担心的。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薛斐能帮他盘铺子,但至于其他却只能靠孟桢自己,而孟桢又是第一回做生意,要面对的难处绝对不少。林婉宜不想他分心,更不想他为自己担心,甚至她有想过,自己淡了与他的往来,等她不幸有个万一的时候,他可以少一点伤心。
小姑娘的心思很好懂,孟桢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心思。眸色在瞬时幽沉下来,微微加重手中的力道,紧紧地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半晌方声音沉沉地道:“我以为姑娘知道,我如今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奢求荣华富贵,也没什么宏图壮志,所图所求,不过是想给心爱的姑娘撑起一片无虞的天,给予她足够的安宁。遇上林婉宜,确定她就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孟桢早把她当成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剥离,融入骨血。
林婉宜眼帘微垂,静默不语。
孟桢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颊边,一双凤目满含柔情地盯着她瞧,他道:“婉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婉宜的脸被他盯得发热,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粉色,她轻轻地“嗯”了声,“我不怕的。”
一时间,两个人双目相对,却都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所有心意在脉脉相视之间无声的传递,有些话无须言说。
屋外传来隐隐的打更声,注意到孟桢眼下淡淡的青色,林婉宜柔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罢。”
孟桢颔首,但半天也没有动作,等见她疑惑地望过来时,他方道:“你睡了,我就走。”
林婉宜难得神思清明,这会儿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可她没敢与孟桢说,怕他真的一直待着不走,回头离开会被早起的下人发现。于是听了孟桢的话,她便闭上了眼睛,说道:“嗯,我睡了。”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林婉宜听到孟桢起身时衣衫摩擦的动静,正当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便感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近了,旋即额上一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
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林婉宜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原本就微烫的身子愈发滚烫起来,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掩在被子下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她努力地闭紧了眼。
孟桢深深地看了眼小姑娘,转身出去,攀着院子里的梨树依旧翻了墙去。站在花墙外,后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孟桢勾起的嘴角一寸一寸的压了下去,忧色慢慢地爬上眉头。
即便小姑娘今夜的脸色看起来不错,可一想到傍晚时候那个老大夫说的话,担忧与害怕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
小姑娘说生死无惧,可他却害怕。
东边的天慢慢地泛起鱼肚白,巷口外的街道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偶尔经过。孟桢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回头盯着墙头探出的雪白梨花深深地望了一眼,半晌才终于提步朝巷子外头走去。
他没有直接回铺子,反而径直朝知府衙门的方向走去。
齐家父子被打入大牢,京中派来接任的知府还未抵达,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信阳城的冗务一直都有怀揣圣旨的王呈林代为打理。虽然浔阳公主在月前就已抵达信阳驿馆,但王呈林每日里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知府衙门。
来到衙门口,托人朝里面递了口信,很快孟桢便被请到了衙门后院的厅堂。
王呈林似乎刚刚审完案子,过来厅堂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官袍。看到孟桢,王呈林显然有些意外,他笑着看向他,问道:“孟兄弟今日怎么有空到衙门来见我?”孟桢经商开铺子的事情,乔行早就跟他禀报过。
孟桢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开口道:“我来是想请将军帮一个忙。”
王呈林挑眉,笑问道:“孟兄弟直说便是。”
“将军与公主至此,身边该有御医随行,我想让御医救一个人。”他看向王呈林,这回没等他问,就继续道,“林姑娘身染重疾,我想让御医为她诊治一番。”老大夫纵使医术不差,但到底比不上从宫里出来的御医。
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王呈林看向孟桢,声音微涩地问他:“你说谁病了?”信阳城春瘟未除,这时候说病了,而且还要惊动御医,王呈林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孟桢看出他眼底的询问之意,没再开口,沉默以示。
猜测被证实,王呈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怎么会,怎么会……”想起上回在历山时的重逢,妹妹纤弱如柳的模样,惶恐与自责让王呈林的一颗心紧紧地揪起。
他顾不上再向孟桢细问什么,一叠声吩咐乔行前去驿馆找御医,自己更径直朝堂外去。
到了这时候,他不再彷徨如何面对曾经的家人,不再介意让浔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害怕自己林家大少爷的身份泄露让李宽一派的余孽之后可能会招来什么样的祸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亲妹妹独自面对病痛。
没有人去拦着王呈林,孟桢更是直接跟了过去。
这边衙门和驿馆一阵忙乱,而林家此时也快要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林婉宜重病延医请药的消息,即便林修儒和小宋氏都有心瞒着薛家,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林婉宜病染沉疴、卧床不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薛老爷的耳朵里。那是女儿说合、儿子中意的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薛老爷听到风声后,没好去林家打听,就派了人去医馆询问。老大夫闭口不肯说,可跟着老大夫到林家出过几趟诊的小学徒没抵过银子的诱惑,暗地里把林家大姑娘的病情透露给了薛老爷。
得知未来的儿媳妇染的不是一般病疾,而是让人闻之变色的瘟病,薛老爷一下子就慌了起来。信阳城里好几例瘟病都是不治身亡,他还记得林家丫头风吹就倒的模样,深觉她怕是熬不过去,担心儿子会白白担了个克妻的名声,受到牵累,便起了退婚的心思。
只是薛老爷一向尊重儿子的心意,心里做了决定,但在前往林家退婚之前还是把儿子喊到了跟前来。
薛斐立在堂中沉默了许久,在薛老爷殷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薛老爷又派人去孙家把女儿薛宝盈唤了回来说了此事。当着亲爹的面,薛宝盈没好说什么,可是在薛老爷转身出去着手安排起来的时候,薛宝盈就把弟弟拉到了一边。
她语气有些恼闷,质问弟弟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婉宜吗,这亲事都定了好几个月了,眼看着就该挑个黄道吉日给你们两个拜堂成亲,怎么好端端的这时候你要退婚了?”
薛斐相当平静,懒懒地抬眼看姐姐,“她得了瘟病,可能熬不过去了。”
“不是有大夫在瞧么?”
“她身子弱,这一病必要坏了底子,我,我不能娶她。”
薛宝盈一愣,不敢相信的看弟弟,“你……就为了这个。”
薛斐眼波微闪,“嗯”了一声。
“啪!”
看着弟弟白皙的面颊上多出的红色印记,薛宝盈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底流露出失望来。
她不能接受弟弟因为这样的理由说退婚就退婚,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竟是如此凉薄的一个人。
即便生生受下了这一巴掌,薛斐依旧无动于衷,转身走了出去。
门口的阿木看到他脸上的伤,眼睛瞬时瞪大了。
里面的争吵他都听到了,大小姐不知道薛斐的心意,他却清清楚楚。
他家主子是为了自己跟林姑娘约定要去退婚,但是又不想折损林姑娘的闺誉,甚至还想帮那孟桢一把,所以才择了这么个当机以这样不可理喻的理由退亲。
毕竟早上他奉命去林家探视过,林姑娘身边的丫头可是说了她家主子有了好转的苗头呢。
阿木瞪大的眼睛里慢慢地多了些心疼,但是很快他便垂下了眼眸。
薛斐却瞥了小书童一眼,他抬手碰了碰火辣辣的半边脸颊,轻“嘶”了声,嘴角将弯未弯,形成一抹涩涩的弧度。
薛老爷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说退婚就立马上了林家门。
听他道明来意,又看了眼他身后虽脸颊红肿却神色淡淡的薛斐,林修儒讪讪一笑,看向薛老爷道:“薛兄,你可真爱开玩笑。”
两家算得上世交,林修儒是不相信薛家不仅不雪里送炭反而还要落井下石。
薛老爷搓搓手,道:“林老弟,非是为兄做人不厚道。只是啊,前两天我呢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两个孩子重新对过了八字,我们家阿斐跟令千金实在是有缘无份,命里八字相冲。如果强行凑在一块儿,怕只怕……您看,令千金如今可不就……”
闻言,林修儒却冷声一笑。
当初两家订亲时,薛家也拿了自己女儿的八字去跟薛斐合,那时候说得可是天生一对,一转眼就成了八字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