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笑了笑,不说话。
秦念抿住了唇,“你方才还说,决不再自作主张的。”
“我方才也说了,这是个陷阱。”谢随不再笑了,只低低地道。
秦念仓促抬眸。
谢随却紧了紧她的手,又笑,“不妨事的,我们先出去。”
她从小就觉得他的笑容好像有某种魔力。好像不论是多大的事情,只要他这样一笑,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一般。
***
一看到等在洞口警备四周的高千秋,秦念就立刻甩开了谢随的手。
风雨凄凄,天色已将晚了。黄昏临于四野,远近荆榛荒芜的丛林随渐渐消歇的暮雨而于幽暗中透出微光,犹如闪烁磷火的鬼域。
秦念大步上前,高千秋见到她,当即侧身行礼:“大当家——”
然则他话音未落,身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就连连绵的细雨仿佛都为这一声巨响而停顿了片刻,而后,便见洞口的地面猛然炸裂开来!
高千秋倏然变色,立刻挥掌将两人往洞外空地一推,而自己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往那爆炸的大洞迎了上去!
“高楼主!”谢随将秦念扑倒在地,转身厉声大喊,却只见烟尘滚滚,高千秋的身体已被炸成了千片!
夜色好像是随着这一声爆炸而突然被一只大手蛮横地拽了下来。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方全是黑暗,但见眼前火光烟幕,仿佛是因高千秋这一阻拦而顿了一顿,但立刻又沿着地面不断袭来——
谢随挪动双腿,艰难地往外爬,而秦念却似乎是吓傻了,竟尔望着那在微雨中犹自窜动的火焰而动弹不得。
“念念!”谢随在她上方嘶喊,她陡然回神,只见谢随朝她伸出一只脏污的手,目光灼灼地映出她背后的火焰,“高楼主已死了!若不想让他白死,我们就必得逃出去!”
高千秋……已死了?
方才还在她眼前的活生生的人,一瞬之间,就已尸骨无存!
秦念低下头,将手搭上了他的手,五指牢牢地握紧了,却还在不停地发颤。
谢随眼神微暗,奋力将她往前拉,肩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但他却恍无知觉。
“能站起来吗?”风声、雨声、火焰的燃烧声中,他的话语显得那么嘶哑,但又那么坚持,“站起来,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秦念借着他的手,好不容易终于扶着膝盖站起来。她没有再回望,声音里仿佛渗出了血,“我们去那边……那边有一座鸽舍……大哥哥?”她忽然发现谢随身上数处伤口重又开始流血,但在夜色掩映之下并不分明。
谢随对她一笑,“好,我们走。”
***
爆炸的轰隆之声震天响过之后,原本已经是小雨的,竟尔渐渐地停了。烟尘慢慢地弥散开去,现出眼前的荒乱景象。
本应是当初那座庙宇的所在,如今已只剩大片烧焦的荒地,焦黑的泥土被雨水滋润过,到处都格外湿滑。不远处有一座半塌的建筑,烧得只剩两面砖墙,但上方瓦顶竟奇迹般地留了下来。
秦念指着那建筑道:“这就是那间鸽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瓦顶虽破,却仿佛顿时将所有危险都隔绝开,令人顿时心安了许多。此处养的鸽子自然早已死绝,满屋的鸽子臭味也被雨水冲刷殆尽,墙角扔了几只包袱,秦念走过去解开,熟练地拿出来纱布、长衣和酒葫芦,甚至还点上了一根蜡烛。
她小心翼翼地一手护着那烛火,慢慢地将它立稳在面前。又将长衣铺在地上,径自席地坐下,最后将酒葫芦抛给了谢随。
这酒葫芦也是谢随失而复得的故人了。他打开葫芦瓶塞,猛吸了一阵酒香,便觉好像奇经八脉全都打通了一般地舒畅。再看秦念,“那是不是我的衣服?”
“唔。”秦念随意地应了一声。
谢随也走过来,靠着她的肩膀坐下。烛火扑朔,两人的脸容在微弱的光芒下看去都显出模糊的疲倦。
秦念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别开目光。
“高千秋骗了你,一直都很自责。”许久,她轻声道。
谢随笑笑,“我知道,他是为了林姑娘吧?”
“嗯……”
再次沉默。
刚才在水牢中的片刻旖旎,此刻感觉已是那么地遥远。高千秋粉身碎骨的死亡横在眼前,让秦念根本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岛上的?”谢随开了口。
秦念道:“我去了一趟延陵侯府。”不顾谢随震惊的目光,她继续道,“是你那个……弟妹,告诉我的。”
谢随好像陷入了沉思。
“谢随,”秦念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你的姐姐和弟弟都要害你吗?”
谢随定了一下,俄而微笑:“我现在知道了。”
秦念看着他,他的笑容却好似是毫无破绽的,只是笑着笑着,他又忍不住以手抵唇咳嗽起来。
“高千秋虽骗了你,但他也是被你弟弟,延陵侯谢陌给骗了。”秦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如果五帮三派的人只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你弟弟延陵侯,就是隐藏在幕后,搅乱了这一切。原本是抓我,结果却变成了抓你。”
“这也没错。”谢随从善如流地道。
“那些武林人士,他们知不知道延陵侯在背后呢?”
“大约是不知道吧。”谢随摇摇头,“我听师父的语气,确实是要找绝命楼楼主的,五帮三派的人,也可能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一日,我力战不敌,被他们关押在绝命楼的地窖里。但我师父,仍来见了我一面。”
秦念望向他。
“到第二日,我就被人带出来,然而押我的却已不再是五帮三派的人,反而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那些围攻绝命楼的江湖中人,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
***
师父已经很老了。
在谢随被带离的前一晚,师父擎着一盏孤灯,慢慢地走下地窖的阶梯,那盏灯的微弱光芒便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断地晃动着。
谢随虽然被关,但并无锁链,而绝命楼的地窖中又存了很多酒。
所以他自然在喝酒。
他一边喝酒,一边一手握刀、一手拿着一片木块,正在专注地削磨着什么东西。
信航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垂眉看他,老人的眼神中有很深的迷惑,又有很深的悲悯。
过了很久,信航才道:“你为何要孤身一人前来?”
木屑纷飞,谢随抬起头,笑了笑:“孤身一人是什么意思?”
信航道:“那个秦楼主,原该和你在一处的,对不对?”
谢随抿了抿唇,不答。
信航望着他,淡淡叹了口气,“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绝不会说谎,每到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会闭上嘴。”
谢随将木块放下,端起了酒杯:“该说的话弟子都已说尽了。”
信航将油灯放在一旁,自己却也一掀僧袍,在谢随对面盘腿坐下,“徒儿。”
他这一声唤得深长,令谢随不由目光一震。
信航沉沉地道:“为师也认为阎九重等恶盗杀人之事过于蹊跷,但这些人太过神出鬼没,少林出动了许多人马都抓不住他们,所以为师只好下江南来质问绝命楼。你说这都是栽赃,虽有道理,但却没有证据。”
谢随张了张口想反驳,信航却一抬手,口吻渐变得沉重:“但是徒儿,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情,是为师也无可奈何的。
“不论此案是真是假,但已然上达天听,龙颜震怒,势必要逼出秦楼主才可罢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替秦楼主担得了一时,担不了一世,该她面对的事情,总有一天她还是要面对的。”
灯火在谢随眼中飘摇,幽深的地窖里,老和尚的叹息声都仿佛被拉长,传出悠久的回响。谢随怔怔地望着数尺之外虚妄的黑暗,可能是想了很多,也可能是什么也没想,最后只道:“但我愿意为她担着,越久越好。”
信航望着他,“你这是入了魔。”
“师父,您不知道。”谢随闭了闭眼,“弟子从十五年前起,就已然入了魔了。若不是有她在,弟子可能早已……”
“你还以为她可以渡你?”信航加重了语气,“你同她在一起,她只会害了你!”
“谁害了谁,这怎么算得清呢?”谢随惨然一笑,“十五年前,若不是因为我在她家,若不是因为我被人引开,她的爷爷都根本不会死,她也就不会随我浪迹江湖……”
“你以为那是你的错?”信航长眉微颤,“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这根本就是她的命!”
谢随怆然抬眼,“什么意思?”
“你好好想想,她如果当真只是洛阳城中一个小乞儿,就算做上了绝命楼楼主,又为何会成为……那个人的眼中钉?!”
***
“谢随,谢随?”秦念唤了一声。
谢随猛然睁开眼,屋外的小雨仍未停歇,而秦念正满怀担忧地凝视着他。
他看到她,才茫然地笑了一下。
他方才竟险些因过度疲劳而昏死过去。
秦念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想不通便别想了,不管背后都是谁的手脚,我们杀过去便是。”
谢随笑道:“念念说得对。”
秦念皱眉,“你是在说我傻么?”
谢随高举双手,“天地良心!”眼角却仍旧噙着笑意。
秦念又道:“哎,谢随。”
“嗯?”
“你听话好不好?”她叹口气,“让我给你看看伤。”
第40章 极乐(二)
谢随顿了一下,乖乖地转过了身, 在地上趴好。
秦念伸手轻轻地将他身上碎衣拉扯下来, 许多地方的布料已与流血的伤口融在一处, 她再是小心翼翼, 也如是在撕扯皮肉。男人宽阔而修长的脊背上,竟已没有了一块完好的肌肤。
好在多数还是外伤,她一一涂抹了金疮药,又将伤口都包扎好, 一番忙碌下来, 连她的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他双臂为枕趴着斜看她,她却浑然未觉, 只是又怔怔地将手指抚上他的脊骨。
那真是一根笔直的脊梁骨啊。
也不知在这骨头里面包裹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
她一言不发,只将手指隔着纱布,轻悄悄从脖颈处往下滑,偶尔会按一按确认包扎牢靠, 渐渐地滑到了腰际——
谢随连方才剧痛都未曾哼哼一下的, 这时候竟尔“嘶”了一声,坐起身来一下抓住了她的手。
他对她笑, 眉梢扬起:“想摸?”
她顿觉脸上发臊,想将手抽出来他却不许, 慌不择言地破口道:“你才想摸呢!”
谢随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手向她腰间, 她惊得直往后躲, 他碰不到她,立刻又皱鼻子皱眼:“哎哟哎哟,好疼呀……”
“我信你的邪。”秦念愤愤地骂。
谢随停下了夸张的动作,笑着展开双臂,“就是受了点伤,不过你想摸的话,随时都可以。”
她敛了表情,凝望着他。
清冷的夜,荧荧的烛火,男人微汗的脸,伤痕累累的身躯裹在纱布底下,透出沉着的力量。
秦念伸出手,轻轻地从他的胸膛抚摸上去,抬手拂开他肩头的长发,道:“给我瞧瞧你那什么针。”
谢随的笑容微微地静了。
秦念倾身过去,上一次没有看清楚的地方,此刻在烛火下一览无余。
确是隐秘的黑色针痕,从后背的蝴蝶骨贯穿到前身的琵琶骨,也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因为根本找不到伤疤,也就无从下手。
“里面有针,针内灌了毒。”谢随淡淡地开了口,“那座水牢,你也看见了,两根金针被四根锁链吊着,却并不断裂,据说是神医蒯蓝桥独家的金针,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锁链撤下后,那金针便立刻消失进了皮肉里。”
秦念忽然侧头看他,清冷发问:“你不是第一次进那座水牢了,是不是?”
***
谢随淡淡地笑了笑,似是默认了。
许多事情蓦然在秦念脑海中如珠成串地联系起来,全都解释得通了——
在方丈禅室中听见那回环往复的水声时,他眼中一刹那掠过的痛色。
在他去绝命楼之前,她已经在他肩膀上看见了这样的黑印。
暌违五年之后的重逢,他的武功竟尔折损许多,就连酒量都大不如前。
……
女子的长发拂在他肩头,微微地颤动着,令他有些发痒。他想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却被她挡住了。
他微微笑着安慰她道:“无事的,这半年来我努力修为,总算压制住了剔骨针的毒性……”
“那你又为何会被抓?”秦念打断他的话,“他们——少林寺带头的那些人——他们知道你这个破绽,所以才能抓住你,把你再带回那水牢里去,是不是?”
他顿了顿,笑道:“练武的人,因为破绽被抓,总不能归咎于敌人。”
他想还是不必告诉她,自己的剔骨针是被高千秋引破的。
秦念道:“但是少林寺的大和尚,难道不是你师父吗?”
谢随道:“他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之处。”
秦念抬高了声音:“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有无可奈何之处,但这样就能任凭他们伤害你吗?”
谢随笑起来。
秦念却好像真的急了,盈盈的眼眸中全是痛切的关怀,“他们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