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盗铃,但那个公理,总是在那里,总不会消失的。
夜风凄冷,拂过死人的衣袂,也拂过谢随镇静的眼波。
秦念过去,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现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掩耳盗铃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丛间的鲜血却已不可能再擦去。谢随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头对秦念笑道。
虽然满头是汗,全身脏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却好像将这惨绝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给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紧弯刀跟了上去,脱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着谢随说出来,是多么残忍。
然而谢随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宽容地笑了两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她再尝?
不管如何,他已经不再说话,她也终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的手指竟然痉挛了一下,而后才将她的手无声地握紧了。
***
黑暗的秋的丛林中,只听见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静。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害怕。”
他笑了,“可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
“我以前跟你说过,六如老盗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去强暴别人的妻眷。”
秦念立刻被勾起了兴趣:“但六如老盗这个癖好,已有许多人证了!”
“自从七八年前,单如飞的老婆跑了以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杀了他老婆和那个小白脸。”谢随慢悠悠地道,“六如老盗虽然人品一般,但武功却是有些邪门的,何况他老婆和那小白脸又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东躲西藏,恐惧之极,最后,就想出来一个法子。”
秦念望向谢随,但见谢随的双眸在夜色下显得深而忧悒。
“单如飞好面子,他老婆刚跑的时候,他谁也没告诉。所以他老婆就找到了很多他以前的朋友,同他们哭诉自己独守空闺,而单如飞却在外面拈花惹草,尤其是喜欢强掠人妻。这些朋友于是开始疑神疑鬼,有些刚被单如飞探访过的,立刻就怀疑起自己的老婆会不会与他有染。不消多时,单如飞在这江湖上就没有朋友了。
“单如飞搞明白之后,气急败坏,当即宣称自己与那女人已经断绝关系。但就在那时,好几个江湖人士的内眷传出了不好的消息,人们立刻就联想到了单如飞。
“他在江湖上失去立足之地、以至于最后遁入空门,我想和这些事情,未始没有关系。”
秦念安静了很久,才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啊……柳庄主说的。”谢随笑了笑,“因为那个小白脸,曾经去找白骨山庄,求问六如老盗的武功秘籍藏在何处。”
秦念抿住了唇,“那他找到了吗?”
“没有。单如飞自己半路出家,武功学得很杂,根本没有所谓的武功秘籍。”
“那这个男人,还跟单如飞的老婆在一块么?”
“不知道。”谢随道,“他本来也不会武,想要武功秘籍,可能也只是为了自保。”
“人为了自保,就能做出这么多坏事吗?”
“他们可能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自保的事,怎么能算坏事呢?”谢随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通奸。”
“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单如飞是个江洋大盗,给不了他妻子安生的生活。”
秦念当真不再感觉害怕了。
手心的冷汗渐渐地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和愤怒。
单如飞的遭遇,和谢随的遭遇是那么地相似。
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平静,因为谢随已经在心胸中磨了十五年的事情,于她却是刚刚才知道而已,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咀嚼千万遍再一言不发地吞下去。
所以她停住了脚步,很认真地拉住谢随的手。
谢随回头看她。
夜风拂过,将女子的衣发吹得朦朦胧胧,那一双眼睛却分外地发亮。
“谢随,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谢随笑了。
笑得眉眼弯弯,宛如天边的月亮,是遥远的温柔。
“我知道。”
秦念却拧了眉毛,“你怎么又知道?”
谢随好像很开心地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43章 暖香惹梦(一)
两人花费了大半夜的时间,到天蒙蒙亮时, 终于走出了丛林, 沿着孤岛边缘的江岸, 找到了一艘大船。
那真是一艘大船, 比之几个月前安可期带来的那艘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这船上,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也没有。
谢随上船探看,这船船舱三层, 排布了许多间舱室, 厨房里柴米油盐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底舱中甚至还堆放了不少兵器。
谢随看过一圈, 便躺倒在了大船前方的甲板上。
秦念拧着鼻子站在他面前,道:“这船上还可以洗澡。”
谢随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闻了闻,“啊呀,好臭。”
秦念恨不得踢他一脚,“那我先去洗了, 你不许偷看。”
谢随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秦念便自往船舱中走去。
刚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来, 从包袱里扒拉出几件衣衫扔到谢随面前,“你也去找地方洗洗, 把衣服换了。”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直到听见舱室中传来汩汩的水声, 谢随才转过头, 眨了眨疲倦的眼睛, 看着那一堆衣服,笑了。
***
秦念换了三桶水,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那泥土与血的腥味不那么分明了。
这舱室十分豪华,进门是一个花厅,花厅后边是卧房,卧房的雕花大床后边便是重重丝帘掩映的浴房,角落的小桶里还藏了许多软红的蔷薇花瓣。秦念将半身都浸没在花香萦绕的温水里,惬意地望着一室水雾蒸腾,琢磨了半天,最后觉得——这大约就是那个什么太监住的舱室。
一时之间,惬意的东西也好像不那么惬意了。
但她还真是不想太快出来。自从她救出谢随以来,还没有如此舒服地洗过澡,就算是那个死太监的地方又如何呢?如果是谢随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死人用不上的东西,给活人用用也无妨嘛。”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我听见有人在笑话我。”紧挨着浴桶的垂帘外突然响起一个似懒散似正经的声音,吓得秦念立刻钻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道:“说了你不许偷看的!”
谢随道:“我没有偷看呀。”他的声音透过那柔若无质的丝帘传来,显得微微暗哑,“我想你也洗得很干净了,总不出来,还道你是溺死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秦念咬着牙,无奈缩在水里连弯刀都不能拿,只恶狠狠扬声道:“你回来!”
谢随收回脚步,但却没有再转过身来。
秦念道:“你是担心我?”
谢随不语。
秦念打量着他的背影,“你洗好了?”
“嗯。”谢随应道,“长江里洗的,比不上你洗个澡还有花儿。”
秦念笑了,“你也想试试?不过我猜,这里怕不就是那个太监住的……哎你说他一个太监,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啊?”
谢随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来。
他听见了极轻微的水声,于是他一转身,便看见那丝帘已经软软地挂在了帘钩上,浴房里的水雾扑面袭来,萦绕在他身周。
而秦念两手支在浴桶边沿捧着脑袋,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你往前,再靠近来一点。”
这下子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好像全被她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给蛊惑了,抬脚不由自主就往前走。
“低头,低头。”她朝他伸出了玉白的手臂,他俯下身,她湿漉漉的双臂便缠上了他的脖子,而后她仰起头,便从他的喉结处吻了上去。
***
秦念当然是为了报复谢随。
他越是吓唬她,她就越是要将他吓回去。
然而在她的唇舌触碰上来的那一瞬,他的喉结竟尔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畔,带着警告的意味:“念念。”
她装作没听见,将唇吻轻轻地上挑。
他忽而伸出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仰头看自己。
她坐在水中,而他站着。他微微低头凝眉的模样,郑重之中,却又含着愈来愈粗重的喘息。
虽然并没能看见她肩膀以下的身躯,但他毕竟不是个呆子。
水滴从她湿润的额发间一道道滑落,她的双眸中如盛星河,璀璨地流动着。当她这样凝视着他时,便好像一整个宇宙都正垂青于他,一个明明没什么出息的、这世上最平庸的男人。
她的唇虽然离开了他,但却仍然在微微地翕张,仿佛还有许多未尽的话语噙在那洁白的齿间,正等着他去开启。
“念念。”他喃喃。
她望着他,没有言语,但那交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却渐渐地收紧了。
如赤-裸的藤蔓,如优雅的绞索。
仿佛阴云已浓到极处,男人的吻终于如雨点,急促而滚烫地落了下来。
***
浴桶的水时而飞溅出来,沾湿了莹白的垂帘。
秦念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谢随。
她这才知道过去这许多年,谢随对她,确实是忍耐了很多的。
“哗啦——”架子上的干净衣衫被抽了下来往自己身上随意一裹,立刻却又被水花泼湿。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浴桶,他捧着她躺倒在浴房的地上,衣衫也好,目光也罢,全都随着这浴房的地面一道变得湿漉漉、滑腻腻。她伸出手挑开了他的衣带,抚上了他的胸膛,然后稍稍抬起了眼。
他眼角含笑,目光纵容地下掠。
秦念道:“你要不要脸?”
谢随道:“我都有你了,还要脸做什么?”
秦念撅起嘴,手指往他腰上用力掐了一下,他惊得笑出声,一下子翻身过来压住了她。
然而这一个简单的翻身,他却还伸手护住了她的头。
她笑了。
空气一时安静。
他近乎贪恋地凝注着她的笑——这种从心到眼睛的笑,他已经多久没见过了?
“念念。”
“嗯?”
“嫁给我吧。”
***
秦念低下头,示意他看一看两人现在的情状。
他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
“好啊。”她径自回答。
他一怔,女子的眼神坦荡荡地回视过来,她说道:“怎么,后悔了?”
他的表情敛住,桃花眼微微眯起,危险地发暗:“我之一生,还未做过后悔的事情。”
迷蒙的水雾渐渐散去,两人眼中的色彩一分分清晰。
她的手指点在他的胸膛,一点点将他往后推得坐起来。
谢随笑了,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地上硌着了?”
“嗯。”秦念竟也不再与他拌嘴,只微微拧着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抬眼,只看见他挺秀的下颌,与微露笑意的唇角。不由得又将手臂缠得他紧了一些,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随将她抱到了卧房那张雕花大床上,柔软的被褥深陷下去,她将自己包裹起来,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
他坐在床沿,衣衫大咧咧地敞着,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正要说什么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此时此时,孤岛弃船,怎么会有旁人?!
谢随与秦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舱外的脚步声似有多人,并不刻意遮掩,咚咚咚地来回,且中气不足,听来却不是会武的人。难道是误打误撞上岛的船夫?
“嘿呀,这可真是了不得!”一个粗犷的声音,“侯爷说的果然没错,虽然折是折了点人手,但你看这大船,这装饰,这仓库,啧啧……”
“侯爷让我们卖命,可不是为了给你偷宝贝来的。”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泛出阴气,“快搜!”
“知道知道,”又一人道,“不就是找人么?但我也觉着,这样的船上少了个把花瓶啊金杯啊,侯爷不会发现的啦哈哈哈!”
脚步离主舱室越来越近,最后,集中在了舱门口。
五六个船夫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先进去。
突然间,舱门开了,一个清俊的男人身上披着灰白长衫,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才看见他们,眉眼俱温润地笑起:“啊呀啊呀,几位会开船吗?这可有救啦!”
第44章 暖香惹梦(二)
为首的船夫叫赵老大,这时候, 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全都等着他来拿主意。
他看了看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 又探头往舱室里头望了望, 但见水汽弥漫, 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老大,这浴房一般都在卧房的后头,怎么这水汽却漫到了花厅?”一个船夫愣头愣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