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计较?”谢随笑着,但那笑容却很严肃,“但我也曾告诉你,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譬如摩诃殿的杀手,杀人固然是一笔账,但也要看到他们背后是有金主的。再譬如这次五帮三派围攻绝命楼,他们自己死了人总不是假,而后被人利用才会与我们为敌……”
“被谁利用?”秦念问,“谢陌吗?”
谢随摇了摇头,“比谢陌更高地位的人。”
秦念明白了,咬住了牙,“是皇帝,对不对?”
谢随望着她,她似乎真的全不知道自己才是皇帝必欲除而后快的猎物。
但他也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谢随笑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钟无相?”
“他怎么了?”
“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谢随慢慢地回忆,“他说,‘季子,我对不起你’。”
秦念微微一震,“那个水牢,就在他的禅室底下……”
“他说他来这岛上已十年有余,与南阳家人早已断了联系;但在我们到此的第一晚,他却又说,我的母亲快要死了。”谢随轻轻地道,“我母亲的假葬礼,是在五年前办的。如果他拿十年多前的事情来诓我,那也太容易露出马脚;而如果他在这岛上与世隔绝,又为何会知道我母亲未死?”
秦念抬起眼,“你的意思是……”
“他知道。”谢随平静地道,“我就在他的禅室底下的水牢里,被关押了整整五年,他一直都知道。每一日每一夜,他在那禅室中修行打坐、吃饭休息,都能听见那水声,或许也能听见我被折磨的声音,但他却没有救我。因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功被废的囚徒,一举一动,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从,就会被杀了再扔进那长江密道里,任尸骨腐烂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对不起。
“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该不该与他计较呢?”
***
斗室幽暗,蜡烛已烧过了一半。
沉默许久的秦念忽然道:“我不管,他明明知道你被困在底下还不救你,这样的人就不能算你的朋友。”
女子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地执拗,好像无论在江湖上受过多少挫折,她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人心更不是。
下杀手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自己就永远可以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信航是这么想的,钟无相是这么想的,高千秋是这么想的,可能就连谢随的母亲都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秦念并不能理解。
谢随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上全是年轻的愤怒,烛光照映的眸色宛如火焰灼烧过后的灰烬,最是澄明干净。他真是很喜欢这样的她,从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了,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他本来也不想改变她。
所以他只是纵容地笑了笑,“好,他不算我的朋友。”
秦念抿了抿唇,低下头,伸手抚过他那带着两点针痕的肩头。其实若不细看,那针痕还真是很不起眼,甚至给人一种即将要隐入肌肤、遁入骨髓的错觉。
他消失的那五年,就一直在那座水牢里,毒针贯体,铁链加身,饱受折磨吗?
他从那水牢逃出来,来到红崖寨,来……见她,又花了多少的工夫,吃了多少的苦?
而她,却一心以为他是抛弃了自己,怀着怨,怀着恨,一把火烧毁了那个他们曾快乐生活过的小屋。
其实谢随说的道理,她过去纵不明白,在高千秋舍身而死之后,到底也明白了一些了。
如果没有高千秋,谢随就不会离开她而自投罗网、陷入濒死险境;但如果没有高千秋,她和谢随两人,也早就被炸得血肉横飞了。
这世上,每一个人,总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之处。
她只是为谢随感到不甘心。这世界对他如此不公平,可为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抱怨呢?
“念念?”谢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秦念回过神,却好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男人赤裸精实的上半身,虽然满布着伤疤,但仍从那纱布底下透出紧绷着的压迫感。
谢随看她脸红,也觉十分有趣,笑道:“好不好看?”
原本还眼神躲闪的她立刻竖了眉毛:“你臭美!”
但这发泄般的三个字一出口,她就随即感到莫名的后悔,刚才始终强撑着的力气仿佛也渐渐在烛光风影中流失掉了。
她微微垂下眼睫,谢随却盯着她,又道:“念念。”
她不答,只是慢慢将身子靠了过去,便被他宽阔的臂膀揽住了。
他好像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秦念依偎着他的胸膛,听见他那伤痕累累的肌肤之下有力的心跳。方才那片刻的晦暗心情仿佛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酸酸涨涨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翻了船,怎么扑腾也游不出去,只能任自己就此溺毙。
“念念,”他轻声道,“过去总瞒着你许多事,对不起。”
他又在道歉了。
秦念摇头,“是我……是我竟然,把五年前的事情,忘记了……”
“那还是因为我伤了你。”谢随柔和地道。
秦念再次摇头,发丝拂过他的胸膛,很痒,叫他眼底的烛火都暗了几分。“大哥哥,我……我全忘记了,我还恨你!”她有点想哭,“我这样恨你,为什么你却没有讨厌我呢?”
“我当然不会讨厌念念的啊。”谢随轻轻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凝注她那仿佛蓄了泪水的眼眸,“忘记了也没关系,你要我说几遍都可以。念念,我喜欢你啊。”
她眼中的泪蓦然就涌了出来。
他伸手,手背轻柔擦拭过她脸颊上的泪痕,一边悄声地哄着:“念念乖,不哭啊……”
被他这样温柔而安谧地哄着,她的泪水反而更肆意地流出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我若还当你是小孩子,又怎会对你说这样的话。”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但我知道哄你总没有错的。”
秦念吸了吸鼻子,“你也会哄别的女孩子吗?”
谢随失笑,“哄你一个就够我折腾的了……哎哎,别打别打,有伤的!”
秦念终于也破涕为笑,“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原以为我会死在那里,”谢随想了想,道,“但是念念,是你让我活了下来。”
秦念低声道:“我说了,哪怕是让我去死——”
“不,不是的,念念。”他却一字字地道,“我是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活下去吗?哪怕颠沛流离,哪怕危险丛生——你愿意和我一起活着走下去吗?”
秦念怔怔地看着他。蜡烛已将烧尽了,半截屋舍之外是大雨过后辽远的星空,四方风声幽静的山林中,哪怕还蛰伏着许多野兽与刀枪,但总之此时此刻,一切都平和而美好。
虽然这小小的烧残的鸽舍并不足以遮风挡雨,虽然这荒芜的孤岛上也并非世外桃源,虽然自己也仍有许多不能明言的恐惧与迷茫,但当她望进他的眼睛里时,好像便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明明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但他却仍然可以笑着保护她。
她终于是慢慢地将脸埋进他胸怀,然后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却又笑了。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震动,他微哑的话音响在头顶:“你这样低着头,我怎么亲到你?”
她脸上顿时热似火烧,却更加不肯抬头。清朗的笑声近在耳畔了,他的吻轻轻落在了她头顶的发旋上,又慢慢地往下移。
她不得不一点点松开了手,而他的吻已经飘忽地游移到她的耳根。
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被他的舌头轻悄悄地找到了,又不动声色地一吮。她惊得差点叫出了声,一只手本能地扣住他肩膀,双眸似嗔似怪地凝望着他,犹含着山林中浅浅的水雾。
这样的时候,他终于没有余裕再笑了。
“念念……”他呢喃着,轻轻舔吮着她的耳垂,充满欲-望的喘息透过耳膜无限放大,在她心胸间碰撞、震荡、反反复复回旋无尽,令她仿如是陷入了一个眩晕的迷梦。最后他终于放过她的耳,那薄唇却又继续往下了,迫得她的身子不由自主跪立起来。他的牙齿轻轻磕过她的脖颈,好像要咬出血来一般,然则最后却停在了她的锁骨上。
她惊喘未定,一侧头就对上他的眼睛。
他在她的下方,却正抬着眼凝视她的表情,被她撞上了,他也并不躲避。
他就这样看着她,然后抿着唇,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锁骨。那姿态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犹在等待着神明的垂眸。
她不想阻止他,但也不愿给予鼓励,她不愿承认自己其实宁愿就这样陷溺下去。
他的双臂仍旧揽着她的腰,此时此刻,一分分地又收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衣带都被他抓出了褶皱,最后,他将头靠在了她的心口。
她抬起手,轻轻为他理顺了长发,也慢慢等待自己的情潮一点点退去。
谢随大约是累了,又或是已经餍足了,他微微闭上了眼,轻轻地道:“你害怕吗,念念?”
秦念强撑出一副神气,“我怕什么?”
他闭着眼睛笑:“你怕我欺负你。”
她理直气壮:“你欺负我,我便不知道欺负回去吗?”
“哦?”他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便见她张牙舞爪的像只小猫,不由得又笑,“好呀。”
“什么?”她反而愣了。
他索性揽着她慢慢躺下去,“我躺平了,你来欺负我吧。”
她将手撑在他胸膛上抬起身来,只见他那双流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笑意盈盈,双手当真都摊开了,一副任她蹂躏的样子。
她没来由地不甘心,俯下身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旋即就退开了。
“啊……”他抚摸着差点见血的嘴唇,好像还在回味一般,“这可真够厉害的。”
她红晕烧了满脸,一下子跳了起来,恶狠狠瞪他道:“受了那么多伤,还尽胡闹。”
谢随笑着看她,柔声道:“我高兴。”
秦念禁不住他这样瞧着,别过了头去,却见漏风的废墟外头,天边已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这座充满了危险的杀人的孤岛,到底还给他们留下了一晚的余地,让他们相互依偎。
“我去看看外面。”她仓皇地提起弯刀往外跑,让黎明前的冷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一些才回来,却见蜡烛已彻底熄灭,而谢随已侧着身沉沉睡去了。
她看了他半晌,终于放下刀,自己也躺了过去,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将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臂弯里。
明明还在睡梦中的,但男人却听话地张开了手臂。
就好像那温暖安静的臂弯,一直都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第41章 嫁祸(一)
这一晚是自秦念离开无锡之后,难得安稳的一晚。但当她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却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火场。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
方春雨带人到无锡落花桥边的小屋来找谢随, 她躲了起来。
她看见方春雨等人在屋中翻箱倒柜, 四处搜寻, 一无所获,但仍旧久久不去。她心中腾起无限的恶念,她想谢随养她十年,结果却只是带给了她颠簸和灾祸, 最后他弃她而去了, 竟然还要她来承受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破坏吗?!
她握紧腰间的弯刀,慢慢蹩进厨房, 在灶台底下引了火,将着火的干柴扔到了房柱边。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没有想,旖旎的也好,愁苦的也好, 她没有办法立刻就去回顾自己行将毁灭的这一切。
小屋的梁柱本都是木质, 又在干燥的春日,立刻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且愈来愈烈,愈来愈不受控制。
有人这时恰好经过厨房门外, 看见了她, 瞪大眼睛正要叫喊, 被秦念冲上前去一刀砍死。
鲜血喷溅在她的衣衫上, 尸体抽搐地倒在她的脚边,令她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弯刀,这一刻她才醒悟,这其实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虽然她从八岁就跟着谢随习武练刀了,可是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杀人。
过去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啊,是了,过去,谢随都会挡在她的前面,杀人也好,放火也罢,谢随都不会让她动手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仓皇地逃出去。大火渐渐地窜出了屋顶,她听见了方春雨的惊叫声,街坊邻居都在街上慌张地跑起来。而她只是奔过了落花桥,却立刻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手上是鲜血,衣上是鲜血,她捂着脸,不愿再回头看一眼,然而那腾上天际的、滚滚的黑色浓烟似乎也从背后向她张牙舞爪地扑袭过来。她躲不开,只能自欺欺人地抱住自己的头,连眼泪都流不出,只是一直在一片吵嚷之中,孤独地发着抖。
那是谢随曾经最喜欢的小房子,那是他们曾经相依相偎的小房子。
被她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念念?念念,起——床——啦——”
谢随拖长的语调在午后的光晕中显出格外的慵懒。
秦念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对方正侧躺着,身上衣衫敞开,露出重重包扎的纱布。黯淡的眼眸渐渐地回了神,她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还有伤呢!”
谢随却大笑,“这就是你醒来的第一句话?”
秦念又皱了皱眉头,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你醒得真早。”
“太阳都到天西头啦。”谢随努嘴指了指墙角,“我出去采了些野菜野果子,甚至还找到了半缸米,也不知吃得吃不得。这岛上已人烟绝迹,也没什么肉吃,我们总要想法子出去。”
他话说得轻松,但其实是惦记着此间危险,所以才连觉也不好好睡,一早起来去探看四周情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