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只觉自己连刀都要握不稳了。屋檐外细细密密的雨水立刻就渗透了她的重衫,逼得她从身到心都在发冷。她盯着高千秋,慢慢地,重复道:“你都做了什么?”
高千秋动了动唇,沙哑地开口:“我……受了延陵侯谢陌的蒙骗,将谢公子带走了……”
***
极乐岛上的人,到底是如何逃出来的,没有人知道。
他们又到底为什么要改头换面地杀人,专事栽赃绝命楼,也没有人知道。
但可以确知的是,中原的五帮三派找不到他们,便相信了绝命楼是幕后主使,几次三番派人到扬州质询,最后竟至于少林方丈亲自千里下扬州,围攻绝命楼。
绝命楼被攻破,五帮三派坚持要见秦楼主论分晓,高千秋于是不得不携林小鬟亲笔赶赴无锡求援。
秦念淡淡地道:“我绝命楼家业在扬州,缘何要去招惹中原武林?而况杀人还留记号,这不是把绝命楼想得太蠢了么?”
“属下也曾尽力与他们分说,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似乎是咬定了……”高千秋的眸光在雨声中显得尤为暗淡。
“我们说到底,不是门派,不是帮会,也没有什么武功绝技。只不过是这几年声势大了些,中原武林就坐不住了。”秦念冷笑,“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会呢?”
“属下……属下当时,一心在为小鬟求医,也没有想到……”
秦念转过头,“小鬟如何了?”
高千秋面白如纸,“小鬟死了。”
***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了,和第一次时,情形已大不相同。
现在,高千秋已经知道,小鬟是确确实实地死了。
他曾经不相信这件事。虽然当他在码头上接过昏迷的小鬟时,便已感觉到她的脏腑都已被那霸道的掌法震得粉碎,但他总还以为她可以再活过来的。他带她回到绝命楼,给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连中原各派连续找上门来都只是随意打发,根本无心处理楼中事务。但是她在病床上坚持了近一个月,终于再也坚持不住。
她要他拿纸笔来,她亲笔写下了那封信,交到他手中,求他,带去给大当家。
彼时林小鬟全身已瘦得脱了形,只一双眼睛还闪烁着惯常的慧黠与沉着,她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叮嘱:“给大当家……她会有主意……明白了吗?给大当家——不要给其他人!”她的声音愈来愈高,几至惨厉,“这背后阴谋甚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高千秋握着她的手,低低地道:“你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
然则他的话音还未落,她的手已经颓然地松开了,眼睛也已经闭上。
但他仍旧不相信。
他尚且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怎会就这样死了呢?
他在绝命楼中烧起地龙,在暖融融的灯火中抱着她,一夜复一夜,直到即使楼中温暖如夏,他也再感觉不到她身体的温度。
第三夜上,绝命楼来了一位访客。
他穿着一身精致的玉白长衫,发冠束得一丝不苟,剑眉斜飞入鬓,乍看上去,就好像是谢随在朝廷里当了官,处处透出王侯贵介的气质。
但高千秋知道他不是谢随,因为他的腰间没有刀,反而只有一把宝玉制成的佩剑。
那样的剑根本杀不了人,但是与象征身份的悬璎珞的山玄玉挂在一处,走路时便叮叮当当,可以发出悦耳的声响。
“本侯可以治好她。”那男人笑起来时,也与谢随有些微相似,但比谢随要冷漠得多,“你想个法子,把谢随叫到这里来,本侯便能治好她。”
***
“我知道,只要把那封信给谢公子看过了,他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高千秋沉声道,“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风帘雨幕,宛如天地间最无情的屏障。
秦念没有言语,没有动弹,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雨中泛出微白的光,很久很久以前的颜色,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的。
就连高千秋都知道,谢随是一个这样的人。
谢随是一个……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的念念的人。
就连高千秋都知道。
可是她自己呢?
她知道吗?
她骂他是胆小鬼,可是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胆小鬼吗?”
因为他的心中满是牵挂,因为他的性命已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他说过,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可能会死的。
而她回答了他什么?
她说:“那你便去死吧。”
第37章 执热(二)
“他的弟弟,原来那么恨他。”过了很久很久, 秦念却只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风雨如晦, 明明还是白昼, 却好像已经入夜了一般, 四面沉沉都是苍冷的水雾。
这样的一句话,高千秋显然也不知如何应答。他是渔夫出身,很早就在江湖上闯荡了,武功虽然不高, 但生死离合、相杀相叛的事,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
所以他觉得师父杀徒弟,弟弟恨哥哥, 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稀奇,甚至不值得发问。
但是秦念却仍旧很迷茫,她侧头看向大雨中鳞次栉比的市肆,稀稀落落的人影,随水而去的落花。
红尘万丈, 人间百相。
“他为了那个家, 抛弃了所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而他的弟弟, 竟原来是那么恨他。”
也许就像安可期说过的那样,谢随他真的是个傻子。
即使他母亲骗他, 他弟弟恨他, 而他一手养育了十年的小女孩, 也最终咒他去死。
但他仍然要保护她, 仍然愿意为她去死。
***
“大当家,”高千秋慢慢地道,“属下是来领死,但领死之前,大当家如有任何吩咐,属下在所不辞。”
“死?”秦念不解地看向他,半晌,清冷地笑了,“我要你性命有何用?”
这话虽然平静,却仿佛一道鞭子狠狠抽在高千秋的脸上,叫他几乎不能站稳。
“属下……”
“因为小鬟死了,所以你也想跟着她去死,是吗?”秦念冷冷地道,“你要死便死,可别说是我要你去死的。一个人自己犯的错,便活该自己背一辈子。”
高千秋沉默了。
秦念转过身来,看他半晌,“现在,你还想死吗?”
高千秋直直跪地,慢慢地叩头下去:“请大当家吩咐。”
“好。”秦念说着,径自踏入了雨中,“备一驾马车,我们去延陵。”
***
秦念再次住进了延陵侯府对面客栈的二楼雅间,但上回来是两个人,这回却只有她一个了。
厅中的陈设甚至还没有变化,仍旧是花枝缠绕、帘帷轻卷,但因是入夏了,阳光透入窗纱,比之数月前更显得生机烂漫。秦念推开窗,见到对面巍峨肃穆的延陵侯府,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依然沉着冷酷。
上回来的时候,明明是料峭的初春,但却好像比今日还是要温暖一些。
她坐在窗前,从破晓时分起,便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座侯府。
侯府的东边有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是清晨时推来的,但没有多少客人,小贩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店招。侯府的西边是一家书坊,趁着太阳晒出来几排薄册,一个长衫书生在书前徘徊,很久也不买一本,叫书坊老板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近卯时许,那侯府侧门打开,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一驾马车从府后头迎将出来,年轻人脚步未停,径自上了马车。
几乎就在同时,那卖馄饨的小贩放下了锅,看书的书生放下了书,在马车粼粼起行之后,随即跟了上去。
秦念冷冷地看着。
过了半晌,直到那马车一拐弯消失在街角,又一个身影从她头顶、这客栈的三层屋顶上飞速踏了过去,悄然无声地落在街角,紧随其后。
秦念再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确实没有别的人了。
她才终于转身,慢慢地下了楼,绕过两条街,才进入了延陵侯府后花园的侧门。
这是秦念第一次进入延陵侯府,站在一庭葳蕤生长的花木之中,她并不知道往后便是佛堂,往前便是厢房与花厅,只觉眼前的屋宇已经是过于广阔。
她所进入的侧门是丫鬟仆妇的通道,绕过小小的隔挡,便见一方小小的莲池,水红的莲花开得正艳,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地延伸至水草丰茂的岸边。岸边布着假山奇石,山石旁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榭,檐头挂着的八角风铃此时轻轻地晃荡着,其下的水波仿佛也便随之晃荡起来。
这里就是谢随自幼成长的地方,可是秦念却完全不能将记忆中的谢随与这莲池、假山、水榭联系起来。
那水榭上正懒懒地倚坐着一个女子,长发盘髻,裙衫周整,但神情却好像十分散漫地,正望向这一池轻曼的红莲。
她的身周,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
这让秦念微微警觉,手按弯刀不敢上前。
然而那女子一抬眼,却已经看见了秦念,她并不惊讶,反而轻轻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抬了抬手,捋过自己的鬓发,那姿势既端庄,又无形中显出几分妩媚。她看起来年纪并不比秦念大很多,但举手投足之间,已全然是一个成熟女人的模样。
秦念低声:“你是……延陵侯夫人?”
女子笑道:“难为你认识我。”
言下之意,她早已认识秦念了。秦念只觉一颗心如往无尽深渊下坠去,“你是在等我?”
“等你很久了,”沈秋帘笑道,“可你来得有些慢。”
秦念道:“延陵侯方才出府,不要说官面上的侍卫,便连暗里的保镖都有三个,全是江湖上的好手。”
沈秋帘的笑容微微静了,“不错,你知道那些人的酬金吗?”
秦念道:“多少?”
沈秋帘伸出三根手指,“他们每个人,只要跟着侯爷,一天,便是三百两。”
“三百两,换一个人为自己卖命,也并非不值得。”
沈秋帘又轻笑起来:“三百两,当真能换来一个人为自己卖命吗?”
秦念微微凝眉,她不是很理解现在这段对话的意义,所以她不接话。
沈秋帘望着她,叹口气,“侯爷是个怕死的人。”她的目光又漫漫然移向脚边的一池红莲,“不像他哥哥。”
秦念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要嫁给未来的延陵侯。”沈秋帘低低地道,“我从没有见过他,他有多么年少有为,于我都只是耳旁风闻。待我最后当真嫁到延陵来时,延陵侯却已经换了人了。”
秦念微微凝眉:“你从没见过谢随?”
沈秋帘沉默。
秦念殊无意趣地笑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个无聊的酒鬼罢了。”
“但是小姑娘,”沈秋帘忽然道,“你却想救这个酒鬼是不是?”
秦念咬住了唇。
“少林方丈是何等地位、何等人望,尚且救他不得;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却还是要救他吗?”
秦念一字字道:“救人便是救人,不必管救得救不得。”
沈秋帘笑了。
她的笑容那么娇美,映得那张容颜是那么地年轻,就如夏日正红的莲花。但是她那笑容的深处,却又全是寂寞,几年、十几年,全都一模一样的寂寞。
“好。”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
秦念抓紧了弯刀的刀柄,“他在哪里?”
沈秋帘道:“极乐岛,云梦寺,方丈禅室。”
***
这答案来得太过容易,令秦念下意识地怀疑。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骗我?”她冷冷地道。
沈秋帘微微睁大了那一双妙目,“你如何知道?你不必知道。说起来,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出口,不是吗?”
秦念只觉无法理解,“但你是延陵侯的夫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秋帘凝望着池对岸的少女,在近午的烈日之下,少女一身暗色劲装,身躯笔直地站立,目光锐利地反射出日光。她看起来是那么笃定,那么坚持,但这只是因为她很多事情都尚未懂得,所以她才会不停地追问那些为什么。
沈秋帘听说过,这个少女,是由谢随抚养长大的。沈秋帘很羡慕她,羡慕她因为遇见了谢随,所以拥有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是沈秋帘当然也不会告诉她。
她只是好笑一般掩住了嘴,“我若说是因为我喜欢谢季子,你信不信呀?”
秦念没有笑。
她与谢随最不同的一点便是,她不像谢随那样可以对一切世事都发笑。
她盯着沈秋帘,好像一定要在对方的笑容中盯出一个窟窿,末了,才道:“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沈秋帘的笑止住了。
她僵了片刻,才道:“你说什么呢,我同侯爷,现在也过得很好。”
秦念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沈秋帘明白过来,其实对方根本就不在乎她和谢陌过得好不好。
所以她所补充的这一句,也就好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自言自语。
秦念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沈秋帘一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多谢夫人,来日再会。”
说完,她已纵身离去,刹那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你没见过他,所以就算喜欢他也不要紧。”
盛夏的风日底下,沈秋帘却仍然在咀嚼着这句话,很久、很久,竟觉得喉头发涩,难以下咽。